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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这边都安置的差不多了,最后一批船也陆续到港,准备接走最后一批物资和乘客。但形势比人们预料的还要糟。船期的前一日,震州附近的海域突然就被封锁了。东洋人的军舰开了炮,虽然没有毁船,但船是没办法离港了。等在码头的人见状一涌而散。果然守将柳传峰一夜之间就逃了,临走前还放任部下大肆抢掠了一回,震州人惶惶不可终日,还没入夜早早都躲进了家里。但到了第二日,东洋人却并没如预期的登岸。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有军队连夜急行入了城,在码头附近同东洋人交了火,东洋人一时不能着陆。这样打了几日,竟然真把东洋人挡在了震州外。
这日早晨南舟正在同裴仲桁吃饭,忽然听见军靴顿地的声音。声音才到门口,门就一把被推开了。南舟转身去看,先看到一脸为难的陈伯,“九姑娘,没拦住这位军爷,他说是二爷的兄弟……”
南舟心想有人能拦得住他才怪。谢过了陈伯,她站起身,让出了一个位子来,“四爷坐吧。”
裴益一身灰扑扑的戎装,脸上也是灰扑扑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颚一片乱糟糟的胡茬。虽然穿的埋汰,落拓里仍有一眼惊容。
裴益也不同她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也不洗手,拿起包子就吃了起来。泉叔早送了消息来,南舟才知道那夜带兵过来的是裴益,所以心里对他又有了一重复杂的感情。
窗户半掩着,花窗透过来的晨光落了几束在裴益脸上。南舟从这里看过去,他脸上的那些污垢看不见了,只剩一道完美的侧脸的曲线。许是这些年经过了炮火的洗礼,越见峥嵘。
裴益大概是饿坏了,闷声不响地吃了五六个包子,喝完了一碗白粥。放下碗,方才有空去看裴仲桁和她。他的目光在裴仲桁和南舟的脸上来回荡了一荡,忽然咧嘴一笑,脏兮兮的手在裴仲桁头上拍了拍,“傻了?”
裴仲桁厌恶地躲远了,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裴益并不以为意,把手在身上擦了两下,眼皮一掀,视线在里间停了停。南舟忽然想起来,早上起床还没整理床铺,一时窘迫起来。
裴益收回了目光,“九姑娘,现在你跟了我哥,就叫你一声大嫂吧。不过,你们的喜酒怕是没工夫喝了。”
南舟窘迫地攥着裙边,“不是,我们没有……”
裴益眸色一凉,神情冷峻起来。“什么没有?”抬了抬下颌,“这不都睡一块儿了?九姑娘是嫌弃我哥成了傻子,只管睡不管名分?”
南舟被他气得脸通红,但看他浴血沙场的份上,忍下了。但还是想解释一下,她并不是嫌弃裴仲桁是个傻子,是她身上有孝。“四爷……”
裴益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跟爷说这些有的没的,爷没那么多工夫。总之,我二哥交给你了,劳烦嫂子你多照顾。你和二哥趁着这几天我还能顶住,能走就早点走。”
“四爷能守得住震州吗?”
“守个屁!人家飞机大炮,装备先进,我们怎么跟他们拼?能顶一时是一时吧。”裴益站起了身。
“四爷你多保重。”
“放心,我不傻,留得青山在,有的是打鬼子的机会。”他又看了一眼裴仲桁,裴仲桁低着头正拿着筷子戳馒头玩。“二哥他是聪明了一辈子。”说到这里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行了,嫂子,我走了。祝你们白头到老,儿孙满堂吧。万一……你们多生个儿子过继给我,就当我也有后了。”
南舟本没什么,可他的话一出来,她的眼眶顿时就湿了,嗓子也哽住了。
裴益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声音不像刚才那样豪横,有些飘。“那个,十一和孩子还好吧?”
南舟心里有些刺痛,快速抹了下眼角,努力想要表现的轻松一点。“她们都好,已经送到宜城了。”
裴益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军帽,随意往头上一扣,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裴益走后,南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看着低头戳馒头的裴仲桁,心里更是一片酸楚。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揽住他,“那是你的弟弟呀,也不记得了吗?”他没有回答,馒头已经戳烂了。
“我原来对他又恨又怕的,可现在什么感觉都没了。原来的那点恨,这会儿再看,真是不值得一提。希望他能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好的。二哥,你也要好好的。”
裴仲桁依旧默然无声,却不知道何时双臂圈在了她的腰间,头倚靠在她怀里,像个无依的孩子一样。
没什么东西要带走了,不过略做收拾。在房里似乎隐隐能听见码头附近的炮火声。一切安排妥当,但南舟心里还是不踏实,最后拽着裴仲桁去了祠堂。她拉着裴仲桁一起跪下,拜了几拜,求列祖列宗保佑他们路上一切顺利,保佑裴益能平平安安——毕竟他叫她一声嫂子。
趁着夜色,南舟和裴仲桁上了车。车是泉叔安排的,没带更多的人,不过一个汽车夫和一个保镖。走陆路,这一路要绕远道避开战区,有些荒僻地方还有土匪出没,总归路程坎坷。南舟往常走船,因为熟悉船只和每一条水道,所以不论怎样的险滩暗礁,她都没怕过。但今天没来由的紧张,双手情不自禁地握成拳搁在膝头。车开出去了一会儿,裴仲桁抓住了她的手,黑夜里双眸明亮,“蛮蛮不怕。”
南舟勉强地笑了一笑。
车子还没出城,汽车夫注意到后头跟上了一辆车,他不无担心道:“九姑娘,后面那辆车好像在跟着我们。”南舟回过头去看,但对方的车灯太亮,完全看不清是什么人。他们往哪条路走,后面的车就紧紧跟着往哪条路走。
“甩掉他们!”
汽车夫快速换挡猛踩油门,可身后的车死死咬住,怎么都甩不掉。南舟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听到“嘭”的一声,车子震了震。
“怎么了?”南舟紧张地问。
汽车夫头上也起了冷汗,“轮胎爆了一个。”
“还能开吗?”
汽车夫没回答,牢牢稳住方向盘,继续踩着油门飞驰,副驾上的保镖已经把子弹上了膛。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汽车彻底停了下来。保镖回身让他们趴下去,分了一支枪给汽车夫,然后慢慢推开车门下去查看。他们刚下车,就响起了枪声。
南舟身上也带了一把枪,但临行前只匆匆跟着泉叔学了一下,她还从来没用过。这时候想拿出来,那边已经没有了枪声。她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查看,纷乱的脚步声已至面前。两边的车门同时被打开了,有人粗硬的声音冷笑道:“裴二爷、九姑娘,请下车吧。”
趁着光线不明朗,南舟还是把枪塞了回去,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来人,三十开外,寡瘦。窄而长的脸,双颊陷了进去,一只眼睛戴着眼罩,留下另一只眼更显得像要凸出来,穷凶极恶的长相。
南舟长久以来有不大识人脸的短处,但这些年商场历练,即便不识脸,也有了聪明的应对之策。譬如将这个人的名字同他的长相特征联系在一起,这样也记下了不少面孔,但眼前这人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们是谁?要我们去哪里?”
“我们是谁不重要。是有人要见二位,我们是来请二位的。”话虽客气,声气却很是不逊。
“什么人要见客,竟然这样动刀动枪?”
“刚才都是误会,要不是你们的人先动了枪,咱们绝不会开枪。”然后他往后让了让,等着他们下车。
倘若寻仇,大可以一枪杀了他们,但让他们下车,定然是有什么打算。既然有所求,就有谈判的可能。南舟快速梳理了眼前的状况,这时候反而不慌了。
南舟牵着裴仲桁下了车,看到不远处倒在血泊里的汽车夫和保镖,心中刀绞般难受。她偏了偏脸,看清了这一伙人。五六个悍匪,都拿着黑洞洞的枪对着他们。她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掠过,在其中一个人脸上停了一下。那人嘴下有一粒奇大的长了毛的痣,她猛然想起,这人就是在家门口见过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人的其中一个。她后悔不叠,原来早就被人盯上了!
裴仲桁一直垂着头躲在南舟身后,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南舟安抚地握紧了手。那瘦子看了眼,冷笑了一声,“二位上车吧!”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一处门脸不显眼的宅子。两人被押进了一个房间里,然后外头挂上了锁。屋子不大,该有的东西倒也都有。南舟让裴仲桁在床上坐下,他的手有些凉,南舟轻声问,“怕不怕?”
裴仲桁摇摇头。南舟笑了一下,“嗯,不怕,我们一定会平安出去的!”
她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便轻手轻脚走到了门边,侧头细听。那瘦子同同伙说的是震州本地话,似乎是起了争执。
“马旺,我劝你别胡来。一会儿他们来了,你可不好交代!别忘了咱们可是收了钱的。”
“哼,我要同他们交代什么?我只说把人抓了,只要不弄死,都能交得了差!”
“马旺!”
“你他娘的少废话!你忘了盛三哥当初对咱们的恩情了?还有裴益那混蛋,刺瞎了老子一只眼,这个仇老子一定得报!”
南舟听得一身冷汗。她想起来了,这个人几年前在码头上追杀裴仲桁。她记得他当时被万林制住了,没料到他能活到今日。她后退了几步,看到傻傻坐在床上的裴仲桁心底发凉。这些人受人指使来抓他们,但马旺的目的却是找裴仲桁报仇。她忙把桌子往门口推,想挡住门不让人进来。但桌子还没推到门口,门刷得一下被踢开了。马旺冷笑着瞥着她,“九姑娘,这是干什么?”
南舟强压住紧张,“你进来干什么,不是有人请我们来的吗?人呢?”
马旺哈哈笑起来,却是转身去关门。门外的人想挡住,喊道:“马旺,你不要乱来!”
马旺却是一推那人,“保证不弄死!回头听到什么都不许进来。否则,可别怪我手下无情,叫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你们想要他们的钱,老子不稀罕!”说着把锁从屋里一挂,钥匙揣到了口袋里。
南舟一直往后退,退到了床前,挡在裴仲桁面前。“你要干什么!”
