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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眼万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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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山路玄光君特别熟悉,那是他第一次上普陀山,庙里的住持牵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个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菩萨的敬畏与崇拜,立志要锄强扶弱、维护正义。

    持莲菩萨那时待小玄光很好,她膝下并无弟子,小玄光便是她第一个亲传弟子。

    当时,持莲菩萨对这个小徒弟可说是有求必应,为了洗去他身上的凡骨凡根,天材地宝源源不断地进了小玄光的肚子里。所有仙娥们都觉得,持莲菩萨宠极了这个小徒弟。是她教他仙术,陪他练剑,带他出去看这个世界。小玄光从小无父无母,唯有在持莲菩萨这体验到了真情。

    突然有一天,菩萨说要闭关修行,突破瓶颈,往后便由妙喜仙姑代劳了。自此,玄光君除非必要,再也见不到那个宠爱他的师父了。

    后来,菩萨又收了两名弟子,小玄光每天早晨一定是最早一个起床,然后去帮师弟师妹两人采集灵果,助他们洗经伐髓,教他们如何待人接物,还有一系列天界繁琐的礼仪,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还记得第一次腾飞的喜悦,也记得第一次仙术失灵摔得头破血流的那一天。他还记得自己得到第一把仙剑时的兴奋,也记得杀了生平第一只作恶的妖魔后,菩萨摸了摸他的头。

    持莲菩萨问他:“玄光,何为修行?”

    小玄光答道:“向善杀魔、救世济人、修法成仙!”

    持莲菩萨道:“修行修心,慈悲喜舍,是为修心。”

    “师父如今我修的是什么行,修的是何等心,为什么只是‘爱’人,就是有罪的呢?”小玄光哭着对持莲菩萨喊道。

    可是菩萨只是摇头说他执迷不悟,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为什么师父越修越无情,越修对自己就越生疏呢。

    “玄光?玄光?”

    玄光君涣散的神识慢慢聚合,远处好似有道亮光,叫人睁不开眼,恍惚间又传来几声熟悉呼唤。

    “大师兄!你怎么样了?”

    「是有人在叫我吗?」

    「是谁?」

    玄光君在混沌中仿若听见人声嘈杂,却似乎与他们隔了两个世界,闻不真切。

    玄光君撑起自己的身子,只见身边围满了熟悉的人——小童子和光、狄仁杰、普陀山神爷爷还有珞珈山神。

    原来玄光君已经行这一步一叩拜的惩罚已经好几个日夜,从未停歇。他想不通为什么,他想不通世间这个道理,他一直想一直想,最后他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普陀,咱们一起去找那菩萨说说理!”珞珈山神牵着山神普陀的手,带着孩子们一齐行至潮音洞前。

    “山神‘珞珈’!”

    “山神‘普陀’!”

    “弟子玄光!”

    “弟子和光!”

    “外门弟子狄仁杰。”

    “持莲菩萨慈悲心肠,求你放过无双!”五人齐声高喊道。

    就这样他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洪亮非常,回荡在这紫竹林间。而此时无双躺在天牢内气若游丝,伤痕累累,听见众人为她求情的声音,流下了一滴血红色的眼泪。

    已经数不清多少日夜了,无双日日被泼这忘情水,痛苦不曾减少半分,足见她对玄光君的情意早已深刻在了骨子里,绝不因这酷刑而生出一丝动摇。

    过了一会儿,妙喜仙姑从潮音洞走出,将玄光君带了进去。

    “玄光,你可想通了?”持莲菩萨坐在那莲花上淡漠地问道。

    玄光君抬起头直视菩萨的眼睛坚定说道:“师父,我想不通。”

