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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日,南舟终于把名单解了出来。但这名单怎么送出去,送给谁,怎么送?何家钺是被叛徒出卖的,她不敢轻信别人。思来想去,最信任的人只剩沈均逸了。但沈均逸的行踪飘忽不定,往常都是他找她。南舟想起他们曾约定过一个紧急的联络方法,或许可以联系到他。
南舟同裴仲桁合计了一夜,第二日叫外头看守的人去同汤川说一声,说她要去买几本工具书。等了半日,看守的回来说汤川同意她出门,南舟欣喜不已。但这一回裴仲桁不许她再单独涉险,一定要陪着她。南舟太懂得他的那份担心,于是点点头。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了。
南舟好阵子没出门了,在家穿衣打扮都随意,但出门总还是要略做收拾。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忽然转过身,“二哥,你过来。”
裴仲桁放下手中书,走过去一本正经地问:“夫人,有什么需要小人效劳的?”
南舟笑起来,“你摸摸,哪边头发光滑?”
她长发披散,分成两边。裴仲桁认真地在两边头发上摸了半天,方才道:“左边的。”
“真的吗?”她又摸了几下,“我怎么觉得右边更柔软一些?”
裴仲桁其实是没觉得什么区别,但还是又摸了摸。“两边有什么不一样?”
南舟这才笑着说:“左边是沈先生送的法国发油,右边呢,是先前我在雁山收货的时候,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里买的。我刚才看到这两瓶发油,心血来潮想试试到底有什么差别。”
裴仲桁闻言又抚了抚她的头发,现在觉出右边的好来了。“论香味,左边的味道浓郁一些,右边的更清醇些。嗯,似乎头发更软一点。”
南舟闻了闻头发,“真的吗?你看我们自己的东西,论品质不比人差,就是包装简陋些。回头我想想弄个什么好看的包装,再找明星来做广告,一定要把这发油卖到国外去。你觉得这个味道好闻?”
裴仲桁点点头。
南舟笑眼弯弯,“那我以后就只用这瓶。”
裴仲桁心满意足地笑了,从她手里拿过梳子,“我给你梳辫子。”南舟一扭头,“今天不编辫子了。你,帮我梳个小髻吧!”
是妇人的发型。
他微微一笑,慢慢梳顺她的头发,拢起来,左旋右扭绾成髻,最后插了一只碧玉的簪子。南舟从镜子里看自己,有点陌生的小妇人的模样,明艳里带着一丝娇俏。她抿唇笑了起来。
裴仲桁勾起她的下颌,蹙眉看了看,“想给你画眉,不过似乎没那个必要了。你这脸‘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倾国倾城也。”
南舟笑着拍掉他的手,“尽会说好听的!”
他反握住她的双手,轻叹,“好夫难为。话少,夫人嫌弃不懂风情;话多,夫人又要疑心哪里学得油嘴滑舌——太太教教我,怎样做个好丈夫?”
南舟看他撒娇就想笑,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二爷不用再学,做丈夫,你够九十分。”
“那十分扣在哪里了?”他讶然。
南舟含笑不语,“你自己反省看看。”
裴仲桁状作思考,然后恍然大悟,“大概是不够勤勉。蛮蛮放心,为夫一定勤事耕耘。”
南舟猝不及防他这样能插科打诨,脸红透了,曲指在他鼻梁上一刮,“不知羞!”
裴仲桁抓了她的手,放在唇前轻轻亲吻,“其实我是怕万一你有了身子,路上会太辛苦。”
南舟娇恼地抽开手,怨声嗔怪,音调却甜,“你还说!”
他却又把她的手抓回来,噙着笑看着她,然后俯身在她唇上吻了吻,“蛮蛮,人真是矛盾。有时候真希望我们已经是老头老太婆了,可又舍不得时间过得那么快。”
南舟咯咯地笑,“这可真是个难题。二爷慢慢想吧!”然后调皮地拍了拍他的脸,从他怀里逃走了。裴仲桁轻叹了口气,“真是个没良心的。”
南舟逃到了门口站住,然后向他伸出手,“快点,要走啦,傻二哥!”嫣然而笑,如枝头春花轻颤。
裴仲桁无奈地走过去牵住她的手,想着怕是“傻二哥”这三个字要跟着他一辈子了。不过再咀嚼一下,竟然也嚼出一丝甜味。像是断壁残垣里开出的一朵倔强的小花,又像是荒烟蔓草里袅袅飘来的一缕叫人牵肠挂肚的炊烟。
两人坐了洋车到了广宁路,远远就看到了东亚饭店的大楼。南舟站在街口,目眺远方,“嗳,忽然想起来,我现在是东亚饭店的老板娘了呢!”但见有东洋兵从饭店门口出出入入,又觉得倒胃口,不禁叹了口气。裴仲桁捏了捏她的手心,南舟低声道,“我知道。”
他们知道身后有汤川的眼线跟着,索性少语。两人一路闲逛,东摸摸西瞅瞅,最后才进了书店。门可罗雀的书店,一日到尾也不见什么客人。伙计见客来,赶忙打起精神招呼。南舟要了几本工具书。大约生意不好,掌柜的又卖力地推销其他的书籍。南舟翻了翻书,挑了几本一起算账,然后留了地址叫送到南家去。
从书店里出来,就看到两个人随后跟着进去了,怕是要检查他们刚才定的书。南舟只装作没看到,拉着裴仲桁出来,在街上边逛边吃,直到掌灯。
两人回到家,南舟心里还有些没着落,“你说消息能送出去吗?”裴仲桁安慰她,“既然沈均逸留了这个联系方式给你,定然是能联系上的。”
南舟没有睡意,合衣躺在他怀里。她白日里在钱里夹了纸条,叫沈均逸想办法联系靠得住的人,有急货夜里上船。若是一切顺利,今晚就会有人上门,因此不敢睡沉。
果然到了下半夜,陈伯过来敲门,说德仁堂的大夫接了急诊电话,赶过来给二爷看病。南舟和裴仲桁立刻来了精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裴仲桁见到人时微微怔了一下,他确实没料到一直以来给他看病的罗大夫,竟然也是他们的人。
罗大夫身边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学徒,他放下木箱,闷声不响地把手巾、楠竹竹罐等用具摆好。罗大夫缓缓开口,“二爷可是旧疾又犯了?”
南舟道:“下午吃多了积食。”
“吃的什么?”
“吃了鱼。”
“可是正过?”