马旺啐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挪到床前。南舟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挡着,不肯让。马旺烦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
裴仲桁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马旺捏住了他的脸,左右晃了晃,满带嘲讽,“听说二爷成了傻子?”然后下了力气,裴仲桁的脸被他捏得发青,顿时眼泪涌了出来,“疼、疼!”
马旺哈哈大笑,“真成了傻子了?”话没说完,抬脚就对着裴仲桁踹了一脚。
裴仲桁从床上滚到地上。马旺还不肯罢休,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从前二爷不知道多威风,怎么就成了个傻子呢!”肘子又猛地往他胸口一击,裴仲桁顿时喷出一口血来。
南舟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马旺又抓又打,“你放开他!”但马旺却纹丝不动,随手一推又把南舟推开了,然后再一次把裴仲桁从地上抓了起来,“你弟弟挖了老子的眼,今天你得陪双份儿!”说着从绑腿里拔出了一把匕首,在裴仲桁眼前凶狠地晃了晃。
“住手!”南舟大喊。
马旺才懒得理会她,刀尖对准了裴仲桁的眼睛,冷笑着慢慢往下去。
“你再不住手我就开枪了!”
马旺这下终于停住了,缓缓回过头。南舟双手握着枪,正对着他的后心。他脸上闪过一丝狠毒,皮笑肉不笑道:“九姑娘,女人家不要舞刀动枪的,小心走火。”
“放开他,你出去,不然我就一枪打你死你!”
马旺把瑟瑟发抖的裴仲桁松开,扔回了地上,把手慢慢举了起来,嘴里道:“好、好,出去就出去嘛。”然后一点一点往后退。
南舟握着枪的手也在发抖,一直拿枪指着他,盯着他看他往外退。
“九姑娘,这几年在震州地界上的,咱们都是听过九姑娘贤名的,都敬重你是女中豪杰,不比男人差。哦,我那表叔的侄子,还得过九姑娘的救济呢!不过这裴家兄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你跟他们在一块儿,能落什么好?我跟裴家人有仇,跟九姑娘可没仇。这样,你把枪放下,我这就放你走。”
“你出去,不要废话。他是我男人,我不会让你再动他一下!”
马旺眯了眯眼,狠锉了锉牙,“好,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他终于退到了门边,摸出了钥匙打开了锁。门拉开了,南舟刚松了一口气,不料他忽然反腿一踢,正踢在她手上!
南舟双手吃痛,抢掉在地上。她大惊失色,正要去捡枪,马旺再一是踢,把枪踢到了墙角。刚打开的门又被他关上落上了锁。
南舟正欲把枪抢回来,马旺却到了眼前,眼中闪出狠辣的淫笑,“裴二爷是你男人?呵呵,那正好,今天老子就当着这傻子的面睡了他老婆!”
南舟惊地脸煞白,也顾不得再去捡枪,转身要逃,马旺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拖住她往床上一扔。“裴二爷,您睁大眼睛瞧好,看你老婆在我身下怎么浪叫的吧!”
裴仲桁像是被打得怕狠了,抱着头往墙角缩,嘴里念叨着,“怕、怕……”
马旺再懒得理他,抓起南舟的衣襟就去撕。南舟拼命地挣扎,但根本敌不过这个人。马旺一手抓住她,一手解着自己的裤带,抖落了裤子。
肮脏恶臭的男人眼看着就要贴到她脸上,却突然僵住了。南舟见状忙往后退,捂住衣服跳下了床退到了墙角。
马旺的后脑被一个冷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知道是枪。他转过头,裴仲桁正拿着枪顶住他的头。
马旺轻蔑地笑了,“一个傻子也会玩枪?"
马旺正要去夺枪,但裴仲桁却比他更快。枪未开,另一只手里的匕首却横手一划。马旺眼前闪过一道寒光,接着巨大的疼痛袭来。脸割开了巨大的豁口,顺带掉出半截舌头。速度太快,马旺反应不及,呜咽捂着嘴倒了下去。
血溅得到处都是,南舟被吓得捂住了嘴。
“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嘴巴不干不净。你这么脏的嘴,不配叫她。”清润的声音里满是狠戾。裴仲桁目光里柔软的明光不见了,满面阴鸷,如地狱里嗜血的玉面修罗,又如黎明前横行杀戮成性的恶煞,磨牙吮血,百无禁忌,见者心惊。哪里还有那个傻样子?
裴仲桁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对着马旺下身又是几枪,直到打空了弹夹。人没打死,但却像一滩烂肉一样漂在血泊里。
裴仲桁扔了枪和匕首,快步走向南舟。她惊悸未平,疑窦横生,呆呆地看着他走到眼前。他满脸关切,伸出手,不知道该去触碰她的手还是她的脸,“蛮蛮,有没有受伤?”
南舟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你没事了?”
他明白她所谓的“没事”指的是什么。如果现在不坦白,他知道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我没事……从来都没事。”
南舟忽然抬手一个巴掌抽过去,压抑着声音,压抑不住的怒气,“你原来都是骗我的?”
“你听我解释……"
但南舟又猛地扇了他一个巴掌。他嘴角渗出了血,一动不动,深深地望着她,由着她又扇了一个巴掌。她再抬起手,看到他白皙的面庞浮起了手掌印,自己不争气的心疼了。这一巴掌在半空中颓然地落下来了。他见状忙抓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打红了,手背刚才也被马旺踢肿了。他轻轻吹着她的手,“要是你手疼,我自己打自己。”
南舟恨得牙痒,想甩开他的手,但他牢牢握住,怎么都不松手。“但是我怕你心疼。”
“我心疼个鬼!骗子、骗子,你这个骗子!”南舟疯了一样想去打他。
裴仲桁算是看清楚了,南舟心地良善,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倘若他从前脸皮厚一点、姿态再低一点,怎么会蹉跎到现在?
“你怎么这么混蛋,你怎么能这么骗我,你怎么可以骗我?这样骗我!”南舟哭得不能自已。他试去抱她,但被她拒绝了。他只有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知道一松手,她就再也不会把手给他了。
南舟哭得收不住,又不敢嚎啕大哭,最后都变成了抽泣,却听得人更揪心。
“你知不知道我……”她咬住唇,不想说了。
他怎么会知道她为了他受了多少折磨,受了多少苦?这些日子,她日日都在心痛。处得越久,她越发现自己对他的喜欢。或许喜欢的很早了,早到她自己都没发现。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后悔、越是难过。好好的一个人,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她哭得无力。
“我知道,蛮蛮,我知道。”
他终于抱住了她,俯身去吻她的眼泪,吻她的唇。她也挣扎不动了,虚弱地捶了两下,环住了他的腰。无尽的委屈,差点失身的后怕。这失而复得的人啊!她吃尽了苦头,她怎能不哭。
唇间咸涩,但于他都是甘甜的。她仍有余气未消,发了狠一样咬他的唇,咬出了血。他吃痛,但没躲,任凭她处置。直到她的牙松开了他的唇,他才继续轻柔地吻她。讨好地一点一点舔舐,顺着她的唇线吮吸,那么温柔。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情人。她恨自己不争气,总是在他的温柔里束手就擒。
外头脚步声纷乱,他停了下来,捧住她的脸,“蛮蛮,我还得继续装下去,回头我一定告诉你为什么。”随着门被撞开,裴仲桁又缩起来躲在她身后,但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不松开。
来人穿着件鸦青色的长衫,短寸头看着利落刚毅,是汤川。可现在还在打仗,他是如何混进城里来的?那裴益现在怎么样了呢?南舟不敢细想。
汤川看到屋里一片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眉头皱了起来。
“汤川先生,原来你们东洋人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她发乱衣烂,因为愤懑而胸口上下起伏。满脸泪痕未干,手和唇都在颤抖。汤川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马旺见了汤川,挣扎着想往他那里爬,口里呜咽不清。汤川看了看南舟,又看了看马旺,拔了枪,随意地对着马旺就开了两枪,人当场就断了气。
汤川冲手下人示意了一下,下头人立刻把尸体抬出去了。他拿掉了白手套,掀了眼皮看了看畏缩在她身后的裴仲桁,若有所思。不过片刻又笑着道,“九姑娘包涵,一切都是误会。”
“既然是误会,那就放我们走。”
汤川遗憾地耸了耸肩,“这个恐怕不行。”
南舟冷笑了一下,“那误会在哪里?难道不是汤川先生叫人抓了我们,把我们囚禁在这里?”
汤川笑了笑,“二爷是我的恩人,也是故人至交。九姑娘是我母亲和妹妹的恩人——总之,还是请两位给鄙人一个表达感谢的机会。”
南舟明白他定然有所图,也不会放他们离开,那也没有废话的必要了。南舟嘲讽着对他冷笑。
汤川在房间里缓缓走了一圈,叫下头人捡走了枪和匕首。忽然道:“守城的那个独手司令,九姑娘可认得?”
南舟心里一紧,状作厌恶地扭开脸,“汤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认识什么带兵打仗的?”
汤川轻轻笑了笑,“我怎么听说,那个人是裴家的四爷?”
南舟在心里快速地盘算。她听泉叔说过,裴益投军时没有用自己的名字,后来打了几回胜仗有了声望,也都只叫他“独手将军”。难道是汤川要拿裴仲桁做人质让裴益停火?但南舟又觉得是汤川听马旺他们说的,才知道这事。汤川的目的不仅仅是拿裴仲桁要挟裴益这么简单。
南舟“哼”了一声,“谁告诉汤川先生的,您就问谁好了。我这位小叔早年犯了混事,被仇家追杀,不幸丧命。这事,汤川先生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小叔……”汤川反复咀嚼了几遍这个词,笑了笑,“原来二爷还是抱得美人归了。”
南舟不理他,低头难堪地整理被撕破的衣服,“不然呢,汤川先生以为我为什么要对个傻子不离不弃?还不是因为中国女人讲究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
裴仲桁委屈地看向南舟,南舟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汤川收进了眼底,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战事吃紧,我还有要务在身,二位不如先住下来,等我忙完了公务再来拜会九姑娘。毕竟等把这些欺压百姓的军阀赶走,建设新震州还少不得姑娘这样的能人,群策群力共建繁荣。”说完微微颔首就要离去,南舟却叫住他,“等一下!既然汤川先生叫我们在这里做客,总也得讲究些待客之道吧?您也知道外子现在什么情况,吃穿用度样样都委屈不得。当然,要是您当我们是囚犯,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汤川怔了一下,歉意地笑了笑,“是鄙人疏忽了。”然后吩咐了下头人,给他们另换了间舒适的房间,各种要求有求必应。
汤川上了车,车里的女人掐灭了烟,“怎么样?人没跑吧?”