    “你可知你们的结合会让这天下带来多大动荡?无双的性子倔,不肯喝下那忘情水,仗着自己是先天仙火,永生不灭,就这样扛着。玄光,你可忍心?”持莲菩萨轻声说道。

    “回师父的话,弟子不忍心。以前我一心修行,只望成仙,日子过得很是平淡。后来师父赐给我了一团火,而后又有了灵智、成了人形。每天多了她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起初觉得烦,后来也习惯了她的存在。前段日子,无双离开我身边,去地球玩了好久,她不在了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她。这段时间的惩罚,每一步、每一次磕头,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爱无双。修行修到这份上,才发现,不能和她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愿受剔仙骨之罚换师父放过无双,请放过她吧。”玄光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持莲菩萨轻声道:“可是我要你死。”

    普陀山的护山大阵外,玄光君抬头望了连云叠嶂的山脉,紫竹林的入口就隐藏在山间的云雾之中,隐约之间还可见到那庄严宏伟的山门,各种仙禽在空中翱翔。

    “劣徒玄光,背离天道,执迷不悟,忤逆师长。现在本座当众在诛仙台上剔他仙骨,今生今世不得飞升。自然死亡后当被贬回凡间历七劫八苦,生生世世不得善终。望普陀山上下引此为戒,以儆效尤。”持莲菩萨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传遍了整个普陀山,一时间威严有如天道。

    剔仙骨是废除修炼得来的道行,从此不再是仙,不再是修炼之人,非大错者不会受此惩罚。

    这可是曾经一人抵挡千万妖魔的将军玄光君啊,是即使被抽骨断筋也要护住紫竹林的人啊!

    众仙娥的心里都在为他鸣不平。

    诛仙台的灵刃很利,一点点割得玄光君鲜血淋漓还不够,一刀刀,刻在灵魂上,玄光君从来不知道诛仙台这么痛。

    持莲菩萨慢慢地用剔骨刃划过玄光君的背脊,是一种冰凉的银器触感。

    这是最后一刀。

    玄光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贯穿着众人的耳膜。大抵这世上也没有比这更让人肝胆俱裂的呐喊了。

    血溅了持莲菩萨一身,但是她眼睛眨都不眨,只是用那带着点悲悯的眼神看着玄光君。

    持莲菩萨修的是无情道,饶是对玄光君这个往日陪伴了她很久的人,也半分不手软。

    “我只是师父你培养的一把刀,若是不听话,说弃就弃了,对吗?”玄光君脸色苍白,看着持莲菩萨提出了心中的一个疑问。

    持莲菩萨眼里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一丝心疼闪过。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毫无预兆地掉下一滴泪来。但就一瞬之后,又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

    可有些时候,真真假假,是分不清的。

    假戏是否真做,从来由不得人。

    紫竹林所有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幕,玄光君就那样被绑在高高的诛仙台上,持莲菩萨亲手剔了他的仙骨、拔了仙根,满头黑发一瞬成白。

    玄光君瘫软在地上,忍不住胃里翻天覆地的腥意,又是一阵干呕,他蜷缩着身子,眼角跟着掉落了几滴泪,笑得苦涩。

    “下雪了!现在是夏天啊,为何会下雪呢!”

    “是啊,这天降异象必有冤屈啊,菩萨为何不承认自己错了呢!”

    众人议论纷纷。

    剧痛令玄光君顾不上周遭发生了什么。神智模糊间,隐约有一个冰凉的白色影子落在他眼前,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玄光君慢慢睁开眼,他伸出手竟抓住一片雪花。

    玄光君任雪花与他娇柔地缠绵,他仿佛听到了雪花在耳畔轻轻地吟唱,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天际里传来的琴音。轻柔的小雪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渐渐地,小雪花变大了,像柳絮一般空中舞,在随风飞。

    此刻正是盛夏,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霎时间,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这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这老天爷都下起了六月飞雪,为何持莲菩萨这婆娘还是觉得小仙火与小玄光是情执!你开开眼吧!老天爷!看看这两个孩子受了多少苦啊!”山神普陀此刻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捶胸顿足。这些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每一个都是自己的心头肉,让他如何不心疼!