这几句,是从前帮沈均逸送货时用的暗语。现在暗语都对上了,南舟松了口气,“正过。”
学徒此时退到外头放风。罗大夫面对裴仲桁递来的审视的目光也并不惧,一伸手,“二爷请吧,老夫为二爷取穴。”
裴仲桁解了衣服趴到了床上。罗大夫麻利地点火入罐,一边放罐子一边道:“九姑娘有什么急事找沈先生?”
“名单。”
罗大夫手下一顿,目光亮了起来,“我们的同事被捕了,还出了叛徒。我们也收到消息,汤川得到了名单,交给了九姑娘破解。这名单一旦落进汤川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但这份名单只有小何知道如何破解,我们想通知同志们转移都不能够,而且同上级的联系也中断了。九姑娘可是已经破解了名单?”
南舟点点头。
罗大夫这边弄好了罐子,方才转头,“我代同志们谢谢九姑娘!”
南舟转过身,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裴仲桁誊写好的名单。“你们能去把何家钺救出来吗?”
罗大夫拔掉了裴仲桁肩膀上的一只竹罐,一扭,露出罐子里的夹层,他将名单藏好。“小何是我们的好同志,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去营救。”
时间差不多了,罗大夫一一起罐。裴仲桁身后十几个紫红的罐印。罗大夫顺便给他切了切脉,然后开了个方子,叫人去抓副药给他吃。
“我们会尽快让同事转移,等同事们都转移好了,我会通知九姑娘。你再写一份名单给汤川,他定然会亲自带人去抓人。所以那一天,我们会安排人带二位离开震州,两位要早做准备。”
送走罗大夫,南舟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汤川抓不到人,必然会回来找他们算账。但他们走了,三姨太怎么办?两人商量了一宿,还是觉得就是冒险也要把三姨太一起带走。
第二日三姨太正吃着饭,一听说要走,立刻放下了碗筷。“我都说过了,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大宅子里。我这把年纪了,再叫我劳苦奔波,你这做小辈的,怎么说得出口的?”
“三姨娘,你就不怕东洋人吗?他们想让我做汉奸,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我跟着你爹,几十年了,多大的风浪都见过,没怕过的!”
南舟实在劝不动,想着现在还有时日,待到最后一日再告诉她厉害关系,或许她就会同意了。
这一路逃难危险重重,南舟偷偷备下了普通男子的衣物,但这一头长发却是累赘。在床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剪掉。裴仲桁从她身后揽住她,轻轻在她颈间亲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真舍不得你这一头好头发。”
南舟转过脸,手指在他鼻尖轻点,“我都没有舍不得,反正头发早晚都会长出来的。”
裴仲桁吻了吻她的唇,觉得看着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变长也很好。每一寸新长的,都是独属于他的。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她的肚子发出咕嘟一声,他垂目笑了起来,“饿了?”
南舟不好意思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嗯,好饿,想吃红烧狮子头。”下午被三姨太气得饭都没吃多少,可这深更半夜的,总不好把厨娘叫起来做饭。
裴仲桁的手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很饿?”
南舟点点头,“饿死了,越想越饿。不过算了,忍忍吧,明天再吃。”
裴仲桁却掀开被子下了床,“怎么能叫夫人饿肚子?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去。”
南舟坐起身,“没事,别去了。太晚了。”
他微微一笑,双手撑在她身前,俯身在她唇上一啄,“夫人饿肚子可不是小事,很快就好。狮子头估计不好做,填肚子的东西总还有。”
裴仲桁正要起身,南舟一把挂上了他的脖子,明媚一笑,“咱们一起吧,我陪你去。”
两人手挽手往厨房去。耦耕园在宅子的东南角,这会儿做了东洋人的军营。虽然砌了高高的围墙,还是能隐隐听见那边乌烟瘴气的寻欢作乐声。
南舟嘟起嘴,“耦耕园先前是爷爷的院子,院子养得风雅无二,现在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了。爷爷棺材板怕都要盖不住了,要跳出来数落我这个不孝女。”
夜里有了凉气,裴仲桁把手覆在她手上。他的手比从前有了温度,她的心也是暖暖软软的。“爷爷在天上都看着呢,蛮蛮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南舟停下来,望了望耦耕园的方向,“真想一把火把耦耕园烧了算了。”他又拍了拍她的手。
到了厨房,灶膛里还有余火。裴仲桁净了手,把厨房翻了一圈,还剩半只烧鸡。他想了想,烧旺了炉火,先煮了一锅米饭,又把鸡胸肉拆成细丝。起油锅,把切成丁的红葱头爆香。南舟本就饿着肚子,闻到了香气,更是饿得受不住。她不肯老实坐在一旁了,跑到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瞧着他麻利地调了酱油芝麻,又切碎了烤花生。那边米饭闷熟了,盛进碗里,铺上鸡丝,一小把葱花一撒,酱汁一浇,顿时香气四益。
饭刚放上桌,南舟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满满一大碗,吃了个干净。虽然肚子很撑,脑子里却还饿着。“还想吃,再做一份吧!”
裴仲桁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嘴,“那可不行,回头肚子疼可有得受。你喜欢吃,我日日都做给你吃。”
“那我也有吃腻的一天。”南舟回味了一下,咬着筷子笑,“应该也不会。”
“我还会做别的,可以每天不重样。”
裴二爷炫耀起自己的本事来也是从不会谦虚的。南舟看陌生人一样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一抱拳,打趣道:“二爷原来是天底下最会挣钱的厨子。失敬、失敬。”
“小时候家贫,就念口吃食。《随园食单》我背得滚瓜烂熟。虽然吃不着,看着书边想着是什么滋味。那时候想着,长大就去做厨子,好歹家里人都不差口吃的。还是傻,不知道吃不饱饭的厨子满世界都是。”
南舟心底微酸,放下碗筷,走到他面前抱住他。他笑了笑,安慰道:“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本来想安慰他来着的,现在反而被他安慰。她就是心软,听不得他的苦难往事,仿佛自己也跟着苦了一回。
裴仲桁静了一刹,旋而笑起来,“人说姻缘天定,原来老天早给我备下一个馋嘴的老婆。我这一身本领,才有学有所用的一日。”
南舟噗嗤笑出声,秋波一转,娇怨低嗔,“你才馋嘴!”
裴仲桁握住她的柔荑轻吻,笑意温柔。他孑然一身,饥肠辘辘二三十年,自从遇见她便食髓知味。他自然也是馋嘴肚饿,所以该他吃宵夜了。
天短夜凉,被窝里格外令人贪恋。还没睡醒,就听得外头脚步纷乱。夹杂着陈伯的喊声:“我们九姑娘还没起,你们不能这样闯进去!”
