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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霖宫。
祝云瑄连着病了好几日,见他双眉紧锁、神思凝重,曾淮低声劝道:“陛下,您龙体要紧,实在不必要为这点事情一直愁眉不展,那些人有二心您既早知道,又何必动怒,忍得一时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祝云瑄叹道:“朕只是没想到,他连六部尚书都笼络了。”
“那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未必就是真的投诚了昭王,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忧,眼下的事情,臣以为,陛下一直这么硬扛着也不是法子,不如先顺着他。”
“顺着他?”
曾淮道:“对,昭王他想要茕关总兵的位置,那便给他,总归人去了那边,能不能成事也不是昭王能决定的,茕关两位副总兵都是定远侯的心腹,效忠的是陛下,他们在茕关经营多年,只要能一条心,便是架空了那新调去的总兵又如何,那边的事陛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忧,最要紧的还是京城这里,那徐副总调走了,京南大营便就空了个位置出来。”
祝云瑄双瞳微缩,片刻后沉声笑起来:“老师说的对,是朕想岔了,京城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两京大营也不都是他的人,他自个将机会送到了朕手里,朕怎能往外推。”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依旧在与曾淮说话,神色是难得的放松。
“还未进门就听到陛下的笑声,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祝云瑄虽不乐见他,却也少有地未摆脸色,只语气平淡道:“正说到老师昨日抱上了重孙,朕正准备派人送去贺礼。”
“这倒确实是件喜事,”梁祯亦笑着与曾淮道喜,“本王也派人添一份贺礼一并送去,恭喜曾阁老喜得重孙。”
曾淮不亢不卑地道谢,言语间并无多少热络之意,很显然,之前的事情,已经让这位首辅大臣对梁祯生出了不满,梁祯不以为意,反正他也不在乎旁的人如何看他。
曾淮要禀的事已禀完,没多待便告退了,人走之后,祝云瑄脸上的笑意便收敛起来,批阅着奏疏并不搭理梁祯。
梁祯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那些朱批,忽而问道:“陛下,茕关新总兵的人选定了吗?”
祝云瑄淡道:“既是昭王举荐之人,吏部和兵部也都认可了,就徐森吧,昭王有空可以先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早做准备,过后吏部会下正式的调令。”
梁祯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他本已打算退让不叫祝云瑄为难了,但没想到祝云瑄会先一步妥协:“陛下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
祝云瑄冷嗤:“不改主意能如何?叫满朝文武看朕的笑话吗?”
梁祯倚在桌边,轻眯起双眼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勾唇一笑:“陛下本不必如此。”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纠缠这事:“此事既定,便就如此吧,朕会再叫吏部和兵部,拟定填补京南大营副总兵之位的人选给朕过目,昭王若有合适人选,也可举荐一二。”
见他已拿定主意,梁祯便也干脆不说了,岔开话题:“臣方才见陛下,得知曾阁老家中添丁,喜不自禁,莫非陛下也希冀起子嗣一事?”
祝云瑄随口回答:“朕自然是希望能多子多福。”
“是吗?”
祝云瑄抬眸望了梁祯一眼,见他的眼中闪动着若有似无的危险之意,挪开视线,不动声色道:“先帝崩逝未满一年,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梁祯的目光沉了沉,没再说什么。
小太监将熬好的药送进来,梁祯顺手接过,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苦药汁,递到祝云瑄面前:“还要吃几日?”
祝云瑄皱了皱眉,将药碗接过去,十分干脆地一口闷下肚。
药碗刚搁回太监端着的托盘上,梁祯的手伸过来,拇指腹拭上祝云瑄的唇角,祝云瑄一怔,下意识地别过头,梁祯轻笑:“嘴上还有。”
祝云瑄从另一太监手里接过帕子,擦拭干净后示意梁祯:“昭王若无要紧事,便退下吧,朕要批阅奏疏。”
梁祯不动,变戏法一般,手里多出一包锦布包的糖果,递到祝云瑄面前:“甜甜嘴吧。”
祝云瑄神色微动,目光下移,晃过梁祯手中的糖果,顿了一顿,并未伸手去接。
梁祯笑着抬了抬下颌:“陛下刚喝了药,不觉得苦吗?”
祝云瑄不自觉地轻抿唇,不答,梁祯眼中笑意愈浓,捻起一颗糖扔进嘴里,三两下嚼下肚:“没毒的。”
祝云瑄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当然不觉得梁祯会堂而皇之地给他下毒,梁祯若有此心,当初就不会费尽心思推他上位了,这人与其说是觊觎帝位,或许更享受挟天子令天下的快感。
沉默片刻,祝云瑄也捻起糖,含进嘴里。
吃过药不多时,祝云瑄便有些昏昏欲睡,翻奏疏的速度慢下许多,梁祯一直未走,见祝云瑄眼皮子都快耷拉下来,欺近过去小声提醒他:“陛下,您去榻上睡一会儿,剩下这些臣帮您批吧?”
