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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火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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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红六月收火麦,是乡民们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收火麦之所以要强调一个“火”字,有两层意思:

    一是说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火辣辣的日头,从早顶到晚,光着膀子小半天,肩膀就能脱起层皮。

    还有一层意思是这成熟的麦子要抢收。

    麦穗还泛着丝丝青绿时,是不能收割的。

    到麦场里不好碾还好说,就是碾了,麦粒一晒就秕了,那可不行,影响产量哩。

    可麦穗从泛青到金黄,也就是一夜的功夫,今天还显些绿,一夜风吹过,明天就是满地金黄地透着可爱了!

    所以乡民们在麦熟的季节,有事没事,总喜欢到自家的麦田地头看看。

    搓上几穗子麦,检查检查麦粒是否饱满,脸上总是透露着丰收的喜悦。

    回到家,就把挂在屋檐下一年没有用过的镰刀摘了下来,打上一盆子水,取出磨石,坐在院子里“刺啦刺啦”地磨镰刀,婆娘们刚会在男人们磨镰刀以及修理扬场家什的空儿,烙上几个烙镆,抽空再买上几个西瓜。

    一旦麦子熟了,全家人就要和老天爷赛跑哩,哪里还有功夫回家慢条斯理地细细做饭?能在田间地头,啃上口烙馍喝上口凉开水,就能凑合着对付一顿。

    要是能回家杀个西瓜就个镆,还能小息一会儿,就算是犒劳自己了。

    在收火麦的日子,一切都以抢收为重!

    假如能抢在下雨前把麦子都收割完并且运回到打麦场里,这场和老天爷的比赛,就算是赢了一半,心也从嗓子眼搁到肚里了。

    但是夏日的天儿,小娃娃的脸,那是说变就变的。

    谁知道哪天这老天爷不高兴了,撒上泡驴尿或是打几个喷嚏,都是说不准的事。

    到时候,麦子割不了,在地里俯倒了,不好收割还是次要,若是接连下上几天的雨,那麦粒可就要出芽了。

    果真如此,那一年的收场可就危险了,全家人还得吃上一整年黏丝丝甜滋滋没有麦香味儿的馍馍!

    所以对乡民们来说,什么时候麦子割完了、碾过了、晒毕了、进屯了,这收火麦的事儿才算是完事,一颗悬着的心才会安然妥帖地放到肚子里。

    这样才算是圆满地跑在老天爷的前头了。

    对薛奎家来说,今年不光是收火麦的事,还有果园子里一摊子烂事!

    村里的果园,虽然苹果树都不是什么好品种,但今年的挂果倒是很好,枝丫上结满了青色的小果,看着就让人喜爱!

    《果农报》上说挂果不能太繁,太繁了果子长不大,卖不上价钱。

    薛奎就按报上讲得,梳掉了一部分小果,可是每梳下一颗小果,都像在用指甲掐自己的心尖肉肉一样,能感到钻心的疼。

    后来,薛奎索性不梳果了,想着狠狠地浇上几水,就不信果子还长不大了?!

    老果树病虫害是多,还得一个虫眼一个虫眼地往里面塞药棉花,要不然果子成熟不了,就被虫子给糟践完了,那怎么得了?

    没收火麦前,薛奎和婆娘整天缠在果园里,没有一刻的空闲。

    这不,要收火麦了,只好把果园的事先放一放了。

    对于庄稼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收火麦更重要的事了。

    卖不卖钱的事儿小,火麦收不好,让外人笑话哩。

    好在薛峰和英子都放了麦假,薛峰还带了两个家在县城屋里没有麦地的同学帮着收割,劳力比往年强了不少,家里的麦地也没有往年多,收火麦的心理负担就觉得轻省了不少。

    赵泽和程杰是薛峰的同班同学,俩人的家在县城,父母都吃着公家干事的饭,村里也没有地,当然也就没有收火麦的事。

    他俩本来是王得贵叫来帮着他家收割麦子的。

    学校放假的那天,四人相跟着回村,王得贵说薛峰家的麦地多,就让赵泽和程杰先帮着薛峰收麦,待收得差不多了再帮他家收,所以赵泽和程杰一同来到了薛峰家。

    没想到开始收割的那天,王得贵拎着镰刀也来到了薛峰他们家的地头,说大家一块干活不累。

    薛峰说:“那你家的麦子咋办?”