两人都被惊醒了,互看了一眼,意识到是很可能是汤川来了。他们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南舟披衣起身,看到桌子上的剪刀,灵机一动,抓了头发就乱剪了一气。头发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又被她揉得不成样。
这边刚放下剪刀,外头汤川的声音就响起来了:“九姑娘,可是起了?”
南舟拉开门,一脸倦容,眼下淡淡乌青,头发蓬乱不堪。汤川讶然地挑了下眉,“九姑娘的头发怎么了?”
南舟窘迫地拿手捋了捋头发,“别提了,那个傻子趁我睡着的时候剪了,好好的头发就被毁了,正说今天去弄头发——叫汤川先生见笑了。什么事情这样早?”
南舟边说,目光停在了汤川身边的女人身上,蟹黄色的团花旗袍,艳丽的面容,左眼角一颗痣。她想起来,这是程燕琳,南漪口中一直喊做“程姐姐”的那一个,也是江誉白爱错了的人。南舟猛然间想通了,那时候,约汪国枫吃饭也是程晏阳出面的,难怪那么巧会遇到程氏。裴仲桁说起过,当年裴益就是听到了一个眼角有痣的女人话,才会去劫走南漪的。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忽然都联系在了一起。原来她才是阴缩在背后的小人!
汤川见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程燕琳身上,这才笑着介绍道:“九姑娘认识吗?程小姐现在是我们的特别顾问。”
南舟冷笑着重复了一遍,“特别顾问?”
程燕琳却并不憷她打量,挑衅地望回去,“怎么会不认得。说起来,还是亲戚呢。上回,在南漪婚礼上见过。可惜,小白结婚的时候南小姐没有参加。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呢。南小姐也嫁作了人妇。”见南舟终于变了神色,程燕琳痛快地笑了起来。
南舟的脸色更难看了。汤川摆弄下手套,颇有些关切的神情,“我听说前日二爷身上不好,半夜来了医生,公务繁忙,这才得空过来看看二爷。”
南舟敛了神,“汤川先生是来检查的吧,难道生病还做得了假?”她一脸不忿,让开了半步,“你若不信,叫人来搜好了!”然后冲着屋里喊:“二哥,出来,把衣服脱了,叫汤川先生仔细瞧瞧!”
汤川并不受她的激将法,迈步进了房,程燕琳也跟着进来了。裴仲桁还窝在床上,闻言坐起身,揉揉眼,茫然地看着他们。南舟仿佛真是上了火,三两步走到床边,解了他的扣子,猛地往下一扯,露出了他的后背。
那一日士兵也反复检查过,诊箱没有异常。出诊的大夫也是震州本地人,是个很有名望的老中医,这两日看行迹也没有可疑之处。汤川扫了眼裴仲桁背上的罐印,已经变浅了些,应该是两天前留下的。看样子确实是生了病,便稍稍打消了些疑惑。
早晨已经有了凉意,裴仲桁这样裸着身子干冻着,不一刻便打了喷嚏。南舟拿着衣服,语带嘲意,“我可以给他穿衣服了吗?”
汤川笑了笑,“九姑娘请便。”
南舟拉过裴仲桁的胳膊,给他穿上衣服,又仔细把扣子扣好。他下半身还盖着被子,南舟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再暖暖,仔细又受风折腾人。”
裴仲桁不习惯地扭了扭身子,“不要被子,被子湿……”
南舟一愣,伸手扯开了被子。他白绸裤子上一片淡黄色洇迹。汤川和程燕琳看了,情不自禁蹙起了眉头,互看了一眼。南舟羞愧难当,把被子又给他盖住,“怎么又尿床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说都不听。昨天是不是跟你说睡觉前不要喝糖水,你偏要喝!”
汤川见她训斥起来颇有些悍妇的架势,那烦厌的神情也不像装的,想来不是一两回了。汤川不禁也有些唏嘘,好好的一个裴二爷,成了这幅样子。想起来中国人有句俗话,巧妇常伴拙夫眠,竟然不假。
南舟絮絮叨叨地数落,汤川也听得心里生了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九姑娘,借一步说话。”
南舟无奈地扔了被子,随他到了房外。汤川自然又问了名单的事情,南舟道已经有些眉目,但还是需要时间。然后将自己用过的解法一一道来,不像是糊弄,倒是有些合作的姿态。
汤川点点头,“那九姑娘还是多费些心力吧。我这里有一件喜事要恭喜九姑娘。”
“我有什么喜事?”
“将军正在民间征用民船,这样有利可图的事情,程小姐推荐了九姑娘。”
南舟瞪了程燕琳一眼,“那我真是要好好谢谢程小姐了!”
程燕琳哼笑了起来,“九姑娘客气,小白不在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是能多关照就多关照你呀。不然他怎么放心得下?”
汤川并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一段纠葛,却是能感到程燕琳对南舟的敌意。他无所谓这敌意从何而来,要的,就是这样肯站出来给皇军做事的人。
南舟脸色难看了一阵,然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说什么有利可图,我的船早被你们扣住了。用不用,我说得不算。”
汤川笑道:“九姑娘不要误会,那只是暂时管制而已,船自然还是姑娘的私人财务。”
南舟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船在你们手里,要征用就征用吧,不用再跟我说了。我船上的雇员,辞职的辞职、逃难的逃难,我是找不到人开船了。汤川先生自便吧!”
“我军中自然有开船的人。但是姑娘最大的那艘江安号,我们希望姑娘能亲自驾驶。”汤川道。
南舟看了眼得意洋洋的程燕琳,猜到恐怕也是她从中唆使。南舟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逼着她做汉奸,还要做给天下人看。倘若她不肯就范,就借着东洋人的手来折磨自己。
南舟心里恨得要死,脸上还不能露出痕迹。她假意低头思索,心里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船在港口停了太久,都需要做检修。我开船可以,但我一个人不行,必须要熟悉航线有经验的大副二副,还有引水员。这些,我信不过别人,要找旧雇员。你们什么时候用船,给我几日,我去寻一寻合适的人。”
“用船的时自然会通知姑娘,姑娘可早做准备。”
南舟点点头,心跳得飞快。待汤川离开,她跑回房,关上门走到床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裴仲桁她的打算。
裴仲桁为防汤川再进来,仍旧穿着湿着的衣裤。南舟一看他的裤子,一下忘了要说什么,狐疑地目光在他裤子和他脸上之间打量。裴仲桁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怎么了?”
南舟掀了被子,朝床单上努了努嘴,“二爷这也太拼了。”
裴仲桁耳根泛起红意,一直红到脸上,“蛮蛮,那个是我泼的隔夜茶!”
