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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南漪回去已经是下半夜了,南舟也没去母亲院子里,直接回了房。睡了一觉,也不大踏实,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到了天亮人才睡过去,似乎还没睡多久,就听到三姨太在外头叫嚷。睡不下去了,南舟极其不情愿地起了床。洗漱好往外走,才发现院子里不知道怎么多了不少伙计。
阿胜瞧见她,忙跑到她身边,南舟觉得奇怪,“这些是你请来搬家的伙计?咱们房子还没找呢。”
阿胜苦着脸道:“是裴家的人,说是房子里的家具大少爷也都抵给他们了。怕咱们搬走,所以先过来清点。”
南舟这才注意到三姨太原来正跟在泉叔后头指着鼻子骂他。南舟摇摇头,“不管他们,咱们先去找房子。”
三姨太骂了半晌,可领队的泉叔一直装聋作哑,叫她独角戏演得难受。瞥眼瞧见了南舟,三姨太顿时火气有了去处,“祖宗开眼啊,真是败家啊!凭什么要把房子让出去?这里的家私,哪件不是货真价实的贵重东西。你这个祸害精,你出生克死你娘,你一逃家就散,你一回来连房子都保不住!”
南舟耳朵嗡嗡响,本不想搭理她,但看她上蹿下跳地忘形,转身凉凉看她一眼,“三姨娘,要怪就怪你自个儿没多生一个姑娘叫你卖,旁人你可都怪不上。不乐意在南家呆着,大门敞着呢!看在您伺候我爹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贴您一份儿钱。反正您是妾,连休书都能省了。”
三姨太气得直跳。南舟再不理她,转身同阿胜出门找房子。
家里人多,都是被人伺候惯的,男男女女一堆人,总不能去住棚户,得正正经经寻个住处。
看了一整天,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房子不合适。好不容易瞧上了一个房子和租金都合适的,房东一听说她姓南,便问是不是西河巷南家。听得她说是,便说什么都不肯租了。
这样看了两日,南舟再愚钝也明白了,是裴家人做了手脚。同一户人家好说歹说,那人才说了实情,是有人挨家挨户在震州城里打了招呼,谁也不能租房给姓南的。南舟气得浑身发抖,裴家人竟然到了这样只手遮天的地步?
房子找不到,灰溜溜地回了南家。南老爷同三姨太照样劈头盖脸地将她数落一顿。南舟冷笑,“有这力气不如省省,过两日流落街头,怕是一刻三姨娘都站不住。”
辗转反侧一夜,第三日南舟自己出了门,把阿胜留在了家里。阿胜伸长着脖子等她,不见她回来。他也没闲着,按照南舟的吩咐把家里的行李都打包好,找了两辆马车。十姨太和南漪都好说话,叫收拾就收拾。只是三姨太拦住门不叫阿胜进屋,阿胜没办法替他们整理。
到了快日落,南舟回来了,人累坏了的样子,连着喝了三杯茶。
“爹、三姨娘,我定了船,再过两个时辰就走,咱们去建州!”她想过了,裴家人势力再大,手也伸不到建州去。
三姨太自然是不肯的。南舟不急不恼,走到她身边,靠近她耳语,“三姨太今晚要是不走也行,反正你那包私房钱正好叫裴家人明天来收走。债是大哥欠下的不假,我都看了,上面盖的可是老爷的私印。大哥又弄了个假字据,这债现在可都在爹头上。如今就剩你一个姨太太,既然三姨娘这么有情有义,那我就替爹谢谢您。”
三姨太愣了下,狠瞪了南舟一眼。但也知道她说的没错,自己的钱去填那个窟窿不够填的,那都是她用青春和委屈换来的体己钱,不走才是傻。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行李往车上装,最后三姨太好说歹说将南老爷骗上车。两辆车趁着夜色往码头奔去。南舟今天在外头打听过了,裴家大爷的少爷今天过生日,想是今日处处都松懈。她定了艘过路的货船,不是本地的,不晓得南家的事情。南舟虽然自觉什么都计算到了,可心还是高高悬着。如同六年前她逃跑的那一日,前途未卜的忐忑。
终于平平安安到了码头,船主让工人开始往船上搬东西。东西都搬上了船,十姨太和南漪也上了船。南漪紧紧倚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终于要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南老爷一直迷迷糊糊的,三姨太将他扶起来,“老爷,咱们坐船了。”
“去、去那儿?”
“去建州。”
“去建州干什么?”
三姨太一时接不上话,“去建州住啊。”
南老爷一挥拐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建州?我不去!”
南舟不去劝他,因为知道越劝越糟糕,她一使眼色,阿胜便叫了十姨太一同劝。南老爷被这些人围着吵得火盛,一眼瞥见了旁边不时看手表的南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一扫拐杖,“是不是那个祸害精的主意?她是打定主意要害死我们全家!我不去建州,我生在震州,长在震州,就是死也死在震州!”
他们这边纠缠不休,船主过来问:“小姐,你们走不走啊?”
南漪在甲板上远远看着,猜也猜到父亲犯了倔。急得没办法,正想也过去劝,却惊恐地发现一队火龙自远处蜿蜒而来。她冲到南舟身旁,拉着她的袖子一指,“九姐姐,你看那是什么!”
南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长长的一对火把,自远及近。她的心猛地落下去,是裴家人!这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叫他们赶紧上船。可南老爷说什么都不肯从轮椅里挪出来,南舟一跺脚,“请船工把老爷抬上去!”
南老爷疯了一样拿手杖敲打旁人,“滚开、滚开,我哪儿也不去!”工人被他打疼了,都不再肯近身。眼看人近了,似乎都能清楚地听见脚步声。南舟急得冷汗淋漓,最后她一咬牙,把十姨太阿胜都推开,“你们先走!”众人只得先上了船。
南舟叫船主赶快开船,阿胜同南漪、十姨太都在船上哭着叫九姑娘。南舟咬着唇,再怎么样,她不能把自己的亲爹一个人丢下啊。
船身刚离岸,人已经到了眼前。为首的果然是裴益,还带着一身酒气。“九姑娘,你这就不对了。不是同我二哥说好的嘛,怎么反悔啦,想跑了赖账?”
“我不是没走吗?送人不行?”
裴益笑着点头,“行、行!”却是一挥手,几个人扑通跳进水里直往船游去,手里还都拿着斧头。
南舟心惊肉跳,“你干什么?”
“一家人齐齐整整呆在一起不好么,搞得天各一方的,多不好。我替你全家团聚啊。”
只见那几个人游到了船边,抡起斧子就砍下去。船主吓破了胆,只好按照他们的吩咐又把船开了回来。
南舟眼睁睁看着离开的人又靠回了岸,心凉透了。
“兄弟们,送九姑娘回府。房子明天日落时才收,九姑娘还能再睡一晚上舒坦觉。”裴益一招手,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上来,把行李又给搬下来,赶着人往回走。
汽车里,裴仲桁抽了一根烟卷出来,万林瞧见了忙替他点了火。裴仲桁深吸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人被带着从他的车旁经过。人往后靠了靠,有些疲倦。
从他车边路过时,南舟似有感应一样停了片刻,望了一眼车内,眉眼都冷到极致。他的手顿了顿,半晌才想起她大约不会看到自己。可就算看不清,她也应该猜到车里坐的是谁。
光影瞬间错乱了起来,变成了他在车外,往马车里看。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从帘子里露出来,好奇地看着车外。她看到了一个清瘦的少年拉着一个小萝卜头似的更小的男孩子,她抿了抿唇,然后放下了车帘子。片刻后车帘子又掀起来,她递了一包东西,“小乞丐,你拿去吃吧。”
那双手那么白,羊脂一样。他不是叫花子,可弟弟饿了好久了,再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马车里有人低声责备,说她糟蹋东西。女孩子扭过头同马车里的人说话,有轻快的笑声。
他在自尊和弟弟渴望的目光之间挣扎良久,最后还是走上去,双手接住了她的东西。她转过头来,对着她笑。没有因为碰到他的手而展现出厌恶的表情。那手是那样光滑,那样白净,像是案几上的白瓷观音。
女孩子额发微卷,睫毛、唇角也是上扬的弧度,一双大圆眼睛盛着清澈的光。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清新甘甜,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素净的丝绸手帕里包着两块雪白的米糕,上面还点了一点红胭脂。他赶紧捧给弟弟,弟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马车动了,那女孩子又探出头,“哎,别急着吃,要洗手呀!会吃坏肚子的。”
那一年,他十二岁。如果不是后来知道那是南家的小姐,他大约会记得她一辈子的一饭之恩。当然,如今他也是记得一辈子的。只是那米糕的滋味,时而是蜜糖,时而是砒霜。
直到人都走过去了,他才将烟卷掐灭,指尖被灼烧的疼痛叫他清醒。他抬了抬手,汽车夫发动了车子离开了码头。
一行人连带着行李被裴益押回了南家,并且将一个铁锁挂在了大门上。众人情绪低落,三姨太此时回过味来,突然怨恨起南老爷来——走了多清净,现在可好,又被押回来,明天就要流落街头了!