汤川斜睨了一眼程燕琳,觉得她的问题太天真,懒得回答。程燕琳又往他身边坐了坐,“现在守城的,是裴仲桁的弟弟吗?”
汤川不置可否,“南舟说不是。”
程燕琳冷笑,“她说不是?中佐你怕是不知道,这个女人惯会迷惑人心,您还是要小心同她周旋。当初江启云为了她妹妹,可是断了裴益一只手的。这事我们家的人都知道。”
“你们家?”汤川笑了笑,没说什么。
程燕琳却感到胸中涌出无限的恨来。是啊,她哪还有家了?自从江誉白告诉了程氏晏阳的身世,程氏就派人去查了。不仅查出了晏阳的身世,还发现了她这些年陆陆续续从程氏那里偷走的钱。江家人都走了,她们姐弟俩被程氏扫地出门。晏阳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和这样的打击,赌博酗酒,一日消沉过一日,结果有一天夜里被车撞死了。她如今一无所有,怎么能不恨!她报复不了程氏,报复不了江誉白,但是她可以报复南舟。她只要折磨死江誉白最爱的人,他会恨自己一辈子,心里永远有一处留给南舟、也留给她,而他和沈丹妮也再不会有美满的家庭生活了。
“中佐,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还知道,南舟这些年可以直同赤区的人不清不楚的。您不妨深挖一挖,说不定能捉住大鱼呢!”
夜深人静,风露中庭。虽然前途未卜,但最惊险的一刻过去了,南舟也没那么怕了。她脱了衣服,还好里面的衬裙勉强还能穿。刚才要来了针线,这会儿纫了针盘腿坐在床上补衣服。
裴仲桁洗漱完挨挨蹭蹭地也挤了过去,“蛮蛮……”
南舟眼皮都不抬一下,没好气道:“蛮蛮是你叫的?”
“九妹…..”
“谁是你妹!”她偏了偏身子,把破了口子的那处布合在一起,研究该怎么缝。
裴仲桁又往她身边挤了挤,“舟舟。”
“快住嘴,恶心坏我了!”
她越想越气,拿破衣服当成他,一针狠狠戳过去,结果戳进了自己的手指头里。她惊呼一声,正要看手,裴仲桁抢先拉了她的手过来,放到嘴里吮。
温热而柔软的舌不断地缠绕、吮吸着她的指尖。指尖灼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根。南舟抽了手回来,不想搭理他。裴仲桁从她手里把衣服和针线拿过来,“我来。”南舟正不耐烦着,索性扔给他。
两个人靠得很近,他压低了声音说话,像是耳语。“很早汤川就找过我,那时候平津局势已经不大好了。他看中了我商会会长的身份,希望我能在战后为众商家做个表率同东洋人合作。所以那时候他们叫你做会长,我才极力反对。”
南舟本是偏着脸,听到这里慢慢转了过来。
“其实家里的生意能转的我早转走了。先借口祭祖,把母亲和大哥一家送走。我本来也想走,只是一来想着再见你一面,二来倘若我走了,便要有其他人去做这个傀儡。别看那些老头子,看着一个赛一个奸猾,但也都是有些气性的,不会去和东洋人合作。到时候,汤川难免拿一两个杀鸡儆猴。
这么一想,我便留下了。但是虽然留在这儿,也不想被他们摆布,这才想起装疯这个办法,可进可退。没打过来最好,万一打过来了,一来我这个会长活着,那些人也有借口不去做会长;二来也不用再同汤川周旋。虽然我疯了的消息放出去了,但是汤川总不大信,所以我一直被他们的人盯着。
那天你来……”他抬起头,微微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南舟鼻子酸涩。倘若她没去呢?
她垂下头看见他已经将一处破口缝好了,针脚细密整齐,从正面看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不想连累你,可又想见你。所以你走了以后,我就跟在你后面。想着看一眼就走,谁知道看了一眼不够,又想再看一眼,结果怎么都挪不开眼了。”他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有些赧然。
南舟咬着唇,想忍住泪,嗓子哽地难受。他向来话少,让他说这么多心里话,怕也是为难。
裴仲桁打了结,咬断了线,看她忍泪的样子,拿手掌抹去她掉下来的泪,轻笑,“怎么又哭了?”
他又重新纫针,开始补另一处。“那几个东洋浪人是汤川的人,是来监视我的。为了让汤川相信我是真疯,有一两回我故意一个人到街上去,他们会找找麻烦,看我是不是真疯。那天,我跟着你跟得走了神,忘了这几个人。后来怕自己露出马脚,才故意撞了他们一下。”
南舟心疼不已,嗔道:“原来你是自己找打。”
裴仲桁笑了笑,“嗯”了一声。
枉费她还为他心疼半天!“二爷还真是会装!被你骗死了。”她心中的怨气终于烟消云散了,咕哝道:“你后来有机会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直装疯卖傻的,做傻子是不是做出滋味来了?”
裴仲桁噙着浅笑,也不否认。过了半晌才开口,很有些难为情,“我怕你知道了以后,会离开我。”
南舟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如果那时候知道他没有傻,她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吗?曾经同江誉白的刻骨铭心,成了文在心底的一处文身。不会消失,但会褪色。只要不去刻意去提起,就会忘记,剩下一点模糊的刺痛。
那她和他呢?说不清道不明,也无法去问“如果”,因为现在就是她的选择啊。一灯如豆,本是昏暗恍惚的,但此时她却从来没这样清明过,仿佛整颗心都被光浸透了。
她从他双臂里钻进他怀里,像一只乖猫一样缩着。看他穿针引线,十分的宜室宜家。
“你还会干什么呀?”
“什么都会。你想得到的,我都会;想不到的,我也会。”他无声轻笑,很有些王婆自夸的卖弄。
南舟吐了吐舌头,嗔他,“真自大。”
最后一处破洞了。他抖了抖衣服,虽然无法像新的衣服一样平整,倒也很说得过去了。南舟心里满意,满意他的手艺,也满意这个人。
“以后不许再骗我。”
“绝对不会。”
“你发誓。”
裴仲桁停下来,三指朝天,浅笑淡去,只剩一张沉静清华的面孔。认真地像是对着满殿的神佛,许下生死之诺。
“苍天在上,诸神明鉴:我裴仲桁对天起誓,自今日起,对蛮蛮坦诚相待,颠沛相扶,再无半句妄言欺骗。情共日月,义同山川。盟言永固,如有违背,肠穿肚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要是蛮蛮还不放心,裴某就写给你,签字画押,以做凭证。”
南舟怎么听都觉得这话耳熟,待一细想,忽然红了脸,在他胸前轻捶了两下,“你这个人……真是的!”
他把抱紧了,忽而轻笑,如三春温薰的暖风吹过,那样甜、那样暖,那样欣然。
裴仲桁将衣服缝补好,叠好了放到一边。这会儿都累了,灭了灯躺下,一时静默无声。这样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却从心底生出许多的喜乐来。
南舟靠在他肩窝里,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叹息,“你杀人的样子真吓人。”她情不自禁去想,他从前也是那样吗,还是本来就是那样的,那端穆清华都是装出来给她看的?
裴仲桁怕她想得太多,会把自己想得太坏,便道,“蛮蛮,后背痒,帮我挠挠。”
南舟果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打散了,作势要去点灯,“哪里?会不会是床虫咬的?”
裴仲桁拉住她,“应该不是,就是后背有点儿痒,我挠不着。”
南舟不疑有他,伸手到他衣服里挠,“这里?”
“上面一点。”
“这儿?”
“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不不……右边一点……”
南舟被他指挥的团团转,等到他翻过身来说不痒了,一点微弱的天光里,他的眸子却亮的狡黠,南舟才明白过来,又被他逗了。这个亏自然是要讨回来的。南舟又把手伸进去,假意道:“不对,刚才我好像摸到一个包,别是什么毒虫咬了肿了吧?”
她的手在他背上刻意缓慢地游走,他的身体渐渐发烫,捉了她的手,气息也重了,在她耳边絮语,“别招我,我可不想在这里洞房。”
南舟的脸倏尔红透了,抽了手,嗔道:“臭流氓。”
他的唇在她颈间逡巡,“臭?上回谁说我身上好闻来着。”
南舟扭了下身子,捂住脸。她当他是傻子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头说,结果是她才是傻子!
“怎么害羞了,老婆?”
“谁是你老婆?”
“刚才谁说我是她男人的,还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
南舟的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瞧着他那得意的样子恼极了。索性双手从他衣襟里探了进去,在他胸前折磨起他来。方才还端肃的脸,渐渐失了形状。身体越来越烫,欲意也昂扬起来。他下颌收紧,忍得辛苦,最后轻叹一声,“算了,虽然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那就洞房吧!”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南舟闻言慌忙把手抽出来,滚得远远的。裴仲桁却不想再忍了,像大灰狼一样扑过去,把猎物锁在身下。
南舟推他,“不行不行……那个了。”
他眼睛发红,咬着她的耳珠,“蛮蛮,你这是谋杀亲夫。”
南舟撇了撇嘴,想笑,“我还没嫁你呢,你现在可没名没分。”
他噎了一下。所以裴益早看出来,她真是只管睡不管名分。他强压了欲念下去,把她抱在怀里,闭着眼睛默默念着心经静心。好容易打消了念头,一睁眼,南舟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
“生气啦?”她问。
“没有。”
又是一段沉默。他低头看到她仍旧睁着眼睛在看,轻笑起来,“看什么呢?”
