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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婉清站在奶奶的墓前。
忽然想起以前跟着奶奶来给爷爷扫墓的时候，奶奶总是会笑着指着自己的墓碑说，看见了吗，小清，这是夫妻墓，等奶奶埋进去了后名字就描成黑色的啦。而如今，名字真的变成了黑色，陪在身边的人也从奶奶变成了姑姑。
奶奶和爷爷的墓碑旁是另外一座夫妻墓，那是一对很年轻的夫妇，分别是1979年和1980年出生，逝世的日期都在2005年7月13日。
二十多岁就走了啊。曲婉清看着旁边的墓碑愣神，一旁的姑姑补充道：“可能是意外事故吧。不然也不会在同一天去世，还都那么年轻。”
不知道那对新人在婚礼上吻向对方时如果知道迎接彼此的是这样一个未来，还会不会选择在一起。
“姑姑，你说……他们会后悔吗？”曲婉清冷不丁地问。
姑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也许会吧。如果是以死亡为代价的爱情的话，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点。”
死亡是真的，可吻向对方时的幸福心情也是真的。
“姑姑，您先回去吧，我想跟奶奶再呆一会儿。”
“姑姑陪你吧。”
“不用麻烦了，您先回去吧。”
“那姑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
“好。”
曲婉清目送姑姑的背影离开，然后把视线移回了墓碑。
“奶奶，放心吧，我生活得很好，也认识了一些新的人。”虽然还是很想您。
她在那里一直站到了黄昏，然后顺着来时路慢慢地向家走去——如果那栋房子还能被称为“家”的话。
走到半途突然停住，转头去了街角的那家公园。以前夏天的时候祖孙二人总是会来到这里，奶奶最喜欢的便是坐在湖边的石凳子上望着碧绿的湖水和垂柳坐上整整一个下午。
女娲补天，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这些经典的故事都是在那时一个个悠闲的午后从老人嘴里听来的。她还喜欢缠着奶奶给她买上一根冰棒或者一个棉花糖，然后花两块钱去坐几分钟小卖铺旁的摇摇车。
在公园转了一大圈。现在是夏天，湖面还没有结冰。如果是冬天的话便会有湖上滑冰场，她去疯滑，奶奶坐在岸边的木凳子上等着她。
“再晚出来点奶奶就要被冻成雪人啦——”似乎仍能听见老人调侃的语气。
然后去了那时常去的面馆和黄铜火锅店。火锅店的老板娘依旧操着一口粗旷的大嗓门呼来喝去，看见曲婉清便热情地招呼她：“这不是小清吗！来来来！阿姨请你吃饭！”
“啊，不用了黄姨，我还有点事儿。”
“好！有时间和你奶奶一起来啊！”
“好！”她掀开帘子走出店外，转头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家面馆。
一进门就是扑面而来的冷气，一扫方才在墓园的闷热与沉郁。老板看见她笑了笑，不用她下单便自动做好了一碗拉面端了过来：“多放葱花和香油，叔叔记得可牢呢。”曲婉清笑了笑。有时最体贴的反倒是这些“外人”。
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吃完面，天色已经半黑，然后再慢悠悠地走回去。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悠闲。
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屋后打开电视，然后蜷缩在沙发上慢慢睡去。
“小清，起来了！进屋里去睡，小心着凉！”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奶奶的声音。
“我没事儿……今晚就在这儿吧。”曲婉清迷迷糊糊地应道。没有回应。她睁开眼，猛然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原来是梦。
曲婉清走进浴室去洗澡，却一点也不觉得发毛。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这样就能见到奶奶了。也不知道奶奶一个人摔倒在地上却无人发现，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流逝时是什么样子。她无法再想下去，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夜晚躺在双人床上，默默地看着窗外黄色的路灯点缀着城市的夜空。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长亭外》。
两周的每一天都被无限拉长，她睁着眼睛看着时间流逝。