南舟垂着头不说话,南漪倚在母亲怀里。阿胜红着眼睛想找南舟拿主意,看她的样子却又不敢开口。各自心事重重。
过了半晌,南舟站起来,“天快亮了,阿胜,咱们去厨房弄点吃的。”
南漪也站起来,“九姐姐,我也去。”
南舟点点头。南老爷转着轮椅,笑得有点癫狂,“谁也别想把我从宅子里弄出去!”
南漪听见了,无措地看了南舟一眼,她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挺直了背往前走。
灶上的火已经灭了,好在还有柴火。三个人都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情,摸索着生火煮粥。火没生起来,烟却弥漫的到处都是,呛得人直咳嗽。等到火好不容易烧起来,三个人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再看看对方脸上,都快成了黑脸包公。
南漪蹲在炉灶前煽风点火,阿胜打水,南舟淘米下锅。正在煮粥的时候,十姨太过来说那位姓陆的医生又来了,说是来给南漪换药。南漪虽然不想去见外人,但这种天最怕伤口发炎。姐妹两人就着水随便洗了洗脸去了前厅。
陆医生正在同三姨太闲话,自陈姓陆名尉文。三姨太照常不露声色却又仔细翔实地将人家的家事问了个底朝天。南舟同南漪进来的时候,正听见三姨太说:“陆医生这样留洋回来的精英,家里的少奶奶得多有福气啊!”
陆医生腼腆地笑了笑,“我尚未娶亲。”
南舟同南漪面面相觑,三姨太的用意未免太明显。南舟轻咳一声,迈步进来同他问好。陆尉文见有人进来,礼貌地站起身。
一对美丽的女孩子随着晨光一起进了房间,一个妍丽,一个清婉。上回来是夜里,南漪样子又有点狼狈,披头散发的。今天一见,才知原来是位遗世佳人。
他自然不好看得太久,将诊箱打开,“我正好出诊到这边,想起南小姐家就在附近,过来看看愈合情况,也该换药了。”
南漪看了南舟一眼,南舟点点头,她这才垂着头道:“谢谢陆医生。”
南漪坐下,胳膊搭在茶几上,慢慢卷了袖子。白日光线好,他这才注意到她小臂上有几道旧伤,不知道怎么来的。可看了后叫人心里蓦然发疼,于是手下也轻了。陆尉文熟练地拆了旧纱布,仔细清理了创口,然后又上了药重新裹上纱布。
“愈合的不错,但还是要注意防水。等差不多了就不用包着了,我过几天再来看看。至于疤痕……”
“多谢陆医生,不妨事的。”南漪打断他。
“回头我叫人送疤痕膏来,我那里有个效果很好的。不敢说一点不留痕迹,起码不会太明显。”
南漪把袖子放下,知道他瞧见了胳膊上的旧伤,脸涨得发红。
南舟见状,替她解围,“不用麻烦陆医生了。我们今天就要搬家,您给我留个地址,我过几天带漪儿去您诊所里复查吧。”
“哦,是这样……没关系,我经常出诊或者有手术,路过贵府的时候给送过来是一样的。”陆尉文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一点听不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
南舟觉得这个医生实在纯良的有点傻气,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处……”
陆尉文不可思议睁了睁眼睛,“没找到住处今天就要搬走?”他边收拾诊箱,边在想什么似的,忽然笑道:“对了,我有个亲戚在震州有个房子。他们搬到沪上去了,房子一直空着。就是地方小了些,不知道南小姐介不介意?”
南舟的眼睛亮了亮。
她亲自将陆尉文送出去,只是路上同他道:“实不相瞒,我们家现在有些困难。没找到住处,不是因为价格谈不拢,而是因为有对头从中作梗。很谢谢陆医生热心帮忙,但是我怕会给您带来麻烦。”
陆尉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个南小姐大可以放心。我那个亲戚在震州城里大约应该没什么人敢找他的麻烦。南小姐不要想这么多,这样,我现在就带你过去看看房子,要是还满意,你们就可以搬过去了。”
南舟没想到房子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房子是一间三合院,四五间厢房。不大的院子打理的还算整齐,基本的家居日常用品都一应俱全,南舟很是满意这个房子。谈房租的时候,陆尉文推辞再三,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来住省得他再费心找人打理。无功不受禄,南舟谢了他的好意,还是按照市价拿了房租给他。陆尉文也没再推脱,收下了。
南舟叫阿胜找人搬家。从宽阔的大宅子到了拥挤的小院子,众人心里难免落差。但南漪也不说什么,卷起袖子同阿胜一起打水扫地擦桌子。
东西好安置,人却搬挪不动。南舟站在南家老宅的正厅里,三姨太同南老爷仍旧不肯走。只是三姨太骂骂咧咧一天,已经没了力气。南老爷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劲头,一直数落南舟。南舟听也听乏了,心也疼麻木了,反而什么话都不入心了,耗就耗着吧。
到了日落,裴益果然带了人来收房子。先着人检查了一遍先前贴了封条的家具,一切无误。裴益在正厅里转了一圈,还没开口说话,南舟站起了身,“不是我言而无信,是我爹不肯走。四爷要收房子请便,麻烦将我爹抬到我们的住处。”说完竟然多一眼都没有。
南老爷终于坡口大骂起来,“你个败家丫头,联合外人来对付亲爹,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当初怎么没把你淹死在水缸里!”
南舟鼻头一直酸着,拼命忍着眼泪,再转过身的时候反而是一张笑脸,“是啊,多谢爹爹当年不杀之恩。你养了我十五年,现在我也放句话在这里:换我养你十五年,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再往后您便自求多福。你的那些小老婆一个个气死我娘,这笔账我也记着,咱们有日子好好算。”说完人就走了。
裴益看得新鲜,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他都忍不住想说她不孝。但现在收房子要紧,他抬抬手,一群人一拥而上,将南老爷和三姨太抬起来扔上了马车拉去了新家。
南老爷满胸愤恨,一口气没上来,人差点死过去。又是请大夫、又是弄药,将将忙活了一宿。
裴益乐呵呵地回了家,见裴仲桁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便拐了进去。裴仲桁照常在默经文,裴益走进来,拖了个椅子反坐下。捏了桌子上的一块枣糕,边吃边把今天的南家的事儿说了一遍。
裴仲桁像个入定的老僧,裴益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也不知道谁借他的胆子,敢租房子给南家的丫头!明儿,不,过几天吧,我就叫房东把人赶出去!”
裴仲桁的目光动了动,放下了笔。轻轻吹干了墨迹,照常一张一张扔进火盆里烧了。
裴益露了一个可惜的表情,“好不容易写的,怎么好好的就烧了,多浪费!上回娘叫你抄经,你也不给她抄。自己抄的还烧,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裴仲桁却是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不用去打听了,那房子的房东是我。”
裴益嘴里的枣糕惊地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悟出来他的意思,手指冲他点了点,不正经地笑得起来,“哈哈,二哥你不会是想睡那丫头了吧?”
