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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的陆汐迎着晨风翻看着箩筐里信笺的收信人。
算不得意外,头几封信无一例外都是三合镇上那几户家境殷实的人家。从小镇里走出去的,虽是多了些迫不得已谋生的精壮汉子,可却也不乏些个富庶人家带些金银细软外出生意,也算怀着是要破了家道式微的死局的念头罢。因此大户人家的信笺也是有的,只是富庶些的人家的信总该是会晚来些,自然也就压在了上头。
穷念家福顾家,历来如此。
曹郑余沈算是小镇上的四个大户人家。郑家蒙得祖上官位荫庇,陆汐也是听得酒肆里的几个还算有些身份的落魄“落魄公子哥”说起,郑家门下还存了个在京都乾阳任了个一官半职的晚辈,至于到底是官拜几品却也不足为外人道也了,可即便绕是如此,郑家近年来倒也有个蒸蒸日上的势头。
陆汐还记得那群“公子哥”说起那一句“总该不是成了个相国大人罢?”时,笑侃之意极盛极放肆。
不过另外的曹余沈三家反倒是没有这般气运,陆汐只知道这些年来郑家的信笺不曾减少,倒是余下三家是愈发的浅显了。在陆汐的猜测里,余家该是剩下的三户人家里头最为凄惨的一户了,听人说是这之前的王朝争斗,虽是余家不曾立场表态,却也在乾阳王朝吞并朱雀王朝后,一纸诏书自京都被人差了送来。
举头三尺有神明,饶是百般礼敬神明也抵不过脑袋上被扣着的前朝旧臣的帽子,自然而然这余家也就一衰再衰,大不如前了。
陆汐自从送信以来,只给余家大府送过仅有的一次书信。
家境殷实的人家委实不一般,即便是家道中落,势头式微,也仍是讲究多过排场。余家府邸贴有彩绘财神相的大门早以有了些许剥落,只是这石狮子倒也不怎染尘。那会的余家宅邸已然不如桃花巷里头其他大户那般阔气,还要再小些的陆汐自然是不懂为什么这余家人宁愿卖了些许祖宅的地基,却还是保留着府邸门前的两尊等人高的石狮子。前些日子更是听酒客提起这余家甚至连世世代代养护着的楮树都一并卖给了镇南的郎中,只是树挪树死,这颗楮树倒也还留在余家。
桃花巷福禄街的信笺里头仍是未有余家的书信,不过刨去这些陆汐最后才会踏足的富贵地界,最上面的一封书信反倒是寄给小镇南边那条陆汐觉得绕口的街道上的游方郎中,郎中姓余,只是应该不是桃花巷里头那户大家的后辈。郎中是外来漂泊至此的,因此至于和余家是否存些牵连,酒客们少提,陆汐也就不大清楚。
这封有些距离的书信是陆汐选的开头信。从学塾跑到余姓郎中摆摊在的虚游街中途要路过福禄街。福禄街和桃花巷一样,也尽是些富贵人家的居所。
在陆汐送这封信的期间,路过福禄街的槐树下的水井时撞见了一个估摸着约有十七八岁的女子,比起自己来说是大上一些的。虽是初日以升,鸡鸣渐息,节日后的小镇却也仅有三三两两的人烟,小镇百姓确实都有早起务农忙碌的习惯,但在这符竹春光里小憩片刻也是被自家婆娘允了的,因此这少的可怜的人影中又都多是陆汐这般人。
少女和陆汐不同,此刻正在一棵老槐下弯腰俯身打水的少女倒也不是福禄街上哪家的丫鬟,而是有钱人家曹家的女娃。眼前的少女对于陆汐来说不同于桃花巷里的叶庆之那般熟悉,陆汐没怎么见过曹家的人,反而是一同长大的林端阳倒是被自己不止一次瞧见他火急火燎地往福禄街的曹家跑去,同样的,陆汐也不只一次撞见林端阳满脸青肿的回了惊蝉巷里的院子。
陆汐脚步微微迈起,一步两步,最终却还是硬生生地停在了那一条青石板路和黄泥路的交界线边上。
莺莺燕燕的年岁里,那家少女不怀春?哪家小子不思春?