南舟怔了一下,然后噗嗤笑出声。越笑越止不住,差点笑岔气。“我以为你是真的……”
“我是真的怎样?”他咬牙切齿,却不真是有什么怒气。
南舟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说不下去,又笑起来。
裴仲桁那颗傲娇的心真是没受过这份“冤枉”,委屈袭上来。他的“急智”被她这样嘲笑,自尊心有点受不了,又害了羞。一定要从她哪里讨一点安慰回来才能罢休。他抓住她的手,“再笑我生气了。”
南舟鼓起腮帮子想要止住笑,“嗯,我不笑。”结果没崩住,还是笑出声。裴仲桁看她笑的这样开心,觉得不能原谅她了,一俯身咬在了她唇上。
南舟吃痛,果然是止住了笑,“你咬我干嘛!”
唇齿相依间,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本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却是被她哼哼唧唧真真假假地推拒撩拨起了欲望。她是他的妻,一想到这里便是满心的欢喜。
吻由重转轻,缠绵起来。像是秋日一场辄起的细雨,悠远绵长。他们是彼此避风的港湾,也是暴风雨里灯塔射出的那束穿云而来的光。这跌宕的尘世里,多少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又有多少人悄无声息的灰飞烟灭。江河湖海,日月山川,繁花景盛,人生不过须臾一瞬。在时光的罅隙里,相知相守本就是奢侈。可他们这样幸运,能做人间一对平凡的男女,尘世里一对平凡的夫妻。
雨散云收,他理了理她的乱发,“回头我给你剪头发。”
南舟点了点头,抱紧了他。“二哥,我有个打算。”
他“嗯”了一声,“你说。”
“我想把船全炸了。”
裴仲桁的手停了一下。南舟缓缓说起刚才的事情。汤川要用她的船,没猜错的话,就是要运兵、运物资。要用她的船去戕害更多的同胞?她根本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我打算在船上绑上炸弹,船到海心的时候,炸船。还有程燕琳,到时候我再坚持让她这个‘皇军特别顾问’也上船,省得她以后再祸害别人。”
这是一个危险的计划。炸弹从哪里来,如何安装,怎样爆破,她如何逃生?都是一系列复杂的难题。但南舟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无法打消。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做好计划,寻求帮助。
她的船她自己最清楚,从哪里下炸药,要多少炸药,都要进行精密的计算。那几艘船的图纸都不在家中,南舟借着检查船体的机会,把几艘船里里外外重新测量勘查了一遍。
除去扣在沪上的几条船,还有已经开走的船,震州这里还有四艘大船。南舟站在码头举目望去,江安、江平、江顺、江吉号静静地停在港湾里,船身上涂上了赤红的“大东亚共荣”的字样。这些她亲手设计定做的船,是她的心血也像她的孩子。现在,她要亲手把它们毁掉。
曾经的船体的数据都要靠已有的不多数据和她的记忆,船长多少,型宽几何,型深多少,吃水、干舷等等一系列的数据渐渐都回忆出来了。南舟连夜把几艘船的图纸画出来,又埋头计算爆炸点和爆炸时机。裴仲桁在旁边一直陪着她,给她打下手。
同罗大夫通了消息,他也很支持炸船,这样不仅能消耗敌军的军力,也能稍微阻挡敌人进攻的脚步。这些炸药便由罗大夫解决,然后派人假装工程师维修设备,和南舟一起安放炸药。待到开船前假装最后检修,再启动计时器。
名单上的同事都安全转移了,罗大夫也探听到了运兵的日期。他交代南舟,上船前再把名单交给汤川。裴仲桁水性不好,南舟本意自己上船,让罗大夫想办法单独保护裴仲桁撤离。但裴仲桁执意同她在一起,最后两人还是决定一起上船。大副、二副也都是罗大夫的人,会在船体爆炸后一起负责保护他们从小船逃走。
要上船的前一天,南舟又来见三姨太。南舟母亲院子里有个地道,可通到几条街外。若她愿意走,可以安排人接她出城。但三姨娘仍旧不肯走。南舟没有办法,最后同裴仲桁一起向三姨太磕了头,又留了枪给她。
三姨太看着枪笑了笑,“我又不会打枪,要那个干吗?你自己带着吧。放心,我也是南家正紧的姨太太,不会叫老爷蒙羞。我虽然是个坏姨娘,却还是个中国人。”
她的话说得南舟心里难受,还想再劝,三姨娘摆摆手,“你们自己走吧。小五、老爷都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姨娘,万事要保重。”
三姨太摇摇头,不再说话。
凌晨时汤川派人来,叫南舟去码头。这和罗大夫得到的情报一样。南舟穿戴妥当,一身格子马裤背心,马丁靴,一头爽利的短发。她头发天生有些自然卷,像电过的,又比电出来的头发自然,英气里有一丝妩媚。他们什么都没带,就像随便出门的一日。
汤川和程燕琳已经等在了在码头,见到南舟身后牵着裴仲桁,语气里有些轻蔑,“怎么九姑娘还要带着二爷?”
南舟无奈地看了裴仲桁一眼,“我这个男人,一日都离不得身,不然定要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何况,交给谁我也都不放心。”
裴仲桁很配合地指着船大声叫道:“蛮蛮,船,我要坐船!”南舟安抚地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纸,“总算是不负所托,昨夜终于找出其中关窍,名单解出来了。”
汤川两眼放光,大喜过望。忙接过名单妥善收了,然后道:“九姑娘,就不送了。祝你们一路顺风!路上有什么需要,只管找程小姐协调。待到回程时,冈本大佐一定会给二位大大的表彰!”
南舟笑了笑,转身同裴仲桁上了船。
汤川带着人按照名单去抓捕,但跑了七八处,处处都是人去楼空。他渐渐回过味来,这些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同时转移。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早已通知了名单上的人!他想到此处,身上一阵冷汗,忙带队返回。而这时候忽然又传来消息,四艘运兵船忽然在海中发生爆炸沉船,死伤无数,损失无计。汤川顿时明白了,原来上了南舟的当!
他带着人再冲到南家,果然家中仆役也都没了踪影,只剩一个模样富态的姨太太端坐正堂。
三姨太穿着暗红织金缠枝的顶时髦的旗袍,扑了粉、勾了唇,满戴金钗。空旷的厅堂里只有她一人,她的夫、她的子都已经去了,她也忽觉人生无趣。
汤川自然要把她带走,多少能给冈本做个交代。三姨太从容地缓缓起身,理了理鬓角,迈出大厅走进刀光剑影里,心中竟然无惧。她这一生伏低做小也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有。青春消磨,中年丧子,满怀的不甘和痛苦折磨了她一辈子,到此刻忽然都解脱了。
有士兵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东洋话。三姨太听不懂,却猜到他们说的是什么。她微微侧了侧身,看向了耦耕园的方向,唇角微微浮起一个笑。她讨厌南舟一辈子,可临终还是送了她一件结婚大礼。南舟不是想烧掉耦耕园吗,她替她放了火。
三姨太忽然觉得,这大约是她人生里最痛快的一刻了。她悄然在袖子里拉开了手雷的保险栓,指头松开了压握片。“小五,娘来陪你了!”