裴仲桁在他脑袋上弹了一指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裴益撇撇嘴,“别跟我掉书袋子,听不懂。”
“你就装傻吧。叫你节制点,回头得了病有得你哭,也不怕去医院打606。”
裴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不会,我小心着呢,找的都是干净的姑娘。”
裴仲桁不再同他说这个,换了话题,“最近不要再惹南家的人,听见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一刀刺到底,那是仁慈;慢慢地割,才是报仇。”
裴益揉了揉脑袋,哼了一声,“真麻烦!算了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好,我不惹他们,可是他们要是撞我枪口上,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拿了本书看起书来。裴益呆着也无趣,想了想昨天宜春院新来的姑娘挺入眼的,便跑去找姑娘了。
等到人走了,裴仲桁才放下书。抬眼一望,外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书本里夹着一方素净的手帕,只在四角绣了很小的几朵石榴花。经年累月的,那花却不见褪色,火红刺目,鼻端似乎还有暗香浮动。
那雨声嘀嗒嘀嗒,落的人心都乱了。
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纤细的枝丫被雨水砸弯了腰。南舟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托腮一手扇着小蒲扇,面前的小泥炉子上正熬着南老爷的药。火舌舔着瓦罐的哔啵声,雨落的掷地声,罐子里沸水的咕嘟声都混在了一起,时间仿佛停住了一样。
南老爷病得更狠了些,还能说话,只是更不利索了。她假装听不懂的话,就能清净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不得清净,自然是三姨太在数落十姨太伺候的不好。请丫头倒也不是多贵,只是南舟不想惯她的脾气。
南漪红着眼睛走过来,也寻了个马扎靠在她身边坐下。开始也是拖着腮,过了一会儿,人往她肩上倚了倚。南舟因为肩上的那点重量从神游中清醒过来,侧了侧头,看见南漪清瘦的脸庞。妹妹也仰着头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
南舟独来独往惯了,可看到南漪,就生了要保护她的心。她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胆大坚韧,一个柔软怯懦,她保护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可这世间谁来保护她呢?
“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南舟用厚布包着瓦罐盖子,掀开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干别的。”
南漪低着头不说话,就算有点好东西,都要先紧着南老爷,剩下的都叫三姨太抢了。
南舟知道她想什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等会儿药熬好了,我带你上街买好吃的。你悄悄藏一点带回去给十姨娘吃。”
南漪使劲儿摇头,指了指三姨太的屋子。
南舟笑得调皮,“不叫她知道,她那么胖,少吃两口瞧着还顺眼些。”
南漪也抿着嘴低笑。
熬好了药,端给了三姨太。如今南老爷只吃她经手的东西,怕其他人害死自己。三姨太不愿意做伺候人的活,可她也不肯拿私房钱出来请人,南舟更不肯。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她只管照顾南老爷,其他的事情不做。旁人为了耳朵清净,也没什么意见。
三姨太自己的私房钱是有一些的,到乡下找个地方养老也是够的。只是一恨南家的两个小妖精,另一桩心事,她听说过南老爷有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当时分家的时候谁也没瞧见被谁拿走了。她怀疑那宝贝要么在南舟那里,要么就是南老爷偷藏了起来。总之,这样的宝贝,她怎么也要分一份。
外头的雨势收了不少,淅淅沥沥地落着,南舟同南漪合撑了一把油纸伞出去。这庭院地理位置好,是闹市里的背巷,走走就到了震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南漪是旧式的养法,没去外头学堂读书,在家里上的私塾。平常外出的机会少,出了事后更是不肯出门。现在她跟着南舟仿佛变了一个人,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惧怕了。外头的世界比她想象的要丰富有趣的多。
在街上逛了一阵,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路上又热又潮。南舟收了伞,看到卖冰的,停下来买了两碗冰。两个人坐在路边肩并着肩吃东西,低声笑语,少女们简单的快乐。
裴益从聚鑫斋出来,顺子跟在他后头提着一大包点心。汽车夫把汽车开过来,顺子眼尖,指了指街对面,“四爷,您瞧那个不是南家的十一姑娘吗?”
裴益一听,下意识抬腿就要过去。走了两步想起裴仲桁的话,又撤了回来。“没见过女人,多稀罕哪?”他不甚在意地飘了一眼。南漪穿着浅葱绿色的短袄,黑色长裙,脸上一团笑意。他哼了一声,还以为这女人不会笑呢!不过笑起来倒是好看的紧。
顺子把车门拉开,裴益坐了进去,顺子也跟着猫着身子坐进来。裴益一摆手,“去,把那包点心给十一送去。”
顺子“啊?”了一声,“这个不是带到山上孝敬老太太的吗?”
“你不会再买一包啊,脑子长着是摆设用的?”
顺子忙说“是、是。”笑咪咪地提着点心到了两人面前,双手把点心往南漪旁边一放,“十一姑娘,我们爷送给你吃着玩儿的。”
一见是裴家人,南漪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冰碗也摔到了地上。
裴益在车里见了,撇撇嘴,“这点儿出息。”
南舟自然是不会要他的东西的,拉起南漪就走。顺子知道东西送不出去,回去定然一顿好骂,说什么都要交给南漪。几个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惹得路人侧目。顺子把东西硬塞到南漪手里,她像被扎了一样,猛地甩了出去。
顺子见状,露了凶像,南舟挡在南漪面前,“你们二爷白纸黑字可是答应不再骚扰我们的!”
顺子见她搬了裴仲桁出来,东西也毁了,只得灰头土脸回来复命。果然先被裴益拍了几下脑壳,“蠢,东西都不会送!”但裴益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去,再买两份,叫他们送一份去南家。爷今儿就要赏东西给自己的女人,还不信赏不出去!”瞧南漪那个小身板,家里到底给饭吃没给饭吃?
顺子忙跑回店里去张罗。裴益再看,那两姐妹早就不见了人影儿。他“哼”了一声,觉得不该答应二哥,凭空少了许多乐趣。他女人不少,可都是迎来送往的,他也不过是她们的恩客而已。南漪不一样,就他一个男人,有点专属品的意思。她越是不要,他还偏要给。
南舟同南漪刚到家门,就看见聚鑫斋的伙计捧着食盒等在外头。见了人来了,伙计忙把东西奉上。南舟一看东西就知道是裴益阴魂不散,说什么都不肯要。人进了院子,一转身关上了大门。伙计没办法,只得把东西留在在了门外。
连着几日,总有人拍门。南漪一听到拍门就躲起来,好在都是聚鑫斋的伙计送东西来,不见裴家人,慢慢也放下心来。
如此十来天,南家大门外堆满了东西。夏天东西放不住,一两天就坏了,还招苍蝇。南舟有心找裴仲桁告状,但裴益这样也不算骚扰。最后她把东西挪到巷子头,插了块木牌,“济世积德,自取随意。”
伙计再来,南舟伸手一指,叫他把东西放到那边去。街上的小叫花子们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好去处,东西很快就被取走了。后来发现日日有人送吃的,便索性在附近蹲守。见人来了一哄而上,差点把伙计的裤子都扒下来,吓得伙计也不敢来了。这样总算是消停了。
这些日子南舟在家里看这些年的账本。南家值钱的古玩字画都是造了册的,分家时各自的账也是清楚的。只是那些哥哥、姨太太私下里卷走的东西却没了下落。她估算了一下,只要东西能交出来一半,不走当铺,正经地卖了,差不多也就能把债还上。五六个哥哥,她不信一个念一点骨肉亲情的都没有。
南舟带着阿胜跑遍了全城,不是受了白眼就是吃闭门羹。哥哥们的态度都一样,吃进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钱是老大欠下的,凭什么叫他们还?
南舟发了狠,日日去堵他们。几个少爷也是被她缠怕了,最后达成了意见,东西可以拿出来,但老大吐一件,他们就吐一件;老大拿两个出来,他们就给一双。南舟知道这不过就是他们糊弄自己的把戏,老大若真舍得东西,当时怎么可能拿南漪去抵债?
