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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华亭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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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光明媚,位于松江府华亭白龙潭董家新建的书园楼居里,也是青草萋萋鲜花盛开,把新漆未干的各色亭台楼榭装点得分外多姿。

    这是一座典型的苏州风格的古风园林,占地六十亩,乃江南名士设计,所有材料也全部选用时下最为名贵的木料石材耗费巨资建立起来,园内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假山奇石处处透着江南名园特有的新奇意境,奢华而不媚俗,堂皇而不失淡雅。

    园子中间的抱珠阁是魏晋之风的仿古建筑,牌匾乃董其昌亲手所书,足见其对此楼的喜爱。

    这一日,抱珠阁里热闹非凡,当地有名的华亭三少又在此聚会,打马吊,双陆,玩得好不热闹。

    华亭三少分别是董其昌的二儿子董祖常,徐家的少家主徐本高和陈家公子陈公德。董家目前乃松江府首屈一指的大户自不用说,而董祖常则是董其昌众多儿子中最受宠的一个,同时也是民愤最大最坏的那个。

    徐家是前阁老徐阶家原本是松江府首户,徐阶致仕后因为私占民地四十余万亩和子孙横行乡里,被时任应天巡抚的海瑞弹劾而晚节不保,退还侵占土地后徐家的财富也严重缩水,徐阶的后代也没有太有出息,到了曾孙子徐本高这一代,已经逐渐走下坡路,排到了董家之后位列第二。

    这徐本高受祖萌荫得了个锦衣卫千户的荫官,空有其名而并非锦衣卫缇骑,倒是他的正室夫人颇有些来头,乃是前内阁首辅王锡爵的亲孙女,他的岳父则是曾经名满天下的神童,万历二十九年殿试榜眼,翰林院编修王衡。

    不过王衡六年前就病死了,徐本高那时候还未成亲,自然无缘亲见泰山一面。

    最后一位是陈家少爷陈公德,陈家在松江华亭位列第三,陈公德的父亲陈所蕴历任河南学正,刑部员外郎,大名府使和南京太仆寺少卿,做官做得四平八稳,敛财收银子却是把好手,几十年间就把陈家从华亭普通富户打造成第三大富豪,和徐本高、董祖常不同的是陈家几代单传,陈公德是家中独子,独得致仕在家的陈老爷厚爱,所以华亭三少中,反而以陈公德财力最雄厚。

    华亭三少在松江府可谓恶行累累臭名远扬,三人狼狈为奸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多年,当中尤以董祖常为甚,董家养了数百名家丁加上恶仆清客有近千人,干什么坏事都是这董祖常领头。

    眼前这座新建的书园楼居所在地皮就是董祖常去年从一户人家硬抢过来的,还逼死条人命。不过董家在松江府财雄势大,苦主求告无门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眼下三少虽然大呼小叫玩得兴高采烈,其实也是有正事在身,他们在等待消息。

    数日前他们几家做海贸生意的搭档船主颜老大在川沙堡一带出事了,据留守船上得以侥幸逃脱的几名水手描述,当时颜老大乘船从宝山赶往南汇咀徐家码头,路过川沙堡,在江岸上见到三名绝色女子骑马嘻戏,其中一人骑了匹异常神骏的金色宝马,而周围只有四名带刀的保镖,就动了念头想连人带马一起抢来。

    原本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颜老大亲自带领久经战阵的四十名厮杀汉乘坐数条木船悄悄靠岸把这四男三女围住,并很快将四个护卫干倒,结果突然钻出个老头儿,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跟放鞭炮似的,呯呯呯在很短时间里就把连颜老大在内的四十一名海匪全部撂倒,当场就死了有一半,剩下的也都重伤倒地。

    再之后就有一百多全副武装锦衣卫打扮的军丁从附近一所大院子赶过来,明显和之前那几人是一伙的,将伤者全部斩杀还碎尸万段扔江里,不过眼瞅着颜老大和另外两名伤者没死而是抓回到那所大院子里。

    得到消息后三家都坐不住了,聚在一起研究过多次对策,牵头的就是这华亭三少。三家合伙跑东瀛日本航线的海贸生意已经做了好多年,虽然时有损伤,或遇风暴或被抢,但总的来说利润相当丰厚,每年都有大笔银钱进账,三家目前负责海贸生意的也恰恰是这三个恶少。

    经过多方询问打听之后,这事渐渐有了眉目,可以说相当棘手,那所大院子左边是徐家近三千亩田地,一直荒着,右边则挨着董家的五千亩同样荒着的田地,两家之间唯一的三百多亩田地被卖给了一个据说是京城锦衣卫百户的人。