回美国之前，她提前一个晚上回到北京预定了一家酒店住下，晚上随便找了家饭馆解决晚饭。吃到一半，饭店的门被推开，笑着走进来一男一女，身影熟悉得很。
“这家店可好吃了！之前跟你说你还偏不信，这次可算把你给拖来了！”是余忆舒的声音。
“你还好意思说！快点吃啊，一会儿还有作业呢。”声线低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听见却依旧意外的耐听。那两人走近曲婉清时，三个人却同时僵住了。曲婉清抬头看着那双杏仁眼。她曾经见过那双眸子里温柔地盛满星星的样子，如今却几乎要喷溅出火花来。
她赶忙拿出手机低头装忙，手机却“啪”地一声被对方摁在了桌子上。她低下头，越发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泊川……”
“小舒，你先去点单，我有点事儿要单独问她。”凌泊川特地把“单独”二字咬得很重。
啊……已经是“小舒”了吗。这么亲近。
“那我先去点了，你也快点来啊。”
“知道了。”凌泊川在曲婉清的对面坐下，原本摁着手机的手突然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为什么？！”
“我……”
“我问你为什么。”
曲婉清低下头，用力抽出被攥着的手腕。她现在只想逃开。
“你是不是觉得玩弄别人的感情特有趣啊！曲婉清！”
“算我对不起你行了吧？我先走了。”她丢下吃了一半的饭就要起身，手腕却再次被狠狠抓住。
“你到底要逃到那么时候？！”
“……对不起。”
“别说什么对不起！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一再被逼问，曲婉清突然就觉得厌烦得不得了，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是你先践踏了别人的心意，还好意思质问我？”
这次轮到凌泊川语塞了：“什么心意？”
“那个海豚！为什么要扔掉？你不喜欢的话可以还给我啊。”
“什么海豚？”
“你给我办完生日会，第二天我体育课前塞到你桌子里的海豚！为什么要扔掉？”
“我从来就没有收到过什么海豚啊？”
曲婉清愣住了，过了几秒才缓缓问道：“那是谁扔的？”
“我不知道啊。但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扔！”
“那……”曲婉清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然而对方的眼神又不像在说谎。
“所以你不告而别就是因为以为我扔掉了你送的海豚？”
“不过当时我确实呆不了多久了。说不说都一样的。”
“不，不一样。”凌泊川摇了摇头，然后又问她，“那现在呢？”
“现在……？”
“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虽然你在国外，但我可以等。”
这句话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然而此刻它终于来了，曲婉清却只能摇头：“凌泊川，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样啊。”
“好好把握忆舒，她是个好女孩。”
凌泊川点了点头，深深看了曲婉清一眼，然后去柜台前点单去了。
嘴里的面条突然味同嚼蜡。曲婉清已经没了吃的欲望，她匆匆推开门走了出去。
余忆舒表面上是在等单，实际上一直支楞着耳朵听着后面的动静。
“我从来就没有收到过什么海豚啊？”听到这句时，心脏差点漏跳了一拍。不禁想到几个月前的那个午后，她环顾四周，见教室里空无一人后悄悄拿出了凌泊川桌斗里的那个蓝色礼盒，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凭什么你一个孤僻古怪的人都能得到他的青睐，而我努力了那么久他都没正眼看过我？余忆舒很不甘心。那个下午成为了她永不能说的可耻秘密。
曲婉清回教室后，脸上的表情从期待转变成震惊再到失望只用了不到短短几分钟，余忆舒则一直坐在后排饶有趣味地玩味着，内心暗爽。她知道，以曲婉清的性格是绝不会去逼问哭喊的。反正你被打碎了牙齿也只会往肚里咽，那我就好好利用一下喽。
再后来，曲婉清很少再和凌泊川说话。直到最后的不告而别，一切都如她所愿。却不曾想凌泊川会追过去。一向看似热情却疏离的他第一次那么冲动和失控，即便被请家长也无所谓。
她抓紧了机会努力接近他，他没有抵触，然而也没有接受她。和她在一起时，他的眼睛里总是有着另一个人的身影。余忆舒并不害怕，她相信，只要一直一直地陪伴着他，他总有一天会接纳自己。她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就在前几天他们还一起去了游乐园。然而三人在饭店偶遇的那一刻，一切又都崩塌了。
她分明看到对方眼里的火星，那是她从未见到的。余忆舒知道，正是因为在意和放不下，所以才会愤怒和失控。