除了自己哥哥,其他亲朋好友更不必说。或闭门不见,或哭穷装困,或给个几百块钱了事。南舟一辈子受的委屈羞辱加起来都不如这几日多。毕竟是个脸薄心气高的女孩子,对着哥哥还能据理力争,但对着陌生的亲戚旧友开口,总是忍着万分难堪。
南舟讨债讨得身心俱疲。本来十姨太也是个不会做饭的,潦草吃了几口,也吃不下。阿胜唉声叹气不断问她怎么办,三姨太照常阴阳怪气。南舟心里烦闷,叫阿胜在家里好好看着,她自己出去走走。
南舟在想后路。要不来东西,这么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她自己的钱省着用,带着南漪走也是够的。阿胜年轻又识字,找个地方当伙计养活他自己也是不成问题的。三姨太她可以不管,南老爷和十姨太怎么办,真的就不管不顾了?
夏日夜长,不知道想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晃过神,发现竟然又回到南家的老宅了,如同老马识途。
她突然想起来,自从回来一直还没去过母亲的院子。她是端午前生的,母亲生前绣了一只香囊给她。在娘胎里名字就起好了,不论男女都叫“舟”,也是谐“周”的音,那香囊上就绣着一条船。那年走得急,不晓得把香囊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也找不到。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找便走了。
南舟站在街上打量了一会儿宅子,似乎没有什么人声。裴家人怕是也不会过来住,大约会拿去卖掉。但这宅子价格不菲,一时半会儿多半卖不掉,宅子应该还是空着。
南舟围着宅子走了一圈,记忆里有处墙身有个不大的墙洞掩在繁花茂草间。她循着记忆找过去,拂开乱枝,果然洞还在。南舟从那洞里钻了进去,熟门熟路进了母亲的院子。除了廊子下几盏电灯偶尔发出的电流声,一路上都静悄悄的。
房间没上锁,轻轻推开门。虽然视线不好,但对这里她再熟悉不过。从抽屉里摸了一根蜡烛出来点上,四周一下都亮了起来。一切都还是旧模样,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床头是一排矮柜子,柜子上嵌着两排小抽屉,往常都放着母亲的东西,大部分都已经叫她带走了。撕开封条,她翻箱倒柜地找那个香囊,最后终于在箱子底下找到了。还找到了母亲当年的嫁衣。
她抱着母亲的衣服,手里抓着香囊,泄了劲儿。人躺到母亲的床上,仿佛是躺进了母亲的怀里,舍不得离开。小时候受了委屈欺负,都会躲进母亲房间里寻一点安慰。想母亲想的厉害,鼻子一酸就落下泪。
她从小就爱哭,可知道不能在有些人面前哭,所以特别能忍眼泪。一旦没人了,她便会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如今四周无人了,索性放开了哭。
裴仲桁隐在树阴处,天上一轮满月染得庭院一层灰银。树枝间透下几线月光,明暗交界的地方,有个知了猴正从土里往外爬。裴仲桁垂目看着它慢慢地爬出来,然后爬上树身。
回裴家总是路经南家大宅,是多年下来的老习惯。今天赴宴夜归,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仍旧是习惯性地看了南家的大门一眼。清晨下过雨,雨过天晴后连月色都分外冼净。鬼使神差的就叫停了汽车夫,自己迈步进了宅子。
南家他从未涉足过,但南家的大门他却比谁都清楚。门槛高几寸,石狮子头上鬃毛有多少个卷,门上剥落了哪片朱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年妹妹病重,大哥带着弟弟在外头做工无人照料她。他放学回到家里才发现妹妹快不行了。妹妹瘦得就剩一副皮包骨,小手轻轻抓着他,“二哥,我想娘了,我想见见娘。”
他抱着妹妹守在南家大门前。他拍过门,被打了出来,不敢再拍。只能在门口守着,一日一日的,瞧不见母亲。一日一日的,只瞧见妹妹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冷却、僵硬、又变软。他能给她的,不过是几行热泪,一张草席。
人活下来真难,因为还带着那么痛苦的回忆,呼吸都是痛的。伴着此刻屋子里人的哭声,仿佛是他回忆的伴奏,呼吸更痛了。
他静静地看着那只知了猴趴在树身上一动不动。屋子里的哭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烛光却仍在。他站得双腿麻木,动了动腿,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门没关,心真是大。
他的脚步很轻,借着烛光望见内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下是鲜红的衣裙,衬着她的脸白得刺目。再走近了些,她枕着的地方深色一片,是哭湿的。大约是夜里风凉,一只手紧紧攥着衣服。垂着的一条手臂露出来,雪白的腕子上没有任何首饰,手里松松揽着一个小香囊。
他蹙着眉头屏住呼吸,俯身看了一眼。葫芦状的香囊坠着流苏,靛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条小船。她梦里时有抽泣,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浓黑的睫毛卷曲着,像安静停在眼睑上会忽然振翅的蝴蝶。
他也乏了,在桌边坐下。打量了四周,猜测到大约是她母亲生前的住处。
桌上的蜡烛悄悄地燃着,火光不动,连风都很静。旁边的人呼吸匀停,是睡熟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出来,百无聊赖地慢慢折着,有一种难得的“静里浑将岁月忘”的宁静。
南舟似乎是听到了狗叫声。她猛地睁开眼,人还是混混沌沌的。眼前一支残烛的火光摆了几下,她揉了揉头,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睡过去了。她忙从床上下来,手里的香囊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纸。她急得四处翻找香囊,但还是遍寻不到。狗叫声却是越发清晰了。她不敢久留,吹灭了蜡烛赶紧沿着来路回去了。
裴仲桁的手紧紧压着狗的嘴巴,直到看到她身影消失才松开手。
刚才不知道从何处闯进来一只狗,直接跑进了房间。他怕野狗伤人,竟也没做他想,徒手便上前去抓狗。同狗搏斗了一阵,终于被他制住了。
裴仲桁松开了狗,那狗不甘心的冲他吠了几声,没见过这样凶的人,也是怕了,一溜烟地跑了。裴仲桁甩了甩手,刚才被狗抓破了手。好在是条不大的小狗,伤口也不深,看着也不像疯狗。他从口袋里掏了手帕随便缠住手,不想叫人瞧见伤处,便把手插进口袋。可手一放进去,指尖下一片柔润丝滑。
他顿了顿,还是把东西掏了出来。月光下,丝绸泛着软润的光。一时恍然刚才的鬼迷心窍,目光里突然有了狠意。掌心攥紧了,在扔与不扔间,无声的踟蹰。
忽然肺里又难受起来,止不住地咳嗽,叫他不用思考这个难题。他下意识握拳在唇边,想去压一压咳嗽。鼻端忽然盈满了一种奇异的花草香,深吸了几口气,咳嗽竟然止住了。松开手,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香囊。
南舟回了家,家里的人都睡下了。阿胜还给她留着门,见她回来了,轻手轻脚帮她准备了洗澡水。她气息不定地躺进木桶里,把自己浸入水底。过了片刻猛然钻出来,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把刚才放下的东西拿出来。
那团纸舒展开,居然是纸折成的东西。她蹙着眉头仔细研究,上面印着英文字,又看到了花体的数字20。竟然是一张二十英镑折成的一只猴头。
她趴在木桶沿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抓了香囊在手里,怎么就变成这么个东西?难道刚才有人进来了,拿猪头换香囊?还是说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根本没找到香囊,就是找到猴头?