    小童子呆呆站在这人群中,无数次按耐下来想冲上去跟持莲菩萨决一死战的心。因为大师兄说过,这是他自愿的,让大家送他最后一程就好。

    “师父就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你就自己掐爆金丹吧。”持莲菩萨看着这飞雪毫无反应。说话间就帮玄光君解开绳子,站在那,神色淡漠。

    玄光君回头望了望这从小生长的普陀山,再望了望底下的小师弟还有两位山神,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那关押着无双的天牢方向。

    “师父,祝你终成大道。”玄光君对持莲菩萨作了个揖。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后悔,只是,在看到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时,我明白了。她在今后的日子里不会时常想起我了。」

    玄光君笑了起来,伸手将自己的金丹握在拳头里,轻轻捏爆。

    “无双,我爱你,真的很爱你!”随着玄光君这一声高声的告白,他在这场六月飞雪里灰飞烟灭了。

    关押在天牢内的无双在这一刻感应到了玄光君的消失,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神有什么好的,永远存在于天地间,断情绝爱,无欲无求。」

    「即使心中有万般不舍,也明白这辈子只能陪你走到这了。」

    小童子还记得那天玄光君从潮音洞里走出来时,给了他一个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大师兄,菩萨同意放过无双了?”小童子小心翼翼试探问道。

    “嗯,不过代价呢就是要我死。”玄光君就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依旧笑得很灿烂。

    洞外的四人都被这般代价震惊到了。

    小童子眼睛一转,赶忙说道:“没事没事,大师兄下次轮回的时候我再教你修仙。到时候我就是你师兄了,嘻嘻。”

    玄光君摸了摸小童子的头,淡然道:“和光乖,我怕是做不了你师弟了。菩萨要的是我魂飞魄散。”

    这时四人齐齐发出一声尖叫,山神普陀就要进去说理去。

    玄光君急忙拦下情绪激动的山神说道:“我是自愿的,菩萨说如果我下界轮回,那么无双就会生生世世都来寻我,那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为了这天下苍生,我必须死,还得死得干干净净。所以啊,你们明天记得来送我最后一程。都要笑,好吗?”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还有再开的时候。但是,大师兄呢。

    无双被放出来后,万念俱灰、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喃喃自语道:“对不起。”

    之后,她却突然仿佛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睡睡,只是这桃花醉从来不离手。

    直到有一天,她跑来求小童子求助。

    “每日每夜,只要我合上双目,脑海里全是他教我生活琐事,为我洗手作羹汤,哄我入睡,就连梦里都是他一遍一遍唤我的名字。”无双极力绷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无双…无双…”

    黄粱一梦,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玄光君待我那样好,他那样毫无保留的待我好,可我却眼睁睁看着他身死神灭,无计可施。和光,烧你的人是我,想要变成人的也是我!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啊!为什么,为什么我死不掉呢?活下来的人怎么会是我这样的烂人呢?”无双终于崩溃大哭起来,然后又开始仰天长笑,近乎癫狂,如锐器划破玻璃,叫人心里一骇。

    小童子几次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盯着她那双眼有好多情绪。

    半晌,小童子眼神幽幽地看着她,吐出了一句话:“我恨你,无双。你知道吗?”

    “我知道,所以我求你帮帮我,拍散我的灵智。”无双哭着声嘶力竭,对着小童子跪了下来。

    无双又变回了一团火。

    小童子终究还是不忍心,他与一只幽冥灵猫做了交易,让它将九条命中的一条献给无双,无双便可依存于这猫体内。而和光的代价,就是要助这只灵猫渡过天劫、修成正果。

    后来,小童子的身边多了一只雪白的猫咪,它的名字叫“玄无双”。

    亲爱的玄光君,

    我想在满席宾客的贺喜声中和你喜结连理。

    我想挽着你的手一桌桌地鞠躬敬酒。

    我想看看你穿上喜服的样子。

    我想要你在洞房花烛夜里掀开我的红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