“看你怎么这么好看。有点迷人。”她笑。
她的直接地让他脸红了一下,“那从前也没迷住你。”声气里一点小小的抱怨。
“那我心里有别人嘛,看不到你。”她笑得没心没肺。
裴仲桁有点吃味,很想问她,现在心里还有人吗?可又觉得没有必要,就这样就很好了。他轻吻了她的额头,“我心里只有你。”
南舟心头微震,他的情话像遥远的波浪,一波追着一波拍打着心房。“为什么?”她问。
他目光未动,嘴角扬起笑纹,“因为没有选择了。”
都说裴益乖张,他才是真的乖僻。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移情别恋很容易,但对他来说却很难。很难去动心,一动心便是一辈子。因为那一眼,有人走进心里就离不开了。揣着这么个人,习惯就习惯了,换谁都不合适。所以,没有选择,只能是她了。
她“哦”了一声,没有选择。她何尝不是没有选择?因为这样一个人,这么重的感情,不由她忽视。她不想辜负,不想错过,所以认命的接受命运的给予。但却是真在这里找到了归处。她从前不肯放弃的东西,原来是肯为什么人放弃的。
她不说话,他心里有点酸。又明白人就总是这样的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还不够吗,她能为他豁出性命生死相随,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那一日他不想她看到自己被打的狼狈样,所以抱着头,宁愿装疯卖傻维护一点可怜的自尊。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对他,没想到她没有厌弃,没有走开,而是守着他。到后来见到她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想,纵然是为她死,也值得。
“我只爱你。”他在她耳边呢喃。
她眼睛有些涨,嗔他“傻子……”然后她贴着他的耳朵细语,“傻子,我也喜欢你。”
他的心底掀起了巨浪,又像长途跋涉饥渴的旅人见到了绿洲。哪怕爱与喜欢也许并不对等,放到天平上称重必然不够公平,但她的喜欢也一样有分量。
裴仲桁忽然起身下了床,南舟惊诧莫名,“你干什么去?”他一把把她也抱下了床,然后单膝跪了下来,“蛮蛮,嫁给我吧!”
虽然心里是认定了,但这时候难免要矜持。南舟正自站着,他却单膝变成了双膝,南舟简直要笑了,还有磕头求婚的吗?但他却拿了衣服拿垫在地上,拉着她也跪下来。南舟不明所以,“干嘛呀?”
他脸上有很轻的笑,还有一丝赧然。“拜堂。”然后自顾自拜了两拜,转过来,对着她又是一拜。
南舟讶异地张着嘴,脸渐渐微微泛红,“我还没答应呢。不算,无书无媒无聘,做不得数,不算!”话虽这样说,人却没起来。
他打着商量,“先上船再买票。”
“没有舱房了。”
“那我挤一挤,站着?”
“站都没处站。”
他哭丧着脸,拉住她的手,慢慢摩挲,“真没有地方容我?”他明白她的心意,所以愿意成全女孩子这时候的矜持。
南舟心软下来,抿着唇,想想又有点不甘心。那样就给他生了孩子,现在又这样说嫁就嫁……
“没地方容我就算了,我就跟着你的船游。”
“你会游水吗?”这一点她可真不是轻瞧他。
“淹死了变成鱼,就会了。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若是海上日闲了,我就跳龙门给你看;要是你饿了,就把我钓上来煮着吃。鱼眼睛留下来,串个耳坠子,还能带。”
南舟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脑袋真是被打坏了,从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从前觉得这些情话肉麻又腻歪,他这辈子都万万说不出口的。但原来只要对着她,自己竟然也可以出口成章,既不肉麻又不腻歪,还觉出甜来。
“也没有很油嘴滑舌,不信你试试?”说着唇贴了上去。
他的呼吸扑在脖子里,弄地她发痒。南舟缩着脖子笑,就是不肯如他意。裴仲桁站起身,又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现在送入洞房喽。”
南后嗔笑,“都说了不行了!”
“还有旁的办法……”
“嗳!……”她的惊呼被他的吻吞了下去。头晕乎乎的,最后一丝念头是,她还没答应他呢,怎么就这样了?这人太奸了。
他们又被关在了一起。从前是假夫妻,但现在却是真夫妻了。同样的一间陋室,同样的一张床,同样的两个人。只是那时候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现在的两个人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外头的风声雨声炮火声,好像都很渺远了。
这样一张被子里,交颈扣手,同心相结,共语枕前。形式潦草,心意却郑重。这世间有什么不朽?不过就是那份真心,才走得到天长地久。不怨不恨不悔。
“蛮蛮,回头再补办婚礼,叫你嫁得风光。”
南舟这一天心同身都疲惫不堪,真是困极了。缩在他怀里,“这样就很好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困意袭上来,她在想,什么时候跟他说摇摇的事情呢?
过了几日,看守的人送饭进来的时候说让两个人收拾一下,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仗打完了?南舟十分诧异。但回家比呆在这里强百倍。南舟假意要做收拾,怕外头有人偷听,说话的时候便只能唇贴着耳。
“你说四爷不会有事吧?”
“该叫小叔。”裴仲桁一本正经地提醒。
她轻捶了他一下,小叔两个字说不出口,便跳过去,“你说话呀。”
他“嗯”了一下,“不会的。小时候有人给他算过命,说是命里虽然有大劫,但最后能遇难成祥。”
南舟觉得是他安慰自己的话,但诚恳地听了,心里也是这样期望的。
虽然被押上了车,但心底里还有一份携手同归的喜悦。但这份喜悦却被路上所见的景况消磨殆尽了。城里街道上都挂出了太阳旗,到处都是关卡。见到形迹可疑的人,二话不说便叫停了搜身。寻常百姓见到东洋人也都必须鞠躬——南舟看得心发冷,指甲差点抠进肉里。
说是让他们回家,但却还是押解的架势。左右跟着人,大门外头也留了几个兵看守。
三姨太见到他们惊讶极了,“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又看了眼裴仲桁。南舟怕露了马脚,唉声叹气道:“说来话长,回头再说。三姨娘,快点去帮忙给姑爷张罗饭菜去吧!”
三姨太又盯了眼她身边的鬼子兵,心中有许多疑问,但也不敢再问,忙点头出去了。
南舟这才回身对着那两个东洋兵道:“两位军爷是打算搁我们的睡房前守着吗?”
那两个兵互看了一眼,然后拥蹩脚的中文道:“老实呆着,哪儿也不能去!”然后才退出了南宅。
他们出不去,只有陈伯和粗使婆子每日可以出去买一趟菜,也有人在身后跟着。裴仲桁自有一套办法同外头联络,这才知道裴益的兵已经败退。好在是平安。
南舟在家里也交代了众人,对裴仲桁以“姑爷”相称。夜里两人一合计,差不多也琢磨出汤川软禁他们的意思来。越是暴政越有反抗,人是杀不尽的,对于普罗大众,东洋人更希望培养出顺民。他们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出来做“表率”,同东洋人合作。倘若疯了的裴仲桁无法做这个表率,那么汤川很有可能就会打南舟的主意。
裴仲桁的意思是假做病愈,他出去同汤川周旋。但南舟说什么不肯。他吃了这样多的苦,不就是为了不同汤川合作?现在站出去就是前功尽弃,做无谓的牺牲。
南舟环住他的腰,“这样的大事,咱们商量着来,你不要以为为了我好就擅自行动。我觉得你还是继续装疯卖傻,我看汤川有六七成相信,这样他就会放松警惕,总能找到办法的。你若是自作主张,咱们的婚事就不算了。”
裴仲桁有些后怕,他这几日确实已经准备背着她私自行动了。南舟拿着婚事要挟他,简直就像拿了他的七寸。“嗳,婚姻大事,哪有说不算就不算的?”
“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叫你为了我去当汉奸。”他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不能视而不见。
裴仲桁笑着在她发间吻了下,“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怀里人半晌没有说话,他当她还是不信,低头去看她的脸。她脸上有些凄惶的神色,他手抬起她下颌,她配合地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泪痕。
她为他哭,他又开心又不落忍。他忽然清了清嗓子,拿了个京腔,“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他票的极不高明,荒腔走板到不至于,但也算得上扰人清净了。南舟被他逗笑了,捏住他翘起的兰花指,“二爷这么个唱法,要把整个戏园子里的人吓跑的!”
他也笑,吻去她腮边泪,“只要蛮蛮不跑。”
南舟抿了抿唇,“二哥,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他嗯了一下,其实刚才就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我”她顿了顿,“有个孩子。”
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但转瞬即逝。他握住她双手,郑重其事,“我会待他如亲生。”
南舟抬起目光,一瞬不瞬,似是要看进他的心里。眼镜片后是一双端正清澄的眼,眉骨略高,显得眼睛很深邃。微笑时也有一点孤清,但不限于他耍赖撒娇的时候。
南舟垂下脸,有点抱怨,“本来就是你亲生……”半晌不见他说话,再抬起头只见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仿佛真傻了一样。“我,我的?”
“你以为是谁的!”南舟娇恼的扭了一下想要推开他,但他的怀抱变成了铜墙铁壁,她哪里也去不成。
“几岁了?男孩女儿,会写字了吗…..”他有些手足无措,很想问很多很多的问题,但一时间反而不知道问什么了。
南舟噗嗤一笑,“几岁你算不出来吗?是女孩子。”
裴仲桁快速地算了一下,可还是有些头脑发昏,“女孩子好,女孩子像你一样。”
南舟撇撇嘴,“才不像我——像你,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抱着她转了几圈,放下来在她脸上啄个不停,“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南舟怕他声音太大,忙去捂住他的嘴,嗔道:“你小声点儿!”
他在她手里亲了又亲,这会儿真是傻笑个不停。南舟心底也是满满的欢欣,“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孩子才跟你在一起的吧?”
他摇头,像拨浪鼓。“九姑娘若不是自愿,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
南舟莞尔,“算你明白!”
他迫不及待地又问起来,他的女儿,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要知道。
“为什么叫‘摇摇’?”