她本想拆开看看上面会不会有字,可是研究了一下发现折得很巧妙,拆掉了怕是无法再复原了。虽然是个猴头,可不见丑态,面宽头大很是憨态可掬。她扬唇一笑,难道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没有送南瓜车和水晶鞋,送了英镑给她?也许真的是母亲显灵,送了神仙教母给她也说不定呢。她决定好好收起来。
南舟又找了几日,终究是找到了老大的住处,不过大少爷照常是不在家的。大少奶奶柳氏一听说来要东西,抱着孩子便坐到了地上,一声叠一声地哭诉南家大少爷薄情寡义败家,不顾念她们母子。如今这日子全靠着自己娘家带来的一点体己钱过活,不曾留给家里人一个铜子儿。
二姨太这会儿放下对儿媳的成见,快速地统一了战线,搂着柳氏一同哭。末了沾了沾眼角,“我不过一个妾室,媳妇又弱,哪里能劝得住他?我们都知道九姑娘的能耐,倒也真心诚意希望九姑娘替我们把人寻回来。只要他回来,九姑娘直管同他要,我们绝没有二话。”
南舟知道她们不过就是演戏,她胸中一口恶气,“好,我就替你们把大哥找回来!”
柳氏一听止住了哭,报了地址给她,阿胜一听红了脸。等离开了大少爷家,阿胜嗫嚅道:“九姑娘,长春巷可都是妓院,你还真去啊?”
“去!”她自然要去的,她倒要看看,这个大哥能混蛋成什么样。
人是在一间叫宜春居的妓院里找到的。
老鸨本要把南舟拦在外头,南舟却是冷着脸,“我家嫂子抱着侄子在家里要死要活的,你敢拦我,出了人命你担当起吗?我又不砸你场子,不过给兄长带几句话。”
老鸨看她虽然穿得素净,料子却是极好的。人同衣服一样,虽然不张扬,却处处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劲儿。老鸨也不想惹事,索性叫她进去了。阿胜在他爹面前发过誓,永不进妓院,所以留在了外头。
妓院里的客人见她进来,侧目纷纷。南舟只当没看见,一路找到了南孝庭。
几个纨绔子弟围在一起推牌九,个人都叫了局。站在大少爷南孝庭身后的,个是相貌极其妍媚的年轻女人。南孝庭开牌前总来一句,“珍珠,吹一口!”白珍珠便捏着帕子嫣笑如花地吹一下。有人一起调侃几句半荤半素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伙计推开了房门,同他道:“南大少爷,有姑娘找。”
众人还打趣道,怕不是哪个相好的打上门来。南孝庭从牌九里抬眼一看,吓了一跳,以为见了周氏的鬼魂。再一定睛,想起来是认错了人。
“哟,这不是咱们家小九吗?几年没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南舟往他身旁一站,“我有事同大哥说。”
“说什么?难不成打算说你当初从家里带走的东西都挥霍完了,找大哥拿钱做嫁妆?”
白日晃晃地推牌九也不嫌不雅相,反正是没日没夜地挥霍钱。南舟见他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便也无需再给他留情面。她手袋里拿了一张纸出来,满满当当记着当时被几位少爷偷拿的东西。
“这里头大哥拿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自己欠的债,不能叫其他人帮你还。”
南孝庭斜了她一眼,“不是当大哥的教训你,要说拿东西,你才最该吐出来!谁知道你到底卷走了多少东西,现在还有脸站在大哥面前,找大哥要东西?”
“我拿的是我娘从周家带过来的嫁妆,是姓周的。你们拿的是姓南的。大哥趁早别惦记我那份儿。几位哥哥我也见了,他们说了,只要大哥带头把东西交出来,他们也交。”
南孝庭这一局又输了,气得指桑骂槐地骂晦气。下一轮轮到自己坐庄,怎么也得翻个本。他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南舟一把压住他的牌,“爹的死活是不是你不打算管了?”
南孝庭火上心头,一把把她推开,“轮不到你管我的事!你说是姓南的债,你可以不管;既然伸长了手要往自己身上揽,那就别说什么姓南姓周。你娘在南家当家十几年,不知道私下里弄了多少银子。大哥都不同你算账了,你还好意思想从我身上挤银子?”
南舟跌坐在地上,气得眼眶发热,真没料到他会无赖到这个地步。白珍珠走上去把南舟扶起来,对着南孝庭嗔道:“真是个莽汉,看把人摔的!”
南孝庭撇撇嘴,“想要钱?那你就赶紧求求神,保佑大哥马上赢钱。爱等你就等着吧,等大哥赚了钱,咱们再谈钱的事。”
南舟满腔怒火往上顶,比起裴家人的所作所为还叫她生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拼命忍着,转身跑开了。
可下了楼,她又停住了。她这样回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几个兄弟是不顾骨肉亲情了,她也想一走了之,可她真的没办法不顾南老爷死活。她这样一心一意地对父亲,却是挨骂挨得最多的。
她下个月初拿什么钱还给裴家?她真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无力地在台阶上坐下来,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抱着膝,埋头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小姑娘,挨打啦?”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还带着三分笑意。
南舟正哭地伤心,听见有人说话,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忙去抹眼泪。但抽泣一时半会儿停不住。她从臂弯里抬起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再往上走是裤线笔直的深灰色西裤。那人双手抄兜,弯着身子在同她说话。
南舟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盈满了泪水的大眼睛冼亮。待看清她的样子,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绽开一个笑,“姑娘,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南舟愣了一下,然后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衬衫前襟,“你把门钱还给我!”
江誉白笑容更开,“真的是你啊?”怎么在妓院里头,难道真是个交际花?
“是我!”南舟站起身,“换门、换锁、刷墙,加上房东太太收的损坏费押金,一共四十五块钱。你的坠子现在不在我身上……”
南舟一本正经地同他算账,正说着,有人远远从二楼的一间房里探出脑袋,“四少,你怎么躲到那里了,可都等着你呢!”
江誉白一伸手将南舟拉进怀里,却也没让人瞧见她的脸,同那人笑道:“你们继续,我要带个美人儿找个地方秉烛夜谈去。”
对方还想再留,瞥见他怀里的人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好不亲热。都是场面上的人,不会坏人好事,只笑着道:“四少随意。”
江誉白连拖带揽地把她往外带,她怎么挣扎都没用,“你放开!”
江誉白被她掐了好多下,忍着疼,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偏过头低声道:“姑娘是江某人的幸运星啊,今天再救一回,回头千金答谢。”
怀里的人终是不乱动了,江誉白将南舟带上了车,交代汽车夫开到凯旋路十七号。他松开了人,把两侧车窗和后面的帘子挡好,这才同她抱歉道:“刚才多有得罪,小姐莫怪。”
南舟抿着唇坐得远远的,简直见了鬼,每次碰到这个人都要叫他占便宜。
“四少,还跟着呢。”汽车夫低声道。
江誉白点点头,“知道了。”
到了地方,他先下了车,然后绕到南舟那边替她打开了车门,又像刚才一样揽进怀里藏好她的脸。进了楼,掩上窗帘,打开灯,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当红歌星的唱片。做完这些,江誉白轻轻挑了帘子往外头看,那辆车还在外头守着。
南舟见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面色沉寂。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同刚才判若两人,像是有两张脸一样。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江誉白一回头,便看到南舟抱胸靠墙站着,脸上有种茫然无依表情。他挂起一个笑,“刚才多谢小姐了。”
南舟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同来的伙计还在宜春居外头等我。”
“不妨事,我这就叫人通知他。哦,还没请教小姐芳名。”
“我姓南,南舟。”
“南国有归舟,荆门溯上流。”他笑起来,“这名字有意思。”
南舟点点头,“我母亲是鄂中人。”
江誉白轻轻一笑出了客厅。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再转进来时端了两杯咖啡。
南舟在沙发上坐着,托着腮想心事。帮人一下到没什么,只是刚才听他说“千金酬谢”时那一刻的反应,真叫她心生恐惧。那时候的南漪怕也是这样,因为无能为力,只能为五斗米折腰。
南舟想起这个便难过起来。她不是个会在外人面前失态的人,只是今天实在是委屈到极致,便控制不住眼泪,越想眼泪落的越多。
江誉白不料她哭得这样猝不及防,他忙放下了咖啡,手足无措地蹲到她面前,“抱歉抱歉,是我欠考虑。你一个姑娘家,在我这里过夜不像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南舟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断断续续,“没有,我只是,想妈妈了……”
纤柔的肩膀缩在一处,半垂着头,那身影楚楚堪怜,叫人忍不住想要揽在怀里。但他并没有和风月场里的女孩子牵扯不清的习惯。他起身从抽屉里拿了一盒朱古力,在她眼前打开。兔子、鸭子、鸡……十几个方格子里放着里形状各异的朱古力。他又往她面前托了托,温声哄道:“要不要吃一个?吃一个就没那么难受了。”
南舟诧异地看了看朱古力又看了看他,他笑得眉目和泰,目光纯明,好像天都亮了。
每一个都可爱又美味的样子,南舟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吃那一个。
“你属什么的?”