对一路之隔的少女有些说不出好感的陆汐终归不似林端阳那样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地活着,饶是微微靠近便是耗尽了他的气力,更别脚下这双草鞋踏足青石板街后,向着少女离得更近些,自是没这般心气的。
吾本采桑人,怯望罗琦者。
陆汐心底不由得冒出了叶庆之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胆子那么小。这辈子下辈子都是一条贱命。
草鞋还悬在半空,陆汐便忽地收了迈在空中的腿,撒开腿向虚游街跑去,似是要逃离这片尴尬窘迫之所。
陆汐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酒馆里“察言观色”的两三年时间里他见惯了各路形形色色的事,同样也潜移默化的看明白了很多道理。独自回忆起自己个儿糗事而突然蹦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的酒客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见过;至于那些发了酒疯的客人第二天铁定是装的沉稳凶神恶煞的模样,唬的周围酒客半分不敢提昨日的羞愧,这种酒客,陆汐见的太多了。方才许是对自己这般“僭越”的行径生出了莫名的羞愧,急着远遁也是正常。
跑了好一会,远远的便望见了街角有一处医摊。
小镇以往也来过游方郎中,不过那些郎中倒也不似这位这般还能有阔绰的摆上一个医摊,有个固定的摊子。那些郎中大多是背上背了个药箱子,手里持着一串铃铛,边摇铃边吆喝,走街串巷替人瞧病,而且药箱子上指定是缺不了一把雨伞和一盏覆了灯罩的风灯,意思便是再清楚不过了:饶是夜黑风高夜,大雨滂沱日,只要有病患需要招呼,就一定要出诊。
陆汐娘亲当初走得急,也不等陆汐去求了余姓郎中来瞧病,娘亲便已经撒手人寰,除去上次送信时和郎中的匆匆一面到也有些年头了,郎中的上一封信若是陆汐没记错的话该是前年的故事了。
临近了些,陆汐这才发觉两年的光景,郎中的外貌倒是未曾有何变化,只是支棱起的医摊的一左一右分别新添了一幡和一方收旗,活生生成了一方道士的摊位,唯一和游历的算命道士不同的便是郎中在幡旗上面并未阗了自己的名号,譬如某某仙人,某某大师之类的招摇撞骗的幌子,仅仅是一左一右题了“占卜”“算命”,占卜在左,算命居右。
陆汐只觉得该是如今三合镇人烟稀疏,逗留居住在此的不是孩童便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治病救命开药方一事对于那些半截入土的老人们来说属实是没了追求,饶是有几个大户人家支得起这笔开销也断然是不肯让这种游方郎中来糊弄钱财的。上了岁数得的老人们宁愿把药钱替换成一支上上签也觉得比一笔接着一笔的听不着声响见不到起色的花销来的干脆。
郎中与道士本就同属一派系,纵使不是同一脉系,可在这种见不得几本医术翻不着几处道法的边角地界,即使是变换了门户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
该称呼为余道长的道士此刻拎了一个小板凳过来,端坐着趴在摊位上似是弥补着今日的起早。
陆汐靠近了些,伸手便可以摸到摊位上的签筒。这时的他才发现原来摊位下面有一横放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了有几个大字,许是求签画符的价位罢。
道士微微抬起眼皮,也不招呼陆汐,只是挑了挑眼色,示意陆汐摇动竹筒抽支签。
“我不是来求签的”,陆汐愣了愣神,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
“哦?”道士方才才缓下去的眼皮向上使劲瞅了瞅,盯了陆汐半晌,用下巴指了指下方的木板,留了句:“画符便宜些,三文钱”。
陆汐略微有些犹豫不决,沉思片刻,刚想问道人:他这里有他的信...他不收那一文钱差费,他再给你三文,道士能不能把黄纸用材质好上一些。”
没等陆汐开口,余姓道士已然大袖一挥,变戏法似的扫净了摊位上的冗杂,这露的一手倒是让陆汐啧啧称奇:走街串巷能混的上一口饭吃的,觉得不仅仅是靠些招摇撞骗能糊弄人的,该拿出手的本事总归是会有的。
摊位的左上角有着两罐符纸罐子,陆汐凑了凑脑袋,靠右一边的少,正正好好三十六张,另一边则是多了些,数不清楚,大致估算着得有六七十张的模样。
道士正要把手伸向靠左些的罐子里捻一张符纸出来,只听得摊前的陆汐小声的说到了一句:用些好的符纸。道士已然深入左边罐子的手指忽的一愣,倒也是换了个符纸仅有三十六张的罐子里。
摊案上,笔墨纸砚早也准备齐全,只是这道人什么也不问陆汐便开始了笔走龙蛇,倒是让陆汐略微有点摸不着头脑。
道士写符纸的速度很快,一气呵成。不过至于符纸上面写了什么陆汐真算得上是一头雾水。只是在依稀中方能看见有自己娘亲地生辰八字,其他的便是真的一无所知了。
搁下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余姓道人用中指和食指捻起那张符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说到:“拿到家里,人在院门内,黄纸烧在院门外即可,至于余下的灰烬,能收了便收了罢,若是实在不可倒也出不了幺蛾子。”
陆汐郑重其事地从道人手里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贴在里头的内衫,末了也没有忘记把三枚铜钱和一封书信留在摊案上。
余姓道人看了一眼摊案上地书信却是没有要打开的意思,挥了挥手,继续低下了眼帘,应该是示意少年忙去吧,别再扰了他的清梦。
陆汐前头方想问一问道士是如何知晓自己是为去世的娘亲求的符纸,却也在道士的“驱逐”下只得作罢,权当是道士维持生计该有的手段。
少年早不见韶光,今应有馀光相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