然而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了啊。这么想着内心才稍稍放松了些。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而且只能有我。
曲婉清躺在酒店房间里的床上，脑袋里乱成一团。以为了很久的兴师问罪的场面却是这样狼狈收场。是谁扔的？是谁扔的？如果没被扔掉……他们之间又会怎么样？
然而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现在身边站着另外一个女生，而她也已经和Juan开始交往。
曲婉清突然觉得很好笑。她的人生似乎就是一个个巧合和错过组成的：因为同意了父亲的邀约，带大自己的祖母一个人摔死在浴室没人知道；因为一个不知道被谁扔掉的海豚，她和曾经互相喜欢的男生再无可能。
而她的故事太长，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将给凌泊川听。
“你到底要逃到那么时候？！”那声质问。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很害怕，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的怒火和质问，所以只想逃。
回美国那天是Juan和几个大学同学来接机。她走出机场，对面棕色眼眸的男孩子嘴里叫着“清”，一个大大的拥抱就送了过来。温暖厚实的熊抱让人喘不过气，但她突然就觉得很踏实。自己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她抱紧了对方，然后抬起头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洛杉矶的夜晚寒风不断。Juan为了照顾她的胃口特地去了一家中餐厅，然而甜腻的左宗棠鸡实在是叫人提不起胃口。她扒拉了两口，然后看向窗外。夜晚的天空透出脏兮兮的冷漠，匆匆过路的人们步履匆匆。
“这家店怎么样？”Juan问。
“挺好吃的，谢谢你啊。”曲婉清抬起头笑着说。
“下次我带你去吃墨西哥卷饼吧！”
“好！”
“清……发生什么事了吗？回来后就觉得你很苍白的样子。”
“我……？啊，我没事啊。快吃吧。”很不好。发生了很多事。然而她现在很累，只想快点回家睡觉。她打算换个时间再告诉Juan。
掰开幸运饼干，里面的字条上写着“Everythingwillgetbetter”。托您吉言。曲婉清把纸条塞进了书包里。
过了几天，两人飞去了波士顿旅游。
厚厚的灰色云彩铺满了港口的天空，偶尔露出一块灰白的天。两人坐船游览波士顿港口。巨轮划开水面，发出低低的轰鸣声，两旁暖红的民房都显得和蔼可亲起来。天色渐沉，水面尽头是一片金碧辉煌。喧嚣的城市被两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像不像私奔？”曲婉清放肆地笑了起来。
“你想私奔到哪儿去呢，公主殿下？”Juan抬起她的一只手，弯腰吻了吻她的手背。
曲婉清憋住笑：“那就……算了，我还没想好呢。”
“那可不行～”Juan大笑着从后面搂住了她，然后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今晚我想……”
“我来那个了。不行。”
“那也没事。你在我身边就够了。”Juan说，“还有……来完的话告诉我。”
“一边儿去！”曲婉清扑上去拍打Juan的后背，两人笑着抱成了一团。
夜晚，她躺在Juan的怀里。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总觉得你憔悴了不少。”Juan突然问。
曲婉清回过头看了看对面男生温柔的笑脸，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匆忙地抹了把脸，想下床却被一把被Juan拉住：“清，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心理防线顷刻崩塌。明明坚强了那么久，此刻却被一句简单的关怀轻易打败。
“Juan……”曲婉清转过头，憋着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再也没有家了。”
她告诉了Juan自己的故事。从小到大的多少次的等待和失望，多少次的隐忍和不甘。这么多年第一次告诉另一个人。
“后来我就长大了。来到洛杉矶，然后遇到了你。”末了，她的心情已经平静，缓缓地对Juan说道。
“清，你辛苦了。”Juan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以后……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她点了点头，慢慢地在对方温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