南舟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猴。”
江誉白展颜一笑,“那就吃猴子。”是个大眼睛可爱的小猴子。他笑得戏谑却不轻浮,捏了一个小猪给她。
因为是在建州的“故人”,他乡遇故知,所以天然带着一丝亲切。南舟抹掉了眼泪,眨着眼,“为什么要吃自己?”
“那吃我?我属老虎的。”说着把小猴子放进了嘴里,捏了老虎给她,“吃了老虎,虎虎生威,谁都怕你。”完全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那不是母老虎吗?”她可不想当母老虎。
他的手递在她面前,巧克力用金色的纸托着,“快点吃,我手热,一会儿就化了。我已经把你吃了,你也快点把我吃了。”
南舟垂眸接过来,默默地吃了一口。不是那么甜的朱古力,可可的味道很浓。大约哭也哭了,心头的怨气也发泄完了。朱古力在口里融化,顺着唾液进入了胃里。嘴里有点甜蜜的回味,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想起刚才失态,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也带着一丝甜蜜。
这么久以来,难得碰上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甜蜜的人。像在荒原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看到偶然闯入眼帘的一小块青草地、几朵小野花,知道是不属于自己的路上风景,但已经觉得很好。
江誉白喜欢她的笑模样,看着舒心。“你饿不饿?”
南舟点点头,江誉白一笑,“想吃什么?”
南舟真认真去想了,“想吃建州的龙眼。”
江誉白无奈地耸耸肩,“这个一时半会儿可弄不来。不过我这边厨娘做的栗子羹女孩子们都喜欢的,你尝尝?”
南舟是真饿了,不同他客气,点点头。江誉白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手里抱着一个饼干盒,“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
南舟谢过他,接过了饼干筒,慢慢吃起了饼干。人饿的时候真是什么吃起来滋味都好。
江誉白坐在她对面,含笑看着她。“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江,叫江誉白。我后来去找过你,可是房东太太说你退了房,怎么到震州来了?”
南舟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他把咖啡往她面前推了推,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唱片里最后一首歌唱完了,唱针回归了原地。客厅里暖黄色的壁灯照得房间也是暖的。面前的人笑容和煦,也是温暖的。她轻而易举地交付了信赖。
故事又长又琐碎,像落在裙子上的饼干碎,需要慢慢拢在一起才能成型。她垂着眸子缓缓说着,声音很平和,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人的家事。末了,她唇边展了一个忧悒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
江誉白确实没料到她是这样一番经历。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可谓是惊心动魄、遗大投艰了,也不知道她怎样熬过来的。他心底如落了绵绵细雨,柔软而潮湿。又生出了一点庆幸,竟然是建州船政学堂的女学生,叫人刮目相看。
“别不好意思,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他笑道。
南舟自嘲地笑了笑,末了看了他一眼,“每次都见你神神秘秘的,在躲什么人吗?”
江誉白点点头,但没有深谈下去的意思。南舟也不以为意,虽然她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了,可也不是人逼着她说的,是她自己愿意说的。
她那样豁达,他反而有些抱歉地笑笑,“并非诚心隐瞒什么,我是怕给你带来麻烦。”
南舟摇摇头,“没关系,我懂的。”各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她也没多余的兴趣打听别人的麻烦。
栗子羹煮好了,下人端了上来。栗子磨成的粉,用牛奶小火慢煮。吃的时候撒上一点干桂花,再加一勺蜂蜜。南舟饿狠了,连吃了三碗,吃完又觉得太甜了。江誉白早知道一样,早叫人准备了几碟爽口的小菜。虽然是常见的食材,但样子精致,味道又丰富。两个人就这样吃吃聊聊,倒很是谈得来。
吃得太饱,困意慢慢爬上来,南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江誉白熄了灯,人坐在黑暗里,但对面人的轮廓还是看得清楚。
南舟没有戒备地靠着沙发睡着,头发有点乱蓬蓬的,像小动物的绒毛。他轻手轻脚出去拿了一个薄毯子给她盖上。她睡得很熟,一动不动。
坐姿怕是不大舒服,他自作主张把她的腿也放到了沙发上,这样她可以躺着睡觉。玲珑的双足套着一双黑漆小皮鞋,大概穿着不会太舒服。他看着她的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脱她的鞋。
做完这些,他回到她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南舟翻了一个身,梦中呓语,“不把东西交出来,谁也别想走!”像是在厉声斥责,但因为在梦里,语气也变了味,带着一丝绵软娇憨。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儿。快天亮的时候,外头的车终于开走了。
南舟被人的低语唤醒,低头看见身上盖着一个薄毯子。江誉白见她醒了,笑着走过来,“你醒了,早上想吃点什么?”
南舟赧然,吃了一夜的东西,她有胃口才怪。“不用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昨天晚上的招待。”
江誉白笑了笑,将一个信封递给她,“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这里是修门的费用和一点心意。”
南舟打开看,是四十五块现大洋和一张千元美金的支票。她咬了下唇,也笑了笑,只拿了四十五块钱。“修门的钱我拿了。其他的,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齿。我昨天夜吃了你那么多东西,已经收下你的心意了。”
这样的女孩子,虽然是家道中落,但毕竟有良好的教养和富足生活成就的自尊,拿他的钱她做不到。江誉白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懊恼道:“是我莽撞了。既然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这里是我在震州的住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南舟看得出他家境优渥,人也十分诚恳有礼。但南舟并未往心里去,只是谢过他的好意。留了家里的地址给他,叫他可以随时过去取坠子,或者改日她亲自把坠子送还。江誉白只笑着道不急。
南舟没要他开车送,自己叫了洋车回家。阿胜一直守在门旁等着南舟。好在院子里其他人都还睡着,阿胜一听到敲门声忙给她开了门。南舟不待他问,便编了个借口把他搪塞过去。
人倒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虽然很累,却没有了睡意。她坐起身,从行李箱里把他的坠子拿出来。一向也没仔细看过那坠子,这会儿放在手里端详。原来是脂白无瑕的鱼化龙坠子,应该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温润和泽,倒是和那个人相得益彰。南舟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唇角扬起来。
窗外有人影闪了一下,南舟放下坠子问是谁,但没人回答。南舟打开门看了眼,院子里并没有人。她回了房间,看到床上的坠子,想了想不大放心,还是挂在脖子上——自己的东西丢了就算了,别人的东西弄丢了就说不清了。
如此过了几日,江誉白并没有上门来讨要他的东西。南舟整日默不作声,对于四十万元的债务,她实在无计可施。南漪同十姨太也不敢开口问,只能干着急。十姨太甚至动了要出去卖唱的心思。南舟安抚了她几句,叫她别着急。
但她自己内心还是焦急的,如果没有办法让哥哥们拿东西出来,那么也就只能想办法赚钱了,她不能坐以待毙。也许要去法院打官司了。分家的时候哥哥们都分到了家产,抛开出嫁的姐妹不说,她同南漪还未嫁人,理当也应该分一份家产。政府颁发的法律条文,明确规定了女子也有继承权。放从前她也不稀罕,但现在能抢回来一点是一点。哥哥们不怕她,总还是怕官的。
南舟叫阿胜寻了近些日子的报纸来,自己又去图书馆借了不少法律相关的书籍。闷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只是读书看报。十姨太心里焦急,想寻她问对策,南漪拉住她不叫她去打扰南舟。
这一日南舟照样在看报纸,把看到的有用的消息在本子上做了抄录,南漪突然过来拍门,“九姐姐,你快去看看,大哥来了!”