    这要是在平常,两家地块上是见不得别家的田地的,一早就使手段抢来了,也是江岸边的地实在是荒废没多大用处,才被人保留至今。

    还听说那块地被那京城百户卖下后大兴土木,里面盖了好多房子又围上了围墙,里面不知道从哪来的男男女女一千余人,整天关起大门不让外人进,也不知道在里面折腾些啥,不过听说乃是奉了钦命要在此地制备军械和练兵,偶尔里面的人也会成群结队到松江府城来闲逛,有的说那些人是浙江口音,有的说是太平府芜湖口音,还有说是武昌府口音,众说纷纭说啥的都有。

    平日里这大院子的人也比较低调,在府城购物吃饭漂姑娘都不差银子,也不惹事。所以哪怕是整天在街上闲逛的三少,如果不是出了这码子事都不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大规模的兵营存在。

    怎么办?颜老大既然没死,那就一定要救出来,因为此人身份比较特殊,不但是东洋海盗王李旦手下的船主,也是九州长崎一带的霸主杨天水的心腹亲信。三家海贸生意都在人家手里掌握,又是在三家地头上甚至就是在徐家的田地里出的事。

    可是救吧,也不好弄,一是这姓雷的锦衣卫百户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不和松江府当地人打交道,有什么事也是派手下出面摆平。

    三家寻了一大圈也没找到能接洽的人,倒是寻到了当初帮川沙基地干活的几个工匠,大概了解到一点大院里的情况。关键三家不占理,也得亏这是万历皇帝主政,不怎么管事,这要放从前,就是妥妥的通倭大案,偏偏袭击的还是可直达天听的锦衣卫要员,弄不好三家都得吃挂落。

    董祖常倒是胆大妄为,曾提出过要硬来,三家的家丁护卫加一起也有七八百号人,再从附近的卫所花银子调来个千八百人也不成问题,加起来起码有一千六七百号,不过这个提议被另外两家还有几个幸存的平户水手给当场否了。

    那两家的担心是,一旦动手这性质就完全变了,要是能成功攻破并不留活口还好说,一旦失败或者杀得不够彻底走漏了风声,那三家可就全毁了,抄家灭族也不在话下。颜老大是要救,可为了救他一人就冒这么大风险实在说不过去。

    那几个水手反对的理由更绝,言称颜老大和手下拿四十多条好汉完全可以以一当十,对付三府家丁或者卫所弱鸡兵,这一千六七百号人别说去攻打有一千几百号人的兵营了,能不能打得过颜老大这几十号人都难说得紧。

    可这么凶悍的几十号人都不够一个小老头儿一个人练的,你们有啥把握去攻占整个川沙基地,还不留活口?

    董祖常平日里在松江府作威作福惯了,可在这些日本来的海匪面前却一贯老实客气。当时也没敢多说,强攻的说法自然不成立。

    硬来不行,官面接洽又找不到合适人,那最后也只有花钱免灾这一条路了。使银子赎!这世上还没听说有银子使不动的官呢,当然,除了海瑞。

    于是第二日,三家就派了几位清客管事登门求见。之后回来说,没见到雷百户,连基地大门都没让进,开始出来接待他们的总管还算客气,可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拉下脸来把他们轰走了。

    三少又研究了下,本来五千两银子只是投石问路,也不可能给这么少,见使银子有希望,干脆第三日又去了趟,赎金涨到了八千,结果这几人被臭骂了一顿赶了回来。

    这一日,已是第四日了,负责交涉的人又出发了,数额提到了一万五千两,这已经很接近之前三少研究好的两万两的底线。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三少和那几个海匪都有点心焦,玩得也不痛快。

    直到晌午吃完饭,去谈判的人才回来,去了四个只回来一个,还弄得衣衫凌乱脸上带伤,一到近前就哭声拜倒,言称小的有负几位公子所托,不但没完成任务还被人抓进了基地给用了刑然后关了起来,只放他一人回来报信。还言称那边放话了,说……那人吞吞吐吐不太好说的样子,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这人是徐家门人,徐本高命令道,

    “那边放话,说我们是在打发要饭的呢,还说他们愿意出一万五千两现银付清,买……买三家家主性命,还说……只给半个月时间,要是不让他们满意就……就抄家灭族。”

    其他人还没发话,到是脾气火爆的董祖常首先拍案而起,叫道,

    “妈的,欺人太甚!真当我们几家好欺负是不!”