天色蒙蒙亮起,半边天空变成了浅蓝。小船随波飘出去很远了,最惊险的一刻过去了,所有人都一身狼狈。天水相接的地方隐隐破出一道红霞,海面碎金,波浪起伏间成了一片琳琅世界。
南舟痴痴地看向来时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片火光。裴仲桁知她不舍,正想开解,她却把头倚在他的肩头,“二哥,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倒不见哀戚。
“你还有我。”他道。
南舟轻轻笑起来,仰起头,“嗯”了一声。
她多年为之所努力的一切,她曾经爱过的人,埋藏在每一艘船身上的心事与祝愿,都留在了昨日。而她和他,会有更好的明天。
小船中途靠了岸,同船的也不知真姓名,只是称作李大哥、宋大哥。上了岸,四人辗转月余终于到了宜城。将人送到,那两人便匆匆辞别。
南漪见了南舟,自然是喜出望外,笑还没淡去,眼泪又涌了出来。一转念又不妥,擦干了眼泪,拉着南舟的手,千言万语只剩下紧紧的拥抱。
晚上一家人围坐一圈,南舟见南漪虽然仍旧戴孝,但精神却好了许多。她平日里去医院上班,不上班的时候便去谢应乔那里帮忙。初到宜城的时候,孩子们本来是在这边同住的。只是医生说南漪需要静养,谢应乔便把孩子都接过去了。他那处宅子也是南舟早先叫他物色的,地方大、屋子多。他的岳丈从前是个私塾先生,背井离乡总是气不顺。孩子们过去了,老先生又有了事做,皆大欢喜。
十姨太看了看裴仲桁,又看了看南舟,一时感慨良多。“真是没想到,裴二爷竟然成了姑爷了。那时候九姑娘出生,我们几个姐妹也都去看孩子,都说这孩子长得好。得是什么样的好儿郎,才配得上我们九姑娘呢?”
裴仲桁转头去看南舟,南舟噙着笑回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眼中都有明明白白的心意,或许出乎意料之外,但一切都不过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十姨太怕南漪见了人家夫妻浓情蜜意会触景生情,但南漪却是唇角含笑搂着岚岚,眉宇间的愁色似乎都舒展开了。
房间是现成的,因为听说他们成了亲,十姨太同南漪早早就布置好了房间等着他们归来。新绣的鸳鸯对枕,合欢花的被褥,百子帐、并蒂莲,看得出操办人力求精致的用心。夜里躺在床上,倒有种在新房里的意思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非常。甫一松下劲儿,人便没了力气。裴仲桁倒没怎样,南舟却是难得的水土不服起来。人浑身没力气,又累又懒,也没了胃口。起先几日倒还没什么,只是觉得累,想睡觉。后来渐渐犯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裴仲桁见她连着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便变着花样的给她做饭。这一日南舟忽然说想吃豆腐,裴仲桁欢天喜地地跑到厨房做了芙蓉豆腐。去了豆气的嫩豆腐,在瑶柱鸡汤里滚。起锅的时候加一小撮香葱紫菜虾肉,闻着鲜香无比。可端到了南舟面前,她喝了两口忽然吐了起来。
裴仲桁吓了一跳,一边给她换衣服,弄水漱口,一边狐疑起来。虽说他的厨艺比不上德庆楼的大厨,也不至于难吃的要吐吧?自尊心受了打击,便自然要寻找原因。他吃了一口,滋味鲜美,比起阿胜的那个水平高出百倍不止。既然厨子没问题,自然就是食客的问题了。
南舟生无可恋地躺回去,“我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张嘴我看看。”
南舟张了嘴,他看了看舌苔。又拿了她的手过来,三指放在她手腕上号脉。他虽懂些医术,毕竟没看过妇人的病症。他蹙着眉头在将她的脉象与医书对照。
吐完了人也舒畅了。南舟见他这样愁容肃穆,觉得好笑,侧过身子,打趣道:“裴太医,瞧出什么毛病了?”
他心跳地极快,有些口干。舔了舔嘴唇,把眼镜往上托了托,不确定地说:“好像,好像是滑脉。”
南舟大眼睛眨了眨,“那是什么?”
“就是,就是喜脉。”裴仲桁被自己的结论惊地有些不知所措,话也说不利索了。又怕自己弄错了,便又在她脉上搭了一会儿。
喜脉?怀孕了?!南舟猛坐起身,“不可能!我怀摇摇时不是这样的,什么反应都没有,能吃能喝,绝不是这样的!”
裴仲桁也拿不准,“那孩子和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嘛。明天我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或者咱们去医院看看?”
南舟算了算日子,又觉得有些可能。可怎么有这么能折腾的孩子?她又一阵恶心犯上来,捂住嘴,裴仲桁忙拿痰盂接住。昏天黑地吐了一阵,简直生不如死。
好容易平息下来,看到裴仲桁又觉得可气。“你怎么这样!”南舟抓着他一阵猛捶,“不行不行,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我们还要去接摇摇,挺着肚子怎么去?都怪你、都怪你!”
她算一算日子就知道是什么时候播下的种,这位爷自打装疯卖傻后,在她面前是一点体面也不要了。书读得多,歪诗艳词一句接一句,连道理都跟他掰扯不清了。反正他好口才,回回都能说得她哑口无言。她从前是怎样自大地认为能打败这个人的?这么狡猾的人,是怎样摆出一副孤高尘外君子的模样的?不过是一直被他逗着玩儿罢!想到这里,她便是十分的委屈起来,又捶了几下。
裴仲桁却是满心甜恰,觉得自己在生儿育女这方面同做生意一样有天分,但面上却不敢笑得太放肆,任她打骂完了,温声哄着道:“是是,都是我的错。可现在都有了,还有不要的吗?”