南舟当南孝庭过来找麻烦的,谁想到了厅里一眼就瞧见了桌子上的青花釉里寿桃花瓶,一对明治金工荷塘小花瓶,还有定窑莲座带盖的香熏炉,统共五六件宝贝。
一见南舟,南孝庭陪着笑脸道:“九妹妹,东西真的只剩这几件了。你也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花销又大,已经卖掉了大半。真的,不剩了。妹妹说的有道理,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要一条心。九妹妹有大能耐,这些东西拿给妹妹处理,早日把债还了,早点安生。”
南舟蹙着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南孝庭不过略坐了坐,又同南老爷请了安。南老爷自然没有好脸色,把人骂跑了。
南舟拿了底档对了,果然都是家里的东西。想他大可以不理睬自己,不至于费心去寻些假货糊弄自己,可他何以转了性子?
这边疑云还在,那边几个哥哥像约好了似的,个个都带了东西来。四哥是同四少奶奶一同过来的,虽然是来送东西的,但四少奶奶抱着个乾隆年间的白玉牡丹三耳炉不肯撒手,一摸再摸,抱怨道:“九姑娘,你是不知道,家都叫大哥给败了,我们四房也没拿到什么好东西。可怜你侄女的嫁妆还没有着落。你也知道,玉儿从小就和昌东李家定了亲。这嫁妆太薄,回头嫁过去不知道要怎样受婆婆冷眼。”说着沾了沾眼泪。
南舟静静看着她做戏,“四嫂也不用那么心急,没记错玉儿今年才十岁,离出嫁还早。四哥又是读了书、学了经济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四嫂还担心玉儿嫁妆吗?”
四少奶奶恋恋不舍地放下炉子,绽开一个夸张的笑脸,“哎,你也知道,你哥那个人哪,就是太老实本分,不叫人欺负就不错了——以后还要仰仗九姑娘多多提携提携你哥才是呢!”
南舟太记得上回她们的嘴脸了,这回突然前倨后恭还真叫人不习惯。南舟哑然失笑,“四嫂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一界弱质女流,不叫人眉高眼低的对付就谢天谢地了,哪有什么本事提携四哥?”
四少爷偷偷拽了拽四少奶奶的袖子,狠狠使了个颜色。四少奶奶这才很不情愿地止住了话,扯了个囫囵笑,别过话头略说了几句也走了。
等到了夜里,大约是不会再有人来了,阿胜上了门栓,回来就看见南舟对着那堆东西发呆。
“九姑娘,你怎么啦?”
“阿胜,你来掐我一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南舟喃喃道。
阿胜低头在自己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哎呦”了一声。“疼的,九姑娘,不是做梦,是真的!”
“是真的?”南舟没想到人碰到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有点痴傻的样子。她又点了一遍,是真的。虽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回来了,但这里差不多也有一半了。只要买家开价合理,这些东西卖出去足够还债了。
半夜南舟睡不着,坐在床上对着东西傻笑,一切都好得不真实。她搅着发尾,盘算着该怎样才能把东西换个好价格。无意中碰到了脖子里的坠子,她取了坠子下来,对着它喃喃道:“好吧,看来你也是个幸运石。”她又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把手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那张二十英镑的猴子已经被她撑平整了,她捏着猴子对着月光看,“难道真是神仙教母显灵啦?”
她也不是那么迷信的人,但人无助的时候总要寻一点寄托、期待一点奇迹。她把小猴子放在手心,双手合十,“神仙教母神仙教母,你要保佑我顺顺利利找到好买家,保佑我顺利还清裴家的债,从此以后和那些恶棍再无瓜葛。”
求完了又觉得自己好笑,她躺下去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噙着笑睡着了。
得了宝贝,难免心情舒畅。买卖古玩南舟不懂,又没有信得过的人。只是略翻了翻报纸,看了些相关文章,大概知道是怎样的路数。当铺是不用考虑的,再身价百倍的东西,进去先给扁得一钱不值。正经得去古玩市场卖。按说找掮客来看货寻下家最能卖个好价,但目前她急着钱用,又想稳妥,还是打算去找个坐商。
东西来得不易,南舟也小心谨慎,不能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去让人宰割。英租界粤北路一条街上有十几家大古玩铺子,虽然比不上旧京和沪上,但在东南还算得首屈一指。南舟假装逛街的顾客,南南北北来来回回看了几日。看人如何买卖、如何讲价谈判。这样一通下来,南舟心里大概有了底,不怕他压价。最后选定了间叫赓雪斋的古玩店,准备过两日先带上个小物件过去试水。
南舟有了算计,一身轻松,看着云舒日朗,人也开心起来。阿胜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乐呵。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憧憬起还了债以后的好日子。
“今天去一枝香买点好吃的带回家,给大家加点菜。”南舟道。
阿胜乐得猛点头。两人边走边商量要点什么菜,忽然听到有人叫“南小姐。”
南舟转过身看到江誉白,明媚一笑,“江先生?”她本打算忙完卖东西的事情就去找他还坠子呢,不料在这里遇到。
“南小姐来买古玩?”他笑着走近了几步。
他绝对不是个对闲事感兴趣的人,只是那天她离开后便有些心神不属。无论交际应酬还是看书读报,一个不小心,心思便溜了号。女人在他看来都是各有各的好颜色,只是一不留神,南舟那张脸就从万紫千红里浮了出来。无论是泫然欲泣时的纤楚,嚎啕大哭时娇俏,抑或是莞尔一笑时的粲如流光——整个人是鲜明生动的,直往眼前闯。
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又不想显得突兀。威逼利诱叫人让南家几位少爷吐了东西出来,又担心她一个女孩儿家卖东西会被奸商盘剥。这几日他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只是总是没遇到她,还一度怀疑她会不会把东西送进了当铺。好在没有。
南舟摇摇头,“我是来卖古玩。江先生是来买东西的?”
“嗯,家里有人要过生辰了,所以过来看看。震州果然是好地方,随便看了看地摊就遇到不少好东西。我刚才买了一块玉雕耄耋镇纸,才花了一百五十块钱。”
南舟笑问他,“不会是在那家泽记前的摊子上买的吧?”
江誉白讶异道:“南小姐怎么知道的?”
南舟抿唇一笑,“江先生怕是被骗了。我在街上转了几日,遇到过两回顾客找回来,说他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有一位顾客拿的就是一个玉雕耄耋镇纸。东西还在你手里吗,我替你去把钱要回来。”
江誉白到不见怎样生气,反而有些庆幸般道:“已经叫随从送回家了。不过幸好东西还没送出去,不然真是要丢面子了。哎,算啦,是我有眼无珠,这年头讨生活不易,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南小姐原来是个内行。”
南舟笑着摆手,“我哪是什么内行,就是这几天看得多了,刚刚了解些皮毛。”
“那也是强过我这个外行许多。我还得再去选一件,不知道南小姐愿不愿帮忙替我掌掌眼?”
南舟本想摘了坠子还给他,可阿胜在旁边,她觉得不大妥。听他这样一说,便点头说好。然后拿了钱给阿胜,叫他坐洋车回去,给家人买点好吃的不必等她。交代得事无巨细。
等她交代完了,一转身见江誉白含着笑望着自己。自己好像有点婆婆妈妈的,她不禁有些赧然。
江誉白状做无意地问道:“那位是?”不像男朋友,既不像哥哥,也不像弟弟。
“是家里管家的儿子。”
他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一块石头落了了地,笑容越发明朗起来。
南舟想起正经事来,伸手去摘坠子,“对了,江先生的坠子我正好带着,正好完璧归赵。”
他看着那块白玉从她白皙的颈子间现出来,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贴身戴在身上。见坠子马上摘下来了,他忙抬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你戴着玩儿吧。”
南舟却会错了意,以为是他嫌弃了。也是,别人贴身的东西,又是那样贵重,自己戴着很不像话。她双颊飞红,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戴它的,我是怕放在家里不安全,想着还是随身戴着……”那样岂不是说家里有贼?南舟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胸前仿佛挂着一团火,急得浮出了汗。
江誉白却笑着安慰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原就不爱带这些,这个本来就是女孩子戴的东西。我看它和你有缘,南小姐就别摘了,戴着吧。”
“那怎么可以?”南舟越发窘迫,好像自己白占了人家的东西。
“南小姐,你真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是我谢谢你两次解围,总也要叫我表示一下谢意。”
他推辞的坚决。南舟想了想,在当街推来让去的也不像话,便先收着。改日再送回去,万一他真不肯要,她那里还是有个价值相当的东西可以回赠的,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南舟问:“不知道府上是什么人的生辰?”
