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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二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南京城里下起了雪,早上的时候还不大,但过了晌午后就开始漫天雪飞,一片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了。
早上的时候,雷风在董春瑞董六叔的引领下,坐车出了趟城,去到了离上新河码头不远的一处地方,看了六叔这几天东奔西走的成果,一家名为“通南”的车马行。这家车马行紧挨着大路,占地八亩,除了撘有数座简易的仓储大棚外,还自带大车店,现有各式大车近四十辆,骡马七十余匹,不算临时雇佣的脚夫,固定雇员加起来有六十余人,在热闹非凡的码头一带也属于中等规模了。
这时候的车马行属于早期镖行的雏形,有句话叫作: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说的是这五个行业都掺杂了许多黑暗罪恶之处,绝非良善之地,而这通南直接占了两条。据中介的牙行介绍,通南主营南直隶境内的货物运输,原本生意尚可,只因东家家里得罪了人惹了官司赔了不少银子才不得不发卖,作价两千两,按目前的地价和行情算是亏本甩卖了。
张太岳来了之后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基本上符合他的要求,就叫六叔和牙行的牙人正式交割。鉴于他们一行人要么是假身份,要么是身份暂时见不得光,只有胡沁在被金忠赎身后又给她办了套正式的身份,所以胡沁胡氏就成了通南车马行的新晋老板娘。那办事的牙人见张太岳等人气势不凡出手大方,又是来自滁州的勋贵之家,也不作他想,乖乖的跟六叔办了手续。
张太岳买通南,仅仅是想利用南京城这南北交通枢纽和商业中心的便利,来作为自己的物资采购中转站,对于经营车马行本身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只见了掌柜一人,安抚几句让其原来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一切照旧,又指示掌柜在现有空地上再建几栋永久性的砖石仓房,也给了大概的规格和要求。
那掌柜的姓蔡,江宁本地人,三十多岁,是个笑容可掬的矮胖子,常年混迹于码头市井,人显得精明圆滑,在见到新东家前本有些担忧,担心东家会安插新人来取代自己,这回得了东家的口头承诺,自是满心欢喜。
“以后有事就到南京城青石街卖宣纸的文宝斋找任千行任掌柜即可。”
张太岳最后叮嘱了蔡掌柜一句,随即离开。文宝斋是六叔按照张太岳的要求通过另外一家牙行买的一家店铺,花了九百两纹银,昨日刚刚交割,而代号鸟人的任千行却是两日前带了数十尾赛鸽,抵达丹凤客栈与**正式会合。
任千行二十多岁,面容清秀,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看起来卖相相当可以,待人接物也很得体,有那么一会儿张太岳都差点被他唬住,以为这是个家世不错且颇有些见识的秀才哥,没想到一提起养鸽来,立刻变了个人似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登时漏了底。再仔细一问才明白过来,这特么就是个败家的赌棍!以至于流落于此。
原来任千行以前家境还可以,算有些浮财的小康之家,他本人自幼聪慧,十六岁中秀才,但他最大的爱好养鸟或者说养鸽子却把他害惨了。
这个时代养鸽子其实主要是用于赌博的,就是类似赛马的赛鸽,至于传递信件什么的反而赛鸽一项次要功能。民间市井会经常举办各种规模的赛鸽会,一般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为序分成多组,每组又按一到六位号分号,然后下注的人就可以猜哪一组飞回来的鸽子最多,那一号飞得最快最先回来;上到达官显贵下至普通百姓,参与赌博者众,俗称鸽子票,也是后世博彩型彩票的雏形。
任千行作为赛鸽迷和养鸽驯鸽高手,自然是一有时间就乐此不疲全情投入,在圈子里也逐渐有了不小的名气。他父母在时还会以学业为重,比较收敛,但到他18岁那年父母双亡,自己当家作主后一切就变了样,学业完全荒废,举人也不考了,专心致志玩赛鸽。开始还好,靠着精湛的驯鸽技艺着实赢了一些钱财,可惜好景不长,他的一技之长被那些有同样爱好的达官贵人们看重,代表当中的某人或者某几人,去参加级别更高赌注更大的赛鸽,终于在一场堪称豪赌的赛鸽会上一败涂地,虽然他本人一直口口声声称是对方作弊,但对方选手的背后是一位国公家的亲戚外加某部尚书的子侄,根本惹不起,最终结局是他因输了人家一大笔银子而得罪了自己代表的一方贵公子,也因四处宣扬舞弊而惹恼对手一方,最后任千行被弄得很惨,全家财产赔光自己还被诬告革了功名判流三千里,就他那小身板这基本就等于死刑了,幸得友人帮忙奔走求告,求到了金忠门下。而养猫和养鸽子向来是大明皇宫内两大最主流的养宠嗜好,自然有一定的技术需求,外加也需要用赛鸽传递情报信件,金忠就出手救下了任千行,还把他弄了个东厂编外番子的身份,成了皇家养鸽子技术顾问。
张太岳并未对任千行透露太多,只是笼统的说是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一切皆以保密为根本原则,平常只需驯养鸽子,偶尔帮忙传个话什么的,然后直接打发他去文宝斋当个挂名掌柜,文宝斋后院已经空出来随便他怎么折腾。
至此,张太岳在南京的大部分计划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当中唯一的小插曲——与忻城伯世子当街冲突一事也有惊无险的一笔带过,那是发生冲突的第二天晚上,六叔回来说有忻城伯府的人暗中找过他,让给递个话,说是惊扰了贵人女伴深表歉意云云,还送了一张三千两银子的会票。
“这是几个意思?”张太岳拿着会票有点懵,不知道忻城伯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之前倒是觉得大概率能吓唬住忻城伯,但吃亏的