祝云瑄望向他,眸光闪了闪:“你帮朕?”
梁祯眨眨眼睛:“臣别的不行,学人字迹却能有十成像,陛下不如让臣试试?”
是了,若非如此,那份假的传位遗诏也不能瞒天过海。
祝云瑄的心思转了几转,并未拒绝,这堆成山的奏疏里,大多说的都是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要紧事的,内阁早就给拣了出来另呈给他,再重要些的事情,还得在朝会上进行廷议,便是让梁祯代为批阅,他也做不得什么手脚。
总归梁祯想要做这“摄政王”,那就让他多出些力气好了。
留下一句“那就有劳昭王了”,祝云瑄痛快地起身,躺上榻去,很快便睡着了。
梁祯意外之下又颇有些无奈,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祝云瑄竟当真答应了,虽然他恐怕只是被祝云瑄当做了苦力,但见祝云瑄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在他面前睡过去,也实属难得。
梁祯亦坐上榻,手指拂了拂祝云瑄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安静看他片刻,一声轻叹。
无人打搅,祝云瑄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再睁开眼竟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大殿里的灯都点上了,刚刚睡醒的祝云瑄有须臾的恍惚,往身上盖着的大氅里缩了缩,闻着那熟悉的茶香味,才反应过来,这件大氅是之前梁祯进门时脱下的。
梁祯惯用云雾茶的茶叶熏屋子,先前在昭王府做客时祝云瑄就已发现,因而他的衣裳上,也时时沾染着这种淡淡的茶香,一闻便知。
听到响动,梁祯停下笔,转过身来,眸中带笑地望着他:“陛下醒了?”
祝云瑄一时懊恼,他竟在梁祯身旁,无知无觉地睡了快两个时辰。
坐起身将盖着的大氅还给梁祯,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又看一眼榻边高垒起来的奏疏,祝云瑄的心绪格外复杂,梁祯竟当真帮他将这些都看完了。
“……辛苦昭王了。”
梁祯轻勾起唇角:“陛下要道谢,就一句话怎能显出诚意来,至少留臣下来与您一块用晚膳吧?”
祝云瑄提醒他:“一会儿就要下宫钥了。”
“那有何妨,之前先帝给臣在宫中暂歇的宫殿不还留着吗?凑合一晚就是了。”
祝云瑄不再说了,吩咐了高安叫人去与御膳房说,晚膳多加几个菜。
坐上桌,梁祯又说要喝酒,祝云瑄便让人把前些日子,祝云璟叫人从边关送来的酒取出来,梁祯笑着晃了晃杯子:“陛下喝这夷人喝的烈酒,不怕醉吗?”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喝得少,昭王请自便吧。”
梁祯给他斟上一杯:“陛下好歹赏个脸,陪臣喝了这杯可好?”
祝云瑄不置可否,觑他一眼:“昭王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陛下连这都看出来了,陛下这般关注臣,实在是叫臣受宠若惊。”梁祯说着又摇了摇头,叹道,“也没什么,今日是臣爹爹的忌日,一时有些感伤罢了。”
祝云瑄一时语塞,原本想刺他几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沉默地拿起酒杯。
他的胃口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今日御膳房做了一道南边进贡来的海鱼,无甚腥味还格外鲜甜,祝云瑄筷子动得勤,梁祯见状笑问他:“臣送给陛下的那两个厨子,可还得用?”
“尚可。”
梁祯变着法子地讨他欢心,祝云瑄原本并不领情,人放进了御膳房也没用过,这几日病了吃不下东西,其中一个厨子进献了一道开胃的酸汤,才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不得不说,梁祯送来的人确实没得挑,便是祝云瑄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祝云瑄胃口好了也贪起杯,忘了刚才才说过的“喝得少”的话,一杯酒下肚,又主动示意梁祯给自己再倒一杯,梁祯笑着提醒他:“陛下当心醉了。”
“你倒吧,朕心中有数。”
这一喝便没了节制,酒过三巡,俩人都有了醉意,端了许久的祝云瑄难得放松了下来,丢了仪态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撑着头,听着梁祯与他说宫外的新鲜事。
谁与谁交好,谁家又与谁家联了姻,谁谁有什么特别的喜好,谁谁又是怎样的个性,朝中宗室、勋贵、文武官员,哪家的事情他都能说上几句,似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祝云瑄眯着眼睛听着,心道难怪他能笼络这么多的人,对谁人都了如指掌,这样的本事便注定了他并非池中物。
听到后头祝云瑄非但笑不出来,心绪愈加复杂,正心神纷乱间,梁祯忽然停下说话,凑近过来,望着他的双眼:“陛下,您醉了。”
祝云瑄点点头:“那昭王便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祯仿若未闻,低笑出声:“臣送陛下回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