“是我父亲的太太。”他说的随意。
父亲的太太却不说“母亲”,大约是后母了。南舟看了他一眼,他正望回来,果然笑了笑,“是继母。”
南舟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他话背后的含义,也不再多问。倒是他主动说了继母喜欢古玩字画。
两人一同逛了几家店铺,最后还是在赓雪斋买了一只翡翠海棠口笔洗,叫店主送到他家。南舟牛刀小试,虽然不是怎样的懂,但察言观色却很在行,不卑不亢地砍了三成价。见她出了店嘴角尤噙着笑,江誉白疑道:“难道是捡了漏?”
南舟摇摇头,“是知己知彼了。”因为同他说过自己的家事,如今再多说也无妨,也是乐得同他分享。南舟便把兄弟们送了东西回来的事情告诉了他,还有自己几日来的研究、接下来如何出货的打算,都一一告知。
江誉白笑着点点头,“那真是要恭喜你了,再预祝你卖个好价钱。”
不知不觉也逛到了傍晚,热气散去凉风袭来。南舟今天心情好,自然要尽一点地主之谊,便要请他吃饭。江誉白也不推脱,笑着应了。
两人捡了间酒楼进去。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多狼狈的窘相都叫他见过了,南舟也不拘泥,甜的辣的都吃得下。她已经记不得上回“高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母亲死的早,把她养大的是母亲娘家带来的婆子,姓容,叫容婆婆。周氏一死,南家没人给容婆婆撑腰,在府里过得也是艰难,处处受其他姨太太和大丫头的挤兑。要不是看南舟年纪小没人照顾太可怜,她早就回乡下了。容婆婆年纪大了,后来病得走路都不利索,她家里人就把她接走了。好在昌叔还能照顾她一些,阿胜也能同她作伴。没娘的孩子,开心的事情也有限,逢年过节更难熬。但也学乖了,逢人便笑的,起码不会太吃亏。在南家辛辛苦苦过活,自己一个人读书的时候反而没那么苦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当面背后喊她扫把星、害人精了。
这顿饭南舟吃得神清气爽,江誉白却只是随意吃了些。出了酒楼,华灯已上,路面上的人只多不少。
“是饭菜不和口味?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南舟问道。
“也不是,只是觉得震州的菜色同建州似乎没什么两样。”
南舟笑道:“原来你是想吃特色菜,怎么不早说?这里怕是吃不到,下回我请你去清平路,那里好吃的可多了。”
本是同他客套的一句话,江誉白却认真地点点头,“那太好了。后天,后天怎么样?我去府上接南小姐。”
南舟眨了眨眼,不好这会儿说“改天”,只得应下了。
江誉白时不时指着街边的摊子问南舟,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见什么都稀奇。南舟一问才知道他是北方人,只是他眉眼长得精致,不像她见过的北方男人那样粗犷。不过一转念,似乎也不是。她记得上一回他裸着上身,浑身都是紧实的肌肉,压在身上的时候又重又硬——身段倒是很魁梧。
南舟情不自禁地偷看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华灯下的双眸里尽是温存的笑影,神色有些暧昧地盯着她看。她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小孩,双颊腾地红了起来,她假装用手扇了扇风,忙把脸偏到一边。
“热不热?”他问。
她假装说了声“嗯,还真是热。”
江誉白四下看了看,道了声“等我一下。”然后跨步走到前方,叫停了一个卖冰棒的小姑娘,要了两支冰棒。从棉被里拿出的冰棒周身还带着凉浸浸的白雾,笑着递到她面前,“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吃冰棒。”
他一身清贵相,咧开嘴笑的时候眉目清朗。南舟有点招架不住他这样的微笑,脸烫得更厉害。道了声谢谢,接过了冰棒。这会儿想起来要斯文一点,便小口的含着,慢慢咬着吃。
他看着她的嘴唇被冰冻得红涨涨的,配着那张瓷白脸皮,怎么看怎么好看。手里这根冰棍也不吃了,拿在手里。
南舟瞥见了,问他:“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冰。”
南舟“哦”了一声。不爱吃冰还要买?她怕热的很,多少冰都吃得下去。
她那根冰棒吃到了一半,江誉白把手里的递上去,“把这个也吃了吧,快化光了。”
南舟倒是不介意再吃一根,只是她一手拿着手包,一手拿着冰棍,已经没办法再拿着另外一根了。
冰棒的奶汁已经流下来了,江誉白怕滴到她衣服上,另一手虚虚托着。看她傻傻看着自己,便递到她嘴边,“我替你拿着,你先把下头的咬掉。”奶水流了他一手,却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样子。
南舟进退维谷,总不能叫他扔了吧?只好勉为其难地歪过头去先把下面的冰咬下一块,下意识吮了一口四下流窜的奶水。
路灯照得不夜天,江誉白能清楚看到她腮上淡淡的几粒雀斑,这会儿因为脸红着,明显了一些,却显得更可爱了。他就着她的身高俯着身子,她吃一口自己的冰棍又吃一口他手里的,简直顾此失彼,像他家里馋嘴的小猫。他却是看得有趣,还时不时提醒“快点快点,这边又要化了。”
南舟被他催得没办法,嘴巴冰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吃一口再吃一口。江誉白笑得粲然,很享受看她吃东西的样子。
末了,南舟终于解决了那两根冰棍,两边脸都冰麻了。她拿手去捂腮帮子,想赶紧暖暖。江誉白拿了手帕出来,“擦擦?”
她道了声谢,接了过去。浆洗的白净的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她正想说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却不料他伸手过来,“给我用用。”南舟只好把帕子还给他,他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这时候旁边有辆车驶过来,江誉白见状忙把她往身前拉了拉,“小心有车!”
南舟扭过头去,要不是他拉了一把,车几乎要贴着她身后擦过去。那车停了下来,又退回到两人身旁。后车窗落了下来,江誉白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散了。
一张精细描绘过的瓜子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小白,原来你在这里?”二十来岁的摩登女郎,细长眉,眼梢上挑着,极其妩媚的模样。唇勾得鲜红,很有侵略性的美。她同江誉白说着话,目光却往南舟脸上遛了一圈。
南舟的胳膊还在江誉白手里,他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下意识又把她往身后拉了拉。很客气的见外语气,“燕姨这是去哪里赴宴,穿得这样隆重?”
程燕琳看了一眼他的手,眉头挑了挑,语气也有些挑衅,“这才到震州几天,就交到新女朋友了?不打算介绍一下吗?”
南舟一看这两人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她很懂得察言观色。车里的那位态度不善,正要开口解释,江誉白却半开玩笑的语气:“我小气的很,才不介绍给你。”说着拖着南舟的胳膊走了。
走出了好远,南舟瞥了眼他的手,笑问他:“我刚才是不是又替你解了围?”
江誉白肯定的“嗯”了一声,“所以我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嘛。”
这回南舟听得明白,他这句话不是恭维或者感叹,不过就是他不愿深谈而故作的戏谑话。
等转过街角,南舟把胳膊抽了出来,江誉白也没说什么,顺势双手插兜。两个人都沉默了。南舟能感到他心情不大好,所以也只是默默地走。直到将她送上了洋车,江誉白都没怎样说话。
车子跑出去好远,南舟情不自禁探出头回看。那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背影是寂寂的,同这繁华热闹的街市极不相称,渐渐地没入了灯火阑珊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