    这时候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富态老者掀帘而入,却是大明著名的书画家——松江府首户董其昌。

    “爹,你咋来了呢?”董祖常叫道,其他众人也连忙起身,

    “大老远的就听你在那叫唤,这么大个人怎么一点城府也无呢,”董其昌说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心爱的抱珠阁已经被这些人弄得乌烟瘴气满室狼藉,这屋子里除了三少,还有几个仆从伴当,那五个海匪甚至一人搂个粉头,大白日的公然饮酒作乐,不禁皱了皱眉头,略显不快。

    董祖常又把这几日谈判的过程和刚回来那人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还补了句,

    “既然这姓雷的小百户油盐不进这么不给面子,干脆咱们就干他娘的!”

    “胡说!我还干你娘呢!”董其昌当场发作咆哮道,这位万历朝的文人名流竟然罕见地爆了粗口。

    董祖常悻悻的坐下来没言语,心里颇为不忿,心说你要不干我娘哪来的我?

    董其昌随即收起怒气,面色平静却不乏威严的冲在场其他人道:

    “老夫要和犬子还有两位世侄说些私密话,劳烦各位回避下,可先去旁边屋歇息,”

    那些随从伴当还有粉头自无不可,麻溜的都往外走,那五个平户海匪却是面面相觑有点不大情愿,董其昌又冲几位抱拳道,

    “老夫也是为了救颜当家之事,还请几位给老夫个薄面,”

    那几个海匪知道这老头是董家家主,犹豫了片刻也退了出去。

    等众人都离开,董其昌令老仆关上阁门,转脸冲三少平静道:

    “我问你们,去年跑日本咱们三家一共赚了多少银子?”

    “我记得,二十三万两,好像是沉了一艘船被抢了一船,损失超过两成,”董祖常率先抢答,

    “那前年呢?”

    这回董祖常不记得了,转头看向陈公德,

    “好叫世叔知晓,前年是三十万另六千两,”陈公德连忙躬身答道,

    “那是不是每年都差不多有二三十万两进项呢?”董其昌又问,

    三少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对账务比较熟悉的陈公德作答,是,世叔明鉴。

    “既然进项如此丰厚,为何你们三个先前讨论赎金设立的底线只有区区两万两?远的不说,这回得罪的是锦衣卫百户,听说还有钦事在身,老夫闲居在家已有二十五载,陈世侄,我要没记错的话令尊恐怕也辞官十五六年了吧,莫非你们三个真以为朝堂是咱们三家开的?谁来松江都得给我们两个老朽面子?”

    董其昌这话可有点重了,把三少训得当场低下了头,他只提了陈公德的父亲,徐家连提都没提,是因为徐家目前甚至连至仕官员的直系亲眷都没有,只剩一点祖上萌荫,

    “这事不是不能寻些亲朋从官面摆平,甚至只要肯卖了老脸引来兵马强攻也并非不能,只是你们三个考虑过没有,这两种方法本身花费的人情和银两都不是小数,甚至可能要十万八万之巨,最关键的,最后无论是何结果我们都不可能再把姓颜的救回来了,还得罪了这姓雷的锦衣卫,那以后我们的海贸生意还怎么做?万一失手,我们三家可有抄家灭族的可能,那雷百户传话可绝非危言耸听!苏松常乃朝廷税赋重地,真闹出通倭大案,我们三家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你们三个小辈可想曾想清楚了?!”

    话越说越重,三少站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向来比其他二少脑子更好使的陈公德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既然人家给口了许你们拿银子赎人,你们就几千一万的去试探,那不是骂人么?这事老夫来定吧!底线涨到五万,我们就痛快点,直接拿五万两砸过去,成了,咱们破财免灾把姓颜的救回来,以后多出几趟海这损失就捞回来了,”

    “那要是五万两人家也不干还要狮子大开口呢?”董祖常接话问了句,

    “五万都不成,那这事干脆就不管了,那姓颜的也就值这个数,那雷百户也拿不出什么过硬的证据证明我们通倭,咱们三家在松江也不是吃素的,相信他会接受五万这个数的,”

    “那就按世叔说的办,”陈公德和徐本高先后代表陈徐两家表态,徐祖常有些不大情愿却也不敢忤逆父亲也点头应了,

    “对方不是给十五日期限嘛,即使谈成了也要以凑银子为由,拖满十五日,老夫已经给南京的几位朋友写了急信寻那雷百户的根脚,要是事情有转机也还来得及,”

    “京师那边呢?这雷风可是京师来的,”董祖常又问了句,

    “二子,为父总说你要多用心,你就是不长记性,咱们松江府可是南京那帮人说了算,北京的一时半会的还管不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