“快生产的时候我就不上船了,沈均逸替我找了处住处待产。过了预产期,孩子怎么都不下来。我在屋子里闷烦了,挑了一日去划船,结果摇撸摇得太起劲,孩子就发动了。沈均逸笑我,说孩子怕是摇出来的……”
裴仲桁汗颜,这名字起得太草率了吧。还有沈均逸,想一想他竟然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世,真是叫他羡慕又嫉妒。下一次,他一定要陪在产房里陪着她,亲眼看孩子出生。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想办法离开震州,先同南舟去宜城补办婚礼,安顿好了生意,就去接女儿回来。当然,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女儿起个大名。
裴仲桁整日翻着书,搜肠刮肚地想寻一个叫他满意的名字。南舟倒是无所谓,觉得就是叫裴摇摇也挺好。
这一日,汤川忽然派人来接南舟,说是请她去一趟宪兵大队。南舟见推脱不得,想着他应该不会拿自己怎样,便要随他们去。裴仲桁一直紧抓着她的手,装作闹脾气,不肯放她走。南舟目光同他交流,示意他不要担心。但他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要不是曾经答应过她,这时候他一定会站出来挡在她前头。
过来带人的那个东洋士官等得很不耐烦了,瞪着眼骂骂咧咧凶,见裴仲桁拉住南舟不放开,神恶煞地举起枪托就要往下砸。
南舟怕裴仲桁吃亏,赶紧把他推到一边,抚了抚他的脸,“乖,你在家好好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平安回来的。相信我,我是你教出来的学生。”说完,转身跟着东洋兵走了。
所谓的宪兵大队不过是占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南舟记得这户人家姓彭。彭家人离开震州,搭乘的还是她的船。她从前来过一回彭家,只觉得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处不雅、无处不美。而今,鸠占了鹊巢,整个宅子都透出阴森气些来。果然是人杰方有地灵。
士兵背着枪往来穿梭,时不时见他们押着什么人进来,往宅子深处去,有时候能看到他们拖着尸体出来。南舟的手紧紧攥着裙边,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她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跟着士兵一直走到了一处房前。大门洞开,士兵大声道:“中佐,九姑娘带到!”
汤川一身军服,腰带扎得很紧,越发显得精明。南舟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原来这就是汤川先生说的‘好好报答’。”
汤川脸上的笑也是公式化的,“九姑娘不要误会,请九姑娘来,是想带你见一个人。”
南舟默然不语,直直望了他片刻,“什么人?”面上虽还沉静,但心高高悬了起来。见谁?难道是裴益?不可能,裴益不是已经转移了,怎么会被他捉去?
汤川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南舟顺从地跟着他过去了。跨了两座院子,刚进月亮门就听见呵斥、鞭打声和呻吟声。南舟顿住了,不肯再走。“汤川先生,我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吧,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汤川对于她脸上浮起来的恐惧很满意,到底是个女人。“九顾娘不要害怕,只是见一个人而已。家母和舍妹小百合还经常提起你,小百合说希望未来能和你做朋友。”
南舟笑得极为勉强,跟着他进了院子,她猜到这是刑讯的地方。彭家这样的大家族,人口众多,总有些不服管教的或者坏了家规的,私牢刑堂并不罕见。因为这院子地势背,又常年荒废,一进来就闻到浓重的霉味,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袭来。南舟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里面很暗,墙壁上燃着火把也是昏暗的,她一路走,一路穿过天窗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光线,恍惚间一时在天堂一时在地狱。到了最尽头的那间房,汤川停住了。南舟的眼睛因为忽明忽暗的光线而有一瞬间的失明。过了好半天,才适应里屋子里的光线。
吊着的人赤裸着身体,不着寸褛。头垂着,身上遍布刑讯后的痕迹,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有些伤口是褐色的,有些地方却冒着鲜红的血,不知道被折磨了多久。空气里的血腥味又浓稠了几分,南舟下意识把头偏到另一边,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涩然地问:“他是谁,犯了什么事,你们这样折磨他?”
汤川示意了手下,一个东洋兵提起装了半桶冰的水朝着那人兜头浇下去。那冰虽然没落在她身上,南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紧咬着牙关。
吊着的男人被冷水激地颤抖了几下,接着低低呻吟起来。汤川用马鞭抬起了那人的下巴,“九姑娘。”南舟从那张变形的脸上分辨出他的相貌,心里一震,是何家钺。
“这个人,九姑娘可认得?”
南舟点点头。汤川一定已经调查过,她无法隐瞒。但让她看何家钺到底是什么用意?她已经无需再去问他犯了什么事,她从来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哦,是怎么认识的?”汤川表现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南舟嗓子很干,干吞了咽了口唾沫,还是觉得嗓子里干涩难言。轻润了润唇,方才缓缓道:“他是我学兄,也在我船上做过大副。”
汤川满意地点点头。“我听说当年在建州船政学堂,九姑娘是学校里唯一一个造船学的女学生,还听说你极有天分。”
南舟不明所以地听着他说起她的旧事。汤川猛地话锋一转,“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
南舟抬眼直直地看汤川,“他是我的学兄。”
汤川嘲讽地笑了笑,“他是那个。”
南舟适时回应了一个诧异的神情。
“他还带人去刺杀冈本大佐。不过他运气不好,落在了我的手里。”
“所以汤川先生叫我来就是杀鸡儆猴的?我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规规矩矩做生意……”南舟的话被汤川笑着摇头打断了。他一伸手,身边有人递了一个文件袋给他,他从里头抽了几张纸出来,“九姑娘看看这是什么。”
南舟接过来,是一张复制的船舶设计施工图纸。她垂目细看,汤川则是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表情很平静地看完,目光从图纸上抬起来,“这是艘很先进的军舰,设计工艺可谓一流,不过造价昂贵。有什么问题吗?”
汤川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九姑娘觉得这图纸有什么问题?”
南舟摇摇头。
汤川略一摆头,站在一旁的士兵从炉子里拿出了烙铁,举着靠近了何家钺。南舟脸色刷的煞白,“你们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那烙铁就落到了何家钺的身上!他压着痛苦,呻吟声也被压抑着,但胸腔内的闷哼听起来更叫人揪心。本已经被打的肿胀的脸,此时因为痛苦变得扭曲。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南舟几欲呕吐。那烙铁发出的滋滋声在她耳廓里无限放大,她的心疼得好像也被烙铁烙了。南舟实在疼得受不住,冲过去想去推开那个行刑的人。但汤川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往回带的力度太大,南舟没站稳,跌倒在地上。
何家钺再次昏了过去。南舟脊背全是冷汗,目光也呆滞了。“为什么,你要杀就杀了他,为什么这样!”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汤川蹲到她身前,把那张图纸再一次在她面前展开。南舟虚脱地抬头,眼中有了泪,“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我们一共抓住两人,另一个人说何家钺身上有一份东南几省联络人的名单——就是这张图纸。”
南舟无力地摇头,“这就是一张图纸。”
“九姑娘,这名单是编了密码隐藏在图纸里的。我相信作为船政学堂的优等生,九姑娘应该能看出来哪里有不寻常的地方。”
又是一桶冰水浇下去,何家钺再一次在刺激中醒过来。南舟忍不住去看他,那肿得睁不开的眼睛仿佛在努力睁开,气窗落下来的一束光落在他身上,南舟看到他目光在闪动。曾经器宇轩昂的一个年轻人,现在像个鬼怪。可南舟却觉得他在发光,圣洁如神祗。
她得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她挣扎着站起来,往他面前走去。虽然他身上不着寸褛,但她一点都没因为他的赤裸而感到羞耻。乱世方见赤子心。
有士兵要拦他,被汤川的眼神制止了。南舟走到他面前,仰视着他,“你总是给我找麻烦啊……”但声气里没有抱怨。
何家钺的嗓子嘶哑的不像话,试图给她一个微笑,但牵痛了伤口。“对不住了,南舟。”
“图纸里到底有什么?”
何家钺很轻地哼笑了一下,“别妄想了,你永远都看不出来的。你忘了,咱们比赛过船体计算,辛浦生法你总是不如我快。”
南舟也轻轻地笑了笑,“那可不一定。这些年,你的学业都荒废了吧,可我还一直在学呢。”
何家钺想做一个轻嘲的神情,但没办法做出来。
“不信?那我们再比一次。就用你这张图的数据,乞贝雪夫法,心算。”
汤川冷眼看着这两个人,他们互相默然地对望着。过了片刻,南舟说:“好了,说出你的结果。”两人同时开口,但说的数字却是不一样的。南舟怔住了,脸色更白,然后颓然地垂下头,“学兄就是学兄,我自叹不如。”她转身走开了。
汤川问:“九姑娘,怎么说?”
“我看不出图纸有什么问题。”汤川的目光骤然冷了,但南舟接着缓缓道:“容我带回去细细琢磨一下。我想汤川先生一定也请过很多专家破解过,应该知道这有多复杂。我也不可能三五天就找出答案。”
汤川皱着眉头仔细审视她的样子,虚弱、恐惧都有,但凡女人经过这样的恫吓,没有不怕的。
“好,我这就送九姑娘回家,怕是二爷在家也等急了。”
南舟又打了一个寒禁,赤裸裸的威胁。她双腿发软,挪着步子往外走,她能感到何家钺在看她。她挺直了背,像是对他的回答。
出了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一点回转人间。到了大门外,汤川笑着道:“九姑娘家的耦耕园地方大,位置又好,我们冈田大佐想借九姑娘家的房子养伤。”
南舟目光有些呆滞,冷笑了一下,“说什么借,汤川先生既然看中了,就拿去用好了。”
汤川不禁觉得这个女人倒是个识时务的。
南舟又道:“只有一个要求,砌上围墙。你们觉得安全,我们也省得落人口实。汤川先生应该能体谅我的难处。”
“这个自然。不过名单的事情,九姑娘还是要多多费心,我们大佐可没多少耐心。”
南舟不再说话,只是疲惫的点了点头。
南舟到了家,刚扣了一下门环,门就打开了,陈伯欣喜道:“九姑娘您可回来啦!”南舟虚弱地点点头。迈进门,大门在身后合上,她也一下被人拉进怀里。陈伯悄悄退开了,留着两个像雕塑的人。
终于落进了熟悉的怀抱里,她心底压抑的恐惧与痛楚都一股脑儿地往上涌,在他怀里纵情地哭了起来。裴仲桁什么都不问,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她现在需要的,大约也就是一个无声的拥抱。等她的情绪略略平静,裴仲桁方才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冲去找你了。”
南舟擦了擦眼泪,“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他怎么能不担心?他度日如年熬了半天不见她回来。他想,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好。如果要死,那么也必须死在一起。不,不能死,他们一家三口,还从未团圆过。幸好幸好,她此时这样真真切切平平安安地在他怀里。
“你放心,我藏了刀,如果他们想……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裴仲桁没想到她竟然也会存了这样的念头。他脸色冷肃下来,握住她的双肩,“你敢扔下我试试!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不论怎么样,都要活下去。我在等你,摇摇在等你。没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
她鼻子又酸涨了起来,努力把又要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辩解,“我只是以防万一。我还有利用价值,汤川不会对我怎样的——咱们不都分析过吗?”