“不要、不要!说不定还不是呢。”
但第二日大夫一摸脉便道了句“恭喜。”南舟的希望破灭了,顿时垮了脸,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全家人闻讯都喜气洋洋,送走了大夫,裴仲桁又回到她身旁,他拢了她的手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天大的福分。”
南舟恹恹了几日,也是想明白了。儿女同父母都是缘分,既然缘分来了,那便好好接受吧。熬过三个月,南舟终于没了孕期反应。吃什么都香,人也精神起来。裴仲桁觉得自己一身本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每日里尽在研究育儿书和食谱。
南舟可见的胖了,每回照镜子都要习惯性地埋怨二爷居心叵测,要把她养成个胖子。但一转身又坐在他身上,问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给她。
吃完了午饭,外头太阳正暖。南舟惬意地躺在摇椅上吃水果,裴仲桁则在一边教岚岚写字。南舟叹道,“再生个姑娘,长得要和岚岚一样好才行。”
岚岚抬起头,笑盈盈道:“姨姨肚子里是弟弟。”
“真的?”南舟笑问。
“真的!”
南舟只当小孩子童言无忌,裴仲桁却认了真,小孩子猜这个可准了呢。这下裴仲桁更忙了,摇摇的大名还没起出来,现在又要多想一个男孩的名字。南舟看着他埋头在书堆里,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支颐而笑,“你看咱们一路奔波,从震州到宜城——要不就叫奔奔?”
裴仲桁死活不肯,“这么漂亮的娘,怎么就不知道给孩子起个好听的名字?”
南舟趴在他肩上笑,“我听船上的老人说,孩子名字越随便越好,好养活呢。”
“那也不能太随便。‘摇摇’倒也罢了,‘奔奔’?叫不好就变成了‘笨笨’,谁家爹娘会叫自己的孩子笨笨?”
南舟笑得乐不可支,在他腿上坐下。他手圈住她的腰,怕她跌下去,又不敢圈得太紧。她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他,他仰起头看她的时候目光很软。
“我还不是叫你傻子,你不也没有变傻?天下间数你最精明。”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他玩味地凑到她耳边轻笑,“床上叫的跟床下叫的能一样吗?”
南舟倏然面红耳赤,败下阵来,娇恼地在他面上一掐,“不知羞。”然后起身而去。
南舟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这一胎果然是和上一胎不同,早早就显了怀。向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全部重新做来,她觉得自己简直被他养成了猪。裴仲桁虽第二回当爹,却是头一次伺候孕妇。生意场上怎么狡猾难缠对手应付起来都信手拈来,却发现孕妇实在难伺候。他走路比她还小心,只要见她站起来,必然要跑过去扶着,生怕她闪了腰、崴了脚。
南舟哪里这样束手束脚过,总是把摇摇搬出来。“我怀着摇摇七个月还能下机舱,爬上爬下从来都伶俐的很。结果这一胎直接成了废人。”
裴仲桁的经验就是绝对不能跟女人顶嘴,态度一定得好,认错一定要及时。便说:“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南舟寻不到错也生烦,了无生趣地叫他,“那你说说都是哪儿错了。”
裴仲桁抬抬眼镜。南舟了解他,但凡抬眼镜就说明在动心思。她握住他的手,挑衅道:“二爷怎么还要想的吗,都不知道哪里错了?”
裴仲桁忽然在她手背上轻吻了一下,“错就错在当初不该自命清高,既见佳人,当匍匐求之。蛮蛮,我错过了能和你在一起的许多年。”
南舟再也沉不住脸色,唇角也弯了起来。她把头倚到他肩上,“没关系,往后我们还有许多年。”
开春后,南漪为了照顾南舟,便辞了工作,但闲暇时仍旧会去难民安置所帮忙。她人做事麻利又有条理,渐渐众人都把她当做了负责人。她自感肩上责任重大,便越加认真。这一日因为又来了一批难民,便格外地忙,等到了家已然是深夜。
进了院子,南漪边走边解围巾,在院子里先遇到了裴仲桁和南舟。南漪只见他们神色凝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犹疑地叫了声“姐姐,姐夫?”
南舟扶着腰走到她面前,“漪儿,有人找你。我同二哥先回房了。”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回身扶住裴仲桁回了屋。
南漪疑心自己似乎看见她双目发红,眼里有泪光闪动。她心头蓦地一沉,连脚步也重了起来。
走进堂屋的时候,南漪只看见十姨太陪着一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年轻女人坐着。女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满面风尘仆仆。
是大春。南漪的心像被钝物猛敲了一下,闷闷地隐隐作痛起来。她扶住门框,缓缓地吸了口气。
大春见到她站起了身,脸上很平静,静得可怕。南漪无法从她面上窥见一点情绪,但看母亲低头垂泪,心便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大春对着南漪颔首,“十一姑娘回来了。”
南漪发不出声音,点了下头。
大春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笑意的笑。她转身对十姨太道:“姨太太,能不能让我同十一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十姨太不放心地看看南漪,南漪点了点头,她这才踟蹰着离开了堂屋。大春这才把身上的毡布包袱解了下来,抱在胸口不舍地摸了一下,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南漪。
南漪颤着手接住了。不待她开口询问,大春缓声道:“我替四爷来给十一姑娘送这件东西。东西送到了,我也要告辞了。”
“四爷呢?”南漪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大春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毡布包裹上,嘴角动了动,竟是一点凄然的笑意,“四爷没了。”
“没了?”南漪不懂,什么是没了。
“援军上不来,他一直死守平昌……整个番号都没了。四爷也没了。”
南漪说不出话来。这样的事情她听过不止一回,并不陌生。战场上,生死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可她想象不到,那个曾经嚣张跋扈又笑意灿烂的裴四,那个混世魔王一样的裴四,是如何没有的,怎么也会没有了?
大春的双眼终于动了一下,仿佛才回来一点生气。“这些是四爷一直带在身边的。其实,是我自作主张送过来的。我想,人不在了,就当是给姑娘留个念想吧。旁的遗物四爷也没有,你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说到这里,大春似乎又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十一姑娘,你多保重,我告辞了。”
“你去哪儿?”南漪问。她知道大春跟着裴益十多年,无亲无故。
大春笑了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动,“不用担心,我有地方去的。”
大春走了,南漪抱着那个毡布包袱,手一直在颤抖。她一点一点解开了包袱,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纸。她把纸展开来,整个人都僵住了。泪水慢慢涌出来。
一张一张,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名字。南漪,南漪……
这两个字从鬼画符一样看不出字形,到歪歪扭扭如孩童稚拙的笔迹,再到方圆平正。最后一页只有小半幅字,已经有了秀丽飘逸之态。最后一个“漪”字只写了半边,旁边落了一团墨迹。想象的到,写字的人丢下了笔便拿起了枪,从此再没回来写完这个字。
“想让我嫁给你?——你现在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明天就可以拿轿子来抬我。”
她的话音尤在耳,她当时是如何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的?