    王得贵说:“先让他们(王得贵的父母)在地里慢慢割着,你家这边差不多了,咱再一起给我家收。”

    薛峰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薛峰家里一共有五口人的地,父母、英子和他四口人,再加上爷爷一口,共五口。

    爷爷和奶奶年岁大了,种不了地,就让俩孩子一家种了一人的地,奶奶的地归大爸种着。

    五口人的地共有十五六亩,苹果种了五亩多,算来下来麦地还有整十亩。

    这十亩地分成了两块,一块在埝里,一块在陆次崖,各有五亩,都是连片平整的好地。

    割麦是个累人的活儿,整天里顶着烈日弯着腰,一般人干上半晌就觉得腰酸腿疼。

    上初中那会儿,家里劳力少,父母两人带了薛峰,顶多也就是两个半劳力。

    有时候薛峰连半个劳力也算不上,常常是一收割就是半个来月,到了后面几天,薛峰早就被拖垮了,割两条麦腿,还被割三条麦腿的父母拉了八丈远。

    常常是弯下了腰就不愿意再直起来了,站直了就难以再弯下去了。

    那一刻,薛峰对“累”有着深深感触:人累极了的时候,不是想停下来歇歇脚,而是愿意一直保持着一个状态。

    不是不想停下来,而是累得都不想改变之前的状态了!

    人在累极的时候,身体是机械的,头脑是空白的。

    于是每年收火麦的时候,薛峰都会在心里强化一次决心:这一辈子不能再当农民了!

    当农民实在是太苦、太累了。

    这不是仅仅靠一句“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能解释得了的!

    劳力多了就是不一样,父母两人再上薛峰他们四个,一个六个劳力,割麦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薛英也需要再去割麦了,只是在地里跑来跑去,递个水壶送个毛巾什么的,就足够了。

    再加上薛峰他们几个边聊天边割麦,也不觉得像往年那么累了,相互之间暗地里又都较着劲,谁也不愿轻易地被别人落下,割麦进度就快了很多。

    一天下来,陆次崖上的五亩小麦,竟然被他们收割完了!

    父亲薛奎看着满地里躺着的麦捆子,一下子就歇了大半个心。

    太阳还没有压上山尖,他就催促着母亲和英子先回家做饭,娃娃们劳累了一整天了,晚上得好好地让他们吃上一顿。

    母亲和英子回去后,父亲叫来了四娃的四轮拖拉机,把麦捆了装车,拉了三四趟,待到天黑时,他们已经把陆次崖上的麦子全部收到了打麦场,码成了麦垛。

    这样,几个人才提着镰刀、扛着铁叉回到了家里。

    母亲在家做了一大锅倭瓜片片,又泼了一小碗蒜油秦椒,调了蒜黄瓜和糖西红柿。

    几个人在饭桌前坐定。

    父亲薛奎今日心情格外地好,催促着母亲把过年时剩的一瓶杏花村拿了出来,要和娃娃们干一杯。

    母亲瞥了他一眼,说:“娃娃们还小哩,谁会喝酒?”

    父亲只当作没听见,自顾自地给娃娃们各倒了一盅,端起酒盅来和几个娃娃各自碰了一下说:“你们几个,今年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说完一饮而尽。

    薛峰他们几个当着长辈的面喝酒,难免有些拘谨,都只呡了一小口。

    父亲看见了就嗔怒道:“都给干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像个婆娘似的!”

    几个人只好端起来全干了。

    赵泽还真是头一次喝酒,只觉得火一般的辣喉,不由地咳嗽了起来。

    母亲就说:“娃不会喝,就别让娃喝了,看娃咳得!”又端了杯凉开水递给赵泽。

    父亲笑了笑说:“没事,男人嘛,都有这一回,慢慢就好了。”

    说着,又要给娃娃们倒酒,母亲一把夺去了酒瓶子,说:“让娃娃们赶紧吃饭,娃娃都饿了!”

    父亲只好惺惺地笑了笑,指着桌上的饭菜说:“吃、吃,都尽着饱吃!”

    薛峰他们几个真是饿了,每人吃了两大碗,还各就了一个馍。

    父亲看着几个娃娃吃得满头冒汗,对于母亲和薛英说:“看看,小伙子就是小伙子,这饭量,和我年轻时差不离,我现在是吃不动了!”

    母亲和英子就“呵呵”地笑了。

    大伙吃完了饭,趁着收拾碗筷的功夫,母亲对薛英说:“英子,今晚你到妈这边睡,让你哥他们几个到东屋去睡。”

    见薛英半天没有吭气,薛峰说:“妈,不用了,这大热天的,我们几个就在西屋的脚底,铺张油纸就行了。”

    父亲说:“那不行,屋里的脚底凉,天越热越怕着凉哩,一会让你妈给铺上褥子,再拿上几床铺盖。”

    母亲一边答应着,一边用眼睛剜了薛英一眼。

    薛英只当没有看见。

    自从过完年以来,薛峰周末回来,一直感到家里有些别扭,却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觉得父母对待薛英的态度好像有了些变化,心里想薛英性子本来就倔,如今又长大了些,可能有些话不好和父母说了,他也没太当回事。

    就比如今天晚上的事。

    放在以前,母亲可能就会直接呵斥薛英: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薛英也会直接反驳。

    但刚才俩人却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都没有多说什么。

    这就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了,或许是当着外人的面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想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