裴仲桁揽着她往园子里走,南舟缓缓说了今日之事。末了,裴仲桁问:“你是不是知道如何解?”
南舟站住了,点点头。“在学校的时候,有几个学兄成立了一个解谜会。因为我记性好,速算也快,我的一位同窗就拉着我入了会。那时候图好玩,我们弄了一套编码,按照这种编码进行隐写。破解的人只要知道密钥,就能解出密文。”
“也就是说,只要你知道了密钥是什么,你就解得开名单?何家钺把解密的方法告诉你了?”裴仲桁能感觉到,她受到的打击,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同胞旧友被无道的摧残,还有更沉重的心事。
南舟抿了抿唇,“是我找他要的。我想把名单解出来,然后联系上他们,让他们去救他。”
裴仲桁并不诧异,南舟虽然对政治并不热衷,但从来都是有一腔善心热血的女子,说她巾帼英雄也不为过。他心疼她,也敬爱她。裴仲桁摩挲了下她的双肩,“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们再想办法。”
夜里南舟睡得不踏实,又梦到她走进了刑讯室,耳边尽是鞭打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光线太暗,而那声音又太耳熟。她迫切地想要看清楚受刑的人的脸。但她只看到皮鞭翻飞,所过之处皮开肉绽。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却被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她一抬眼,看到那些尸体都被惨无人道地折磨过。她转过一个人的脸,是何家钺,她吓得松开了手。再翻过另一具尸体,是沈均逸,而他旁边躺着的是裴益。她心痛得喘不过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再一抬头,惊恐地发现被吊着的人抬起了脸,是裴仲桁……
“二哥!”南舟猛地惊醒,身上、额上全是冷汗。裴仲桁闻声也醒了,坐起身急问:“怎么了蛮蛮?”
南舟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就在身边,扑进他怀里,哭出了声,“我梦到他们都死了……还有四爷……”
裴仲桁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都是噩梦,不是真的。老四已经到了宜城,活得好好的。”
“真的?”
“真的。”
南舟终于放下心来。是的,梦都是相反的,他们都会好好的。上回泉叔送来了消息,南漪上船那日就苏醒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南漪在水池里洗手,血渐渐都随水流去,露出本来白得过分的皮肤。洗干净手,关上了水,一转身的瞬间,玻璃上出现一张尖尖的小脸。一个恍惚,她以为是姐姐南舟。刚想叫姐姐,再仔细一看,只是她自己。
他们刚到宜城时,每日都在等南舟。可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到,电话电报都不通。阿胜虽然也是心急如焚,但总说“九姑娘绝对不会有事的!十一姑娘,你得顾念着自己的身子,好好养息着。九姑娘不在家,这老老小小的,可全靠你了啊!”
南漪被他的话惊醒。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得振作起来。她现在不仅是人女,也是人母。她是江启云的未亡人,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少帅的夫人。她不能跟着他死,就得替他好好活着!
一旦生是求生欲,人也好得快,没多久就康复了。但江岚初到宜城,有些水土不服。有一日江岚感冒,南漪带着她去医院看病,竟然遇到了陆尉文。原来他也到了宜城,现在在宜城医院做主任医生。战时医护都紧缺,南漪医学院没有毕业做不成医生,但他们的科室正好在招聘护士长。陆尉文便问南漪有没有想法再出来做护士。
南漪回去考虑了一夜,第二天就去应聘了。她太怕安静了,一静下来脑子里纷纷乱乱的。她年纪不大,心却似乎很老了,好像她的短短几年就是别人的一生。夜长梦短,深恩难报,心痛得蚀骨噬心。她粉黛不施,一张素颜,整日里黑衣黑裙,发间一朵白花。江家人虽然不认她这个少夫人,但她一辈子都冠了江启云的姓,她是江南漪,发誓要替他戴孝十年。
南漪洗干净手转去休息室,放在炉子上的饭盒已经热了。她拿了饭盒下来,坐下来静静地吃午饭。才吃几口,门被敲响了两下,陆尉文端着盒饭,仿佛路过,“南漪在吃饭呀?”
南漪点了点头。陆尉文很随意地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打开饭盒就自顾自吃起来。这是公共休息室,南漪也并没有觉得不自在,低头小口地吃着饭。
陆尉文抬头看见她饭盒里的饭菜,半天没下去多少。“你这么瘦,咱们工作强度又大,你要多吃点。岚岚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女儿,南漪脸上才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挺好的,胃口很好,也调皮。”
因为这个笑罕见,陆尉文怔怔地看了良久挪不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胳膊上受伤,目光里生无所恋的少女。那时的一眼惊艳到如今。他同裴仲桁有些交情,虽然他没去刻意打听过,但隐约还是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南漪就是那种即便没有所谓贞洁,你仍旧会心生怜惜的女子。那些所谓的“污点”,反而成了无瑕美玉上的一点暗伤,只会叫人唏嘘、慨叹、心疼。这些年,他的心意不曾表白,也知自己或许不够坚定、不够强大、无法庇护,所以宁愿默默尽己所能的帮助。他心事藏得很深,怕会惊扰到她。
这几日寡母又将婚事提起来,她需要一个儿媳,他需要一个家,他的家庭需要后代。即便是他追求到了南漪,他太明白,在他的家庭里,南漪将会面对什么。他懂得母亲,明白这样的旧式家庭对南漪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只会是煎熬。所以他宁可默默地喜欢,为她祷告、给她祝福。
两人就这样一句递着一句聊着孩子,倒也不显得尴尬。忽然门口脚步匆匆,护士小叶一阵风一样跑过去,不一会儿又返身回来,“呀,江护士长,你在这里太好了!那边有个特别难缠的病人,该换药了不肯换,骂走了好几个护士了,可凶了!能不能拜托你过去帮一下?”
南漪正好吃的差不多了,她盖上饭盒,对陆尉文道:“主任,那我过去看看。”陆尉文点点头。
南漪随着小叶去了,路上小叶简单说了一下病人情况。是个单人病房,门不过是虚掩上的,南漪还是敲了敲门,然后提高声音说了句,“长官,要换药了。”然后推门走进去。
病人侧卧着,从南漪这个角度看不清长相。她拿了床尾的病历仔细看了看,左臂有枪伤,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也没伤到骨头。还有处刀伤,缝了十几针。她又对着托盘里的药一一核对,然后对着床上的人又说了一句,“长官,该换药了。”
床上的人转过身,笑得春花灿烂。南漪怔住了,“四爷?”
裴益左臂吊着绷带,见到她便把胳膊往前一递,“听说医院里有位姓江的护士,人美手轻态度好,没想到是你。”
他是被下属硬拖过来的,本来觉得一点小伤,军医处理就可以。但到了医院,刚处理了伤口,无意中听说这里有个样子极美的护士长,还是个寡妇。他问了姓名,那些人只说姓江,他便疑心是南漪。叫下属办了住院,他在这里等了两日也没见到她。最后脑子一转,说服了护士小叶帮忙才见到她。真的是她。
南漪抿着唇不说话,不知道他真是碰巧受伤住院,还是特意找来的。她无意生事,但是还是麻利地拆了纱布。伤口很长很深,她看到时候心揪了一下,人有些发怔。
“没事,鬼子冲进工事里来了,近身肉搏,被刀砍了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
南漪看了他一眼。脸上的旧伤都很淡了,眉梢一道新伤痕还是浅粉色,斜飞入鬓。只是他却是满不在意的样子。他的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不是说他变老了,而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现在的他,不笑时显得内敛、稳重。仿佛从前的那个无法无天的裴四爷,早已经消失在很远的地方。他这个人,从来没所谓的风度翩翩,只是漂亮,纯粹的漂亮,又张扬又狰狞,一眼难忘。但现在,他有了一个全新的面貌。也好看,是被战火、危厄风蚀过的好看。那些好看沉淀下来,融进骨血,多了些所谓气质的东西。
给他换好了药,南漪又公事公办地说了注意事项。裴益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应该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四爷,该吃饭啦!”一个轻快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南漪回过头,看到一个体态略显丰腴的二十来岁的女人。虽然并不窈窕,但有一张秀美的面庞。只是左边脸上有道不短的伤疤,让那秀美打了折扣。那女人看到南漪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露齿而笑,“十一姑娘。”
南漪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裴益从前的那个大丫头,好像叫做大春的。南漪点了点头,“大春姑娘。”
大春放下食盒,很知趣的借口出去了。南漪想,这么多年了,大春一直跟着他,也是长情之人。
看她看得时间有些久,裴益忙坐近了些,“别胡思乱想,大春是我的丫头,不是通房丫头。这些年跟着我走南闯北,跟我妹子一样。”
南漪脸上不大好看,有些愠意又有些窘迫,“四爷,请自重,我是个寡妇。”
裴益敛了笑,微带轻讽,“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寡妇!”