“南漪”,这两个字在涌出来的泪水里变的有些不真切起来。一不留神,落下的眼泪如香灰落到她的手上,烫得她心头一颤。
他终究写出了她的名字,却再也不会抬着花轿来接她了。
胸口有一块坚硬的石头梗在那里。那些年少时的爱恨痴缠,那些解脱不开的怨憎贪嗔,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拿不起、放不下、不肯恨、也不会爱。她所患得患失的一切,在生死面前,都变得那么荒诞可笑。
痛是一点一点浮上来的。她听见心底四分五裂的声音,那写了她名字的纸压在胸口,如烈火在焚烧,她痛得跌倒下去。
怀里的纸四下散落,她焦急地想要把它们都捡回来。但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一张一张捡回来抱在胸口。那无声的字,是从学不会甜言蜜语的少年最隽永的诺言。一往情深深几许,尽做东风零落恨。
她只觉得心空空的,只有冷风呼呼地吹过去,带着刀子,一点一点凌迟她残存的心,直到割了个干净,什么都不剩了。
他给了她什么啊,她又还剩什么?人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心却烧成了一片死灰,“酒醒拨剔残灰火,多少凄凉在此中。”
岚岚从梦里醒来,跑出来找妈妈。她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无声地痛哭,在试图捡起飘零的纸片。她跑进来把飘远的纸捡起来拿给母亲。小手去擦她的眼泪,“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南漪将岚岚紧紧抱在怀里,终于哭出了声。“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岚岚小小的脸上充满了疑惑,但看妈妈哭的那么伤心,她也跟着难过起来。她也紧紧抱住南漪,“妈妈不哭,你还有我。”
南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众人急得手足无措,怎样劝都无用。到了第三日,南漪从房里走出来,双颊陷了下去,人越见清瘦。愁容不在,眉宇里多了一丝笃定的澄心定意。她抱歉地向众人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了。”
南舟看到她鬓边多了一朵白花,自此后再没摘过。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裴仲桁蹲在裴益的坟前,默默地烧着纸钱。这个弟弟生前爱美酒爱美人,曾经最荒唐的那个,却是裴家死得最壮烈的一个。
裴益的丧事办得素简,没有了尸身,不过一个衣冠冢。发丧的队伍走过,漫天的纸钱飞舞,卷在其中的,还有半张旧报。那报纸随同纸钱一起翻飞,挂在了树桠上。
报纸的一角,不起眼的一块巴掌大的新闻,“陵湖发现溺亡女尸一具。”那照片上的尸体,梳着妇人的发髻,穿着大红的嫁衣,泡得发了涨。
报纸在风里抖了两下,又被吹走了,翩飞于天地里,无声无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
春来春去,一晃眼到了南舟要临产的日子,宫缩也愈加频繁。裴仲桁从最初的欢喜,到现在确实有些后悔了。宜城也不再安全了,虽然不是陪都,但东洋人的飞机在天上不时的略过。警报一响,便要往防空洞里躲。
南舟开始尚能应付,但月份越大,行动起来越不方便。好在大都是侦察机,真正也就是两个月前扔过一回炸弹,炸在了城门外。城门榻了一半,好在没什么人员伤亡,大家也不过就慌乱了一刻,又恢复了平静。想来宜城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军事目标,东洋人也懒得在这里浪费炸弹。但周围的城镇受创的不少,宜城这里便涌来了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家里有余力的,能出去帮忙的都去帮忙了。家里往往也就剩裴仲桁带着岚岚,陪着她这个大肚婆。而今天,裴仲桁忽然带着岚岚神神秘秘地跑上了街,留着南舟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天已经很热了,南舟真不喜欢在这样热的天气生孩子。现在走几步路都觉得喘不上气,陆尉文来看过,说是孩子已经入盆了,应该快要生了,叫她最好多走动走动。虽然是二胎,但这孩子估摸着个头不小,怕到时候不好生。南舟便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托着肚子在院子里晃。
一架东洋人的侦察机又飞了过来,警报声也响了。南舟并不慌张,已经习惯这些飞机飞来飞去了。她仰起头,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自言自语,“儿子不怕,这个是侦察机,你娘只听引擎声就知道是什么机型。”
飞机低空擦了过去,南舟收回了目光往屋里走,想去吃个梨子。可刚走进屋,警报声又响了起来,接着就听到一阵巨响,整个地似乎都跟着晃了晃。
好半天耳鸣才消失,南舟暗道糟糕,不会真的要轰炸吧?可现在再去防空洞也来不及了,万一路上摔跤更不得了。她正琢磨该躲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热流不受控制地顺着大腿流了下去。南舟简直要跳脚了,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要生了!
警报声这时候变得越发尖锐刺耳,耳边飞机的引擎声也变了,真的是轰炸机!
没有家人,没有医生,也没有裴仲桁,只能靠她自己了!南舟一咬牙,抱了被褥扔进地窖里,又拿了准备好的孩子的衣物、纱布、剪刀、酒精。等一阵宫缩过去,她顺着梯子下到地窖里。这地窖先前加固过,应该会比在上头安全。她还想上去拿暖水瓶下来,可还没靠近梯子,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窖顶的泥土像雨水一样纷纷坠地。南舟站不稳,坐在了地上。宫缩一阵强过一阵,她想,只能这样生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外头的事情,不去想裴仲桁和岚岚有没有及时躲进防空洞,也不敢去想她的亲人,只想着一定要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她想,这孩子就叫炸炸或者叫炮炮。裴仲桁不能再跟她争,她是孩子的妈,忍着剧痛一个人生产,她想叫什么名字就要叫什么名字!
裴仲桁这时候正被万林死死抱住,“二爷,不能出去啊,还在扔炸弹!出去就是死啊!”然后他对着岚岚喊,“丫头,快拉住他啊!”
岚岚便也学着万林一样,抱住裴仲桁的腿,“姨夫你不能出去啊!”
可他怎么能不出去?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还在家里,他怎么能躲在这里?他要去见他的蛮蛮,见他的儿子,就是死也要和她们死在一起!
他早年在一个俄国没落贵族手里见过一个法贝热彩蛋,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委托珠宝工匠法贝热定做的,在复活节给妻子玛丽亚的礼物。他一下就被那华丽的造型,精巧的手工所折服了。六十几个法贝热彩蛋,他听说有一个彩蛋里是一艘蓝宝石和黄金打造的远洋舰,便四处托人一定要替他寻到这枚彩蛋。原想着或有一日可以送给她,不拘什么由头,只是想送给她。却没料到这么多年后,真的就找到了!
万林带着彩蛋千里迢迢地到了宜城,今天,他就是去和万林碰头,带回那枚彩蛋的。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什么都没送给她。这正是天意,在她第二次做母亲的时候,可以把这个礼物送给她。可他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的天意!