南漪不再言语,反正换好了药,索性端着托盘出去了。
忙了一整天,南漪下班的时候从裴益病房前经过。余光见他正靠在床头,大春坐在一旁拿牙签扎着切成小丁的梨子往他口里递。不喂也是不行的,他没了右手,左臂又伤了。南漪走过去,听见病房里有响亮的笑声。
南漪到了家,晚饭已摆上了桌。岚岚见母亲回来了,小跑着一路冲到她怀里,软软的小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南漪整颗心又软又甜。吃完晚饭,陪着女儿玩了一会儿,南漪就开始哄她睡觉。十姨太也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其实是想陪着南漪说话。
十姨太本要给南漪做身秋衣,料子都挑好了,无奈南漪觉得太艳不肯穿。十姨太心里苦涩,黑底苔绿的丝绒料子,根本算不上艳。但南漪只肯穿黑穿素,十姨太没办法,索性给岚岚缝件短外套。
南漪坐在床边轻拍着女儿的背,十姨太一边缝衣服一边絮絮有声,“也不知道九姑娘怎么样了。今天阿胜又出去打听了,还是没什么消息。没消息大概也就是好消息吧。”
南漪安慰她,“姐姐过阵子肯定就回来了。”
“你说,那天九姑娘怎么好好的半途又不走了?”
南漪摇摇头。她是后来才知道南舟是从船上跳下去的。她隐约能猜到南舟的心,或许有什么人牵住了她,所以才肯跃进海里游向那个人。她钦佩姐姐的那份果决和勇敢。她有时候在想,总以为自己的脑子清醒,不肯为谁给出真心,到底是对还是错呢?真心错付又如何呢,起码试过了,不后悔。她至今都不太明白情爱是什么,总觉得会失了自我、失了本心。但江启云的死却让她隐隐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兀自想着心事,十姨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有点埋怨,又有点心疼,“快别拍了,再拍孩子都醒了!”
南漪回过神,收了手。给女儿掖了掖被子,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枕头下露出相片的一角,她轻轻抽了出来一看,是江家两位孙少爷的相片。十来岁的江绍澄,眉宇里隐隐有他父亲的模样。她鼻头微酸,把相片放回了原处。
南漪站起身活动了下腰肢。十姨太心中发苦,女儿还不过二十出头,难道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一辈子?女儿的命真是苦。想到这里,眼眶又湿了。
南漪假装看不见她双眼噙泪,随意道:“妈,早点休息吧。晚上做针线活伤眼睛。”
十姨太“嗳”了一声,把针线布料收拾好,放进笸箩里。南漪见母亲这样为自己的未来伤怀,于心不忍,便道:“我明天休假,天气还挺好,我带岚岚去公园里玩。”
十姨太脸上终于有了喜色,“嗯嗯”了两声,“你是该多出去走走。”
第二日,南漪领着江岚去了沙平公园。公园里虽然不如节假时人多,但也算得有些热闹。临近中秋,公园里飘浮着浓浓的桂子香,花灯也已经挂起来了,想来中秋那夜自有一番热闹。她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去年此时,江启云把婺州官邸挂满了灯笼。他驮着岚岚牵着她,一路攀花折柳猜灯谜。笑语欢声,仿佛还是昨日。
岚岚晃着她的手,叫了好几声“妈妈”,南漪回过神蹲下来问:“怎么了?”
岚岚手指着不远处,“妈妈,我想坐船,咱们去划船好不好?”南漪不忍心拒绝孩子的要求,微微笑了笑,说好。
天气很好,排队划船的人很多,多是一家三口或者年轻的情侣。她们母女两人在队伍里显得很扎眼,尤其两人相貌出众,却都是一身素服。好容易排到了她们,管理员问:“几个大人几个孩子?”
“一个……”
“两个!……”
两个声音同时回答。管理员抬起头,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扫了一下,“到底几个?”
裴益笑道:“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管理员开了票。裴益仍旧挂着绷带,他那只伤手正要去摸口袋,南漪忙快速从钱包里掏了钱付了船资和押金,领了一对桨。南漪冷着脸,但对着他又发不出火来,“四爷不好好在医院里歇着,怎么到处乱跑?”
裴益无所谓地看了看吊着的手臂,“又不是什么大伤。”然后弯着腰对岚岚说:“岚岚都这么大了?”
岚岚从来都是个不惧生的,对着他笑眼弯弯,“叔叔你认识我吗?”
“认得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岚岚甜甜一笑,“嗯,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原来咱们是老朋友。”裴益也笑了起来。
南漪双手拿桨没办法再牵岚岚,岚岚走了很久了,小腿酸痛,嚷着走不动。裴益索性把吊脖松开,解放了胳膊,一下把岚岚抱起来。“叔叔抱吧,看看岚岚有多重了。”
南漪惊呼,“你不要命了,你的胳膊还伤着!”
岚岚看到了他的胳膊,也不无担心地问:“叔叔你受伤啦?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裴益却满不在乎,“叔叔大炮机枪都扛过,岚岚一比那些,就跟个猫一样重。”
但南漪说什么都不让他抱,她放下桨,想把岚岚接过来,但裴益就是不放。他身后不远有两个卫兵跟着,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站着不动,想来是被裴益交代过的。
两个争抢不下,却引来不少人侧目。南漪双颊涨得通红,简直要发火了。最后裴益让了步,他蹲下身,“我不抱着,驮着她总行了吧?”
南漪自然也是不同意的,但裴益耍起无赖来,她根本招架不住,又怕惹人闲话,最后只好让她驮着岚岚。
岚岚尤记得爸爸从前总是这样驮着她的,现在她好像又骑到了爸爸的脖子上。小鼻子酸了一下,不敢哭,怕惹妈妈伤心,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到了游船码头,南漪把岚岚接下来,三个人上了船。裴益自然是不能划船的,他搂着岚岚,南漪支桨,缓缓划动。两人面对着面,裴益看着她笑,她把脸偏向一边,躲开他的目光。
“叔叔长这么大,头一回有姑娘请我玩。”裴益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岚岚扭头看他,“叔叔不伤心,等岚岚大了,请你坐大轮船,我姨姨有好多船。”
裴益哈哈大笑,“你姨姨,是九姨吗?这可有点乱套啊,你姨姨现在是我的嫂子。我想想,你妈妈该怎么叫我。”
南漪闻言一愣,他什么意思?这一愣神的功夫,手里的桨滑进了水里。她下意识就要去捞桨,船却因为她侧身的动作太大而倾斜过去。眼看南漪就要落进水里,裴益眼疾手快,一手抱住岚岚,一手去拽她,一把她拽回船里,“你干什么!”他吓得不轻。
南漪也吓得白了脸,平定了喘息,看到船桨飘远了。她嗫嚅道:“我、我只是想去捞桨,不然要罚款的……”
裴益被她气笑了,“嗨,四爷我至于让姑娘担心一个船桨的钱吗!”
南漪也气结,她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两人剑拔弩张地互瞪着眼,南漪不是他对手,转过脸假装去看湖上风光。
岚岚在两个大人莫名其妙的静默里好奇地捏了捏裴益的手,“叔叔,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硬?”南漪闻言,脸更苍白了,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裴益却满不在乎地拿掉了手套,“叔叔的这只手是假手。”
岚岚心疼地摸了摸,“叔叔你的手去哪里了?”
“岚岚!”南漪几乎是吼出来的。
岚岚吓了一跳,知道说错了话,但不知道错在了哪里。她委屈地往裴益怀里缩了一下,不敢去看南漪。
裴益有点不满,带上手套,“嗳,你怎么这么凶,吓坏孩子了!”然后和颜悦色地低头哄岚岚,“叔叔的手是打仗的时候受伤了,坏了就砍掉了。”
岚岚眼眶红了,“是打鬼子受的伤吗?”
裴益笑了下,点点头。
“叔叔你是英雄,和爸爸一样。你还疼吗?”
裴益的心软的不像话,抹掉了小姑娘脸上的眼泪,“不疼,叔叔不怕疼。”岚岚看了看他,抱紧了他。
南漪听女儿提起了江启云,再也忍不住,滚了泪下来。这孩子虽然爱笑却并不傻,她太懂事。从前问过一次爸爸去哪儿了,她说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没问过。因为怕妈妈伤心,所以心里再想,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想爸爸。但南漪很多次听见她在梦里叫,“爸爸,岚岚想你。”
裴益不想让孩子看到妈妈在哭,想着法子说故事逗岚岚开心。南漪擦干了眼泪,默默地用那一支独桨一下又一下地划着船。
船靠上岸,裴益腿长先跨上去,然后再用胳膊缠住缆绳把船靠紧了,生怕她们落下水。南漪抱着孩子,船飘着站不稳,裴益伸出伤胳膊去拉她。南漪想,他的胳膊上的伤口怕又要裂开了吧,便不肯去接他的手。但他却很倔强地伸着胳膊,南漪见纱布下隐隐透了红意,最后一咬牙还是松松搭上他的手腕。但裴益手腕一转,把她的手握在了手里。再一用力,把母女两人拉了上来。她们上了岸,裴益就松开了手,并没再纠缠。
岚岚这一日玩得高兴,什么都要玩。南漪不忍拒绝,便一直玩到了暮色四合。裴益又带着岚岚去吃大餐,南漪根本说不上话,木然地跟在他们身后。直到岚岚有了困意,裴益才送她们回家。
到了街口,南漪怕邻居闲话,不肯叫车开进去。裴益随她去了,也不争。只是岚岚一直在他怀里,他抱着孩子下车,也没把孩子交给她,只说:“天这么黑,我送你们到门口。”
虽然是后方,到底是乱世,南漪也不想做糊涂事。她几次想把孩子抱回来,都被他拒绝了,最后只得随他去了,反正这条路不长。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踏在地上早落的树叶上窸窣有声。南漪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这样静静地走一条回家的路。
“姐姐嫁给了二爷了?”孩子睡了,她才有机会问清楚这件事。
"你要改口叫姐夫了。我二哥那个人……”裴益忽然不说了,低低笑了起来。
南漪睨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贼。难道姐姐是为了裴仲桁才留在震州的?她真的没想到。但只要姐姐是幸福的,同谁在一起,她都诚心祝福。
不一会儿就到了家。南漪伸手把孩子接过去,“四爷回吧。”
“我看你们进去了我再走。”
“你的胳膊,去医院再处理一下吧。”
裴益不置可否。
南漪知道他是个倔脾气,谁也说服不了,放弃了。她去扣门,手放在门环上静了静,然后转身对他说:“四爷,岚岚不是你的孩子……”
裴益抬了抬帽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所以呢?我又不在乎。我喜欢她,管她是谁的种。”
南漪觉得他不可理喻,拍开了门进去后就关上了门。刚把孩子放到了床上,岚岚忽然睁开眼,“妈妈,叔叔身上有爸爸的味道。”
南漪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强牵了一个笑,抚了抚她的额发,“带兵打仗的人,身上都有硝烟气。”
岚岚困得眼皮睁不开了,沉沉地睡过去。南漪瞬间失了力气,呆坐在床边,一低头看到了手上的婚戒。她轻轻抚摸着婚戒,“启云,我一辈子都会是江南漪。”
南漪醒得早,悄悄洗漱后穿戴整齐去上班。刚打开门,门口就闪过一个人影,把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裴益后,她的神色也如这晨意,有些凉,“你来干什么?”
裴益没穿戎装,短发簇然向上,发尖有细密的水珠,想是在晨雾里呆了很久。他揉了揉鼻子,说话带了点鼻音,“大世界今天有马戏表演,我想带岚岚去看马戏。”
渐渐有早起的邻居出门,南漪不想惹人非议,把他拉进门里。“寡妇门前是非多,四爷懂不懂?”
裴益懒得理会她那套寡妇理论。他既不是夺人妻女,又不是勾人背夫偷汉,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唯一不妥的,就是她的心罢了。裴益四下里看了看她的院子,算不上多宽宏,但也够宽敞,回头裴仲桁和他过来住也足够。他抬了抬下颌,“嫂子找的地方?”
南漪听见他叫南舟嫂子,还有些不习惯,但还是点点头。然后又急道:“四爷,我还要上班,要迟到了。”
裴益却是勾唇笑了,“不用去了,我已经替你请了几天假。”
“你!”南漪气得红了眼。“你怎么可以这样!”
裴益搔了搔头发,笑得有点无赖,“等我的部队修整好,说去前线就去前线了。难得过几天安静日子,你就当……怎么说来着?对,让我享受几天天伦之乐的日子呗!”
南漪想发火,可她能说什么呢。
阿胜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了裴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他走到南漪面前,“十一姑娘,饭做好了,你要不要吃点再走?”
南漪窘在当场,要怎么说她没办法去上班了?裴益冲着阿胜喊了一句,“有多的没有,爷饿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阿胜心里是不待见他的,但那些肯豁出性命打鬼子的人,再坏也不坏了。他没好气地“嗯”了一声,“有,管饱!”
几个人围着饭桌坐下,岚岚坐在裴益腿上,两人嘀嘀咕咕笑语欢声,也不知道乐呵什么。十姨太不住地偷眼看南漪,南漪只是垂着头默默吃饭。等早饭吃完了,南漪站起身要收拾碗筷,裴益也站起身想帮她,但她冷声道:“四爷放下吧,别打碎了碗。”
裴益呵呵笑了,只当她心疼自己没手。岚岚刚才听得裴益说起马戏团,非常想去。她拉了拉南漪的衣角,“妈妈,咱们去看马戏好不好?”
南漪瞪了裴益一眼,然后叫岚岚回房,梳头发、换衣服,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裴益不急不躁地在外头等着。窗户开着,他一扭头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好看的挪不开眼的姑娘。岚岚眼睛弯弯冲着他笑,他也笑微微地着看她。
梳好了两根麻花辫,岚岚跳下椅子跑到院子里去找裴益。南漪见他扶着膝头弯腰去摸她的小辫子,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小姑娘咯咯地笑。
“你进来。”南漪对着他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他却清楚地听到了。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南漪点点头。裴益捏了捏岚岚的小脸,笑道,“妈妈叫叔叔呢,叔叔过去看看。”然后步伐轻快地迈进她的房间。
房间内陈设简单质朴,没有一点亮色。他路过江启云的遗像时驻了足,很从容地抽了三支香点燃了,拜了拜,插进香炉里。南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过了头。
他上完香才走近些,南漪指了指刚才岚岚坐过的椅子,“你坐下。”
裴益乖乖坐下,不明所以。
“把袖子卷起来。”
裴益一听乐了,“这还真办不到。”
南漪心头一顿,涩意横生,再撑不住冷脸。她拿过他的胳膊,低头一点一点卷起了他的袖子。看到伤处绷带完好,看来已经去医院处理过了。她把袖子重新给他放好,声音也缓下来了,“别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这些伤看着不重,感染起来要命的。”
裴益不由心底一甜,“嗳,知道啦。你说的话我肯定听。”
南漪还是同他们一起出了门。自从江启云过世后,岚岚还没这样疯玩过。先是去看了马戏,又去戏园子听了一会儿戏。吃饭、看电影、逛大街,一玩就玩到了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回家的路上,裴益忽然让汽车夫停车。南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裴益抱着岚岚下了车,“咱们照张相去吧!”
本来困意拳拳的岚岚来了精神,拍手叫好。南漪一抬头才发现他们正往一间照相馆走去,她心里有些不知所措,也跟着下了车。
照相馆已经上了门板,裴益拍着门喊道:“开门那、开门那,要照相!”
南漪拉住他,低声劝,“别敲了,人家都打烊了。”
可裴益依旧不依不饶地把门板拍得震天。南漪急了,“明天,明天我们再来照,好不好?”
裴益惊喜地回头,“真的?你也一起照?”
南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裴益笑起来,又把岚岚驮在肩上,“明天叔叔换身好看的衣服,岚岚也穿漂亮点!”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
南漪想,她不能照这张相,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不能再给他无谓的幻想,她明天就回医院上班去。
夜里南漪把岚岚哄睡了,十姨太见她正在整理上班的东西,犹豫着道:“漪儿,四爷……”
“妈,你什么都不要说。”
十姨太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走开了。
南漪定了四点的闹钟。躺到床上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好容易入了梦,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有拍门的声音,还有人压着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猛地清醒过来,再细耳听去,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拍门。她披了衣服出了屋,阿胜也出来了。两人一起走到了到门边,“是谁?”
“我,裴益。”
阿胜看了眼南漪,南漪红了脸,暗恼他怎么又回来了。阿胜讪讪道:“那我回去睡了,十一姑娘,你有事就叫我。”
南漪没有开门,“四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十一,你开开门,让我见你一面。”
可他们才分手不过几个小时。南漪想,她必须把话说清楚,否则对人对己都不好。
“四爷,蒙你抬爱。但我是冠了江启云的姓的,不再是南家的十一小姐,我是江启云的未亡人,会为他守贞一辈子。你若喜欢岚岚,你可以带她出去玩。但我不能再见你,我也不能和你一起照相。”她一口气说完,心快要跳出来了。
门外没了动静,她以为他走了。南漪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手放在门栓上,挣扎良久还是拿开了手。可她一转身,裴益却已经在站在院中,扬眉而笑。一轮满月,光华流转间,恍惚他还是多年前月下的少年,脸上有春花秋月,眼中旖旎含情。
裴益拂了拂身上的尘,得意道:“我都说了,爷想进来,什么墙拦得住我?”
南漪后退,“你要干什么?”
裴益笑了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临时接到命令,我要去惠原作战了。来跟你告个别。”
南漪这才留心到他已经换了戎装。知道他会走,可不知道会这样快,快得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可你的伤……”
他低头看了看胳膊,"小伤,没事。”然后他走近了两步,“十一,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你就跟着我吧……要是我死了,你守寡,我就当你是为我守了。”
“你!”南漪惶然失措。
裴益笑了起来,把她揽进怀里。她挣扎不得,想捶他,又想起他身上的伤。他并没有怎样,只是把唇埋进她发间。耳边轻语温热潮湿。“我说笑的……要是我死了,你要是碰上好男人,就嫁了吧。”
南漪从来不知道,他也有这样温柔的一刻。
裴益眼中的笑意倏然散去,声气里有馁然的痛意,“我真羡慕二哥……十一,我真希望,希望可以重来一次,不要让我那样遇到你。十一,我好想回头……”
他胸前一片潮湿,怀里的人在细细颤抖。她是他一生忘不掉的年少痴狂,是断骨挖心的痛,痛到骨里,也爱到骨里。
“你说句话吧,随便什么一句都好——让我去死也行。”
南漪慌得捂住了他的嘴,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这一路看过太多生生死死,她怕狠了这个字。心里有许多难以名状的东西,堵在胸口,哽地难受,喘不过气。
裴益握住她的手轻吻,没有情欲,很满足。
“你别哭,我不逼你。等把东洋人赶走了,你再给我句准话,跟不跟我,叫我等着也行。每次一想到你和孩子,我都想着,我不能死啊,你都成寡妇了,不能再叫你当寡妇了。十一,给我留点念想,我就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南漪眼睛哭得发涨,唇也咬破了。他看得心疼,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身后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妈妈。”
南漪慌得抽出了手,裴益一转身,看到岚岚披散着头发好奇地仰头看着他们。南漪忙擦了眼泪,“岚岚怎么醒了?”
“我没看到妈妈,出来找妈妈。叔叔怎么不去屋子里坐?”
裴益笑了起来,姑娘可比娘懂事多了。他蹲下身去,她眉眼就是活脱脱一个小南漪。“岚岚真好看。”
岚岚甜甜地笑起来,夸她好看的人很多,但漂亮叔叔夸,是不一样的。“叔叔你也好看。”
裴益哈哈大笑,“丫头有眼光。快回去睡觉吧!”
“叔叔,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裴益不舍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今天来不及了,下回吧。叔叔要走啦,岚岚要好好照顾妈妈。”
“叔叔你去打鬼子吗?”
裴益点点头。
岚岚走上前,抱住了他的脖子。她身上有和南漪一样气息,绵软的,清甜的。
“叔叔,等你回来,我把阿布送给你。”阿布,是昨天在街上买的布猴子。
裴益笑着笑着,眼眶有点红,他再抱了一下小姑娘,站起了身。他走到南漪面前,柔声道,“我走了。”然后打开门离去。这一次,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