裴仲桁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万林的束缚,但万林紧紧地抱住他不肯松手。“二爷,再等一会儿,九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警报终于解除了,裴仲桁抱起岚岚就往外冲。一到外面他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路上到处都是没来得及躲进防空洞的路人的尸体,有的被炸的四分五裂,有的断了四肢正痛苦的哀嚎。无数的房舍倒塌了,燃烧弹点燃了不计其数的房屋,正燃起熊熊烈火。他双腿发软,却又不敢耽搁,抱着岚岚往家里飞奔。
蛮蛮,不要有事,一定不要有事!
十姨太、南漪和阿胜也从其他的地方往家里跑去,在街口和裴仲桁碰到了一起。裴仲桁把岚岚交给南漪,他像疯了一样往家跑。整一条街,面目全非,到处是断壁残垣。余烟未尽,空气里都是呛人的烟味。渐渐有人从废墟里爬出来,而随之响起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呼救的声音。
围墙塌了,大门没了,他爬上废墟,举目张望,从来没有的恐惧笼罩着他。他大声叫着南舟的名字,可回答他的只有噼啪作响的燃烧声。
怎么会这样,老天怎么可以这样薄待他!火苗仍旧在吞噬着本就所剩不多的残屋,他发疯一样跪在地上,用双手去扒砖块和瓦片。他一声又一声叫着她的名字,南舟,南舟,蛮蛮、蛮蛮。
惊魂未定的人们终于被他的哭喊声晃过神。南漪叫十姨太看好岚岚,她卷起袖子和阿胜、万林一起在废墟里寻找南舟的下落。
什么都没有。裴仲桁双目发红,近乎歇斯底里地挖,双手磨得鲜血淋漓却一点知觉都没有。直到挖出了一只旧年的燕子窝,也只剩下一半。巢穴空空,不知燕去何处。他忽然再也忍不住,抱住了那半只燕巢,眼泪夺眶而出。
阿胜在一旁看得揪心,想上前去安慰一下,南漪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头。阿胜无声地抽泣起来。南漪擦了擦眼泪,继续寻找。岚岚也爬了过来,她牵了牵母亲衣角,“妈妈,我听到小孩的哭声了。”
裴仲桁闻言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岚岚听见孩子哭声了?在哪儿?快告诉姨夫,在哪儿!”
他因痛楚而扭曲的脸把岚岚吓住了,南漪蹲下身来,一起问她,是不是真听到了。岚岚手指向一个方向,“我在那里听见的,是真的!”
裴仲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是地窖的位置。本是万念俱灰,此时他忽然又燃起了希望。他放开岚岚跑到地窖附近,把坍塌的砖墙挪开,大声地叫南舟的名字。
南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孩子真是太大了!好在是二胎,她总算有些经验,但还是费尽了力气。地窖的入口被堵死了,地窖里只有一盏油灯,她在这幽闭的空间里,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几乎筋疲力尽。但她不能晕过去,她不能放弃。她的亲人,她的爱人,她的女儿都还等着她。她拼着一口气,终于把孩子生了出来,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叫声嘹亮。
她几乎虚脱,挣扎着在灯上烤了剪刀,剪断了脐带。把孩子裹好放在胸前,小家伙闭着眼张着嘴找到了乳头,一口含住,努力地吮吸。她累得一点都动不了了。躺在棉絮上,垂头看着小东西。长长的睫毛,白皙的皮肤,发色不深。竟然又不像她。
孩子努力地吮吸着,可也吸不到什么。而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脑海里忽然间涌进来很多很多的往事。
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四岁那一年,在东望码头,她背着一包袱珠宝正要搭船。裴益推倒了她,她包袱里的珠宝散落了一地。她又看见裴仲桁把自己拉起来,俯下身在她膝头温柔地轻拍,叫了她一声“九妹妹。”
她那时候想,这个男人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坏人。后来她收拾包袱的时候,发现丢了一个最心爱的东西。那是母亲怀她时花重金买来的,说是俄国皇室流出的法贝热彩蛋。血玉髓做的蛋壳,上面有黄金和钻石镶嵌的洛可可式卷草纹。那蛋身打开,里面有一艘黄金打造的远洋舰。听姆妈说,母亲说她一辈子困在闺阁里,她希望她的孩子以后不要和她一样,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
她现在想起来这些,也觉得十分遗憾。更遗憾的是,她还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孩子累得睡了一小会儿,被饿醒了,张着嘴却没寻不到乳头。小眉头紧紧蹙起,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自地下向上,一路向上,直传进裴仲桁的耳中。“孩子、孩子!我听见了,南舟在地窖里!”
所有的人都涌了过来,一齐搬挪、挖掘,终于露出了地窖口!
一束光从天上坠了进来,明亮的光线让南舟合起的双眼动了动。孩子哭声不停,仿佛要把沉睡的母亲唤醒。她隐隐听到有人在叫她,撕心裂肺的。她缓缓睁开眼睛,裴仲红的脸出现在了地窖口,周身都发着光。苍白的脸上满是灰尘,头发也乱得不成样,眸子里尽是慌乱惊恐。南舟看到了他的脸,忽然觉得很安心。想着这样俊俏的男人,真是怎样狼狈都是好看的。
裴仲桁几乎是直接跳进来的,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跑到她身边,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哭泣。南舟头一回见他这样失态,心里却被塞满了。她微微笑了笑,努力抬手想去摸他的脸。
“哪儿都不去了,我哪儿都不不去,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他呜咽着,紧紧拥着她,怕自己拥住的只是一段虚妄的幻像。便不敢一动,生怕一松开,一切都会脱手而去。三十出头的男人,哭出了孩子相。
南舟刚才提着一口气,并不怕,现在看到他了就真正怕起来。有了依恋、有了不舍、有了牵绊,人就会胆怯起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人在命运的洪流里不过一叶扁舟。不知道哪一场风雨袭来,哪一个浪头过来,就会悄无声息湮灭了。原来很多时候,一句简单的话,总是放着、放着,就再没机会说出来。幸好幸好,她还有机会,还能告诉他。
南舟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微微笑着,眼中却有一层泪光。“刚才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有句话没机会说给你听。”
裴仲桁捂住她的唇,不许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南舟虚弱地握住他的手。他血肉模糊的双手,直灼疼了她的心。她轻轻吻了吻,生怕触痛他。裴仲桁觉察出双手的肮脏,想要拿开,她却小心翼翼地拢着,如同拢着新生的幼鸟。然后她抬眸望向他,眸光闪动,“我有句话顶重要的话要说给你听。”
“你说,我就在这里。”
“裴仲桁,我好爱你。”
(正文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小部分情节改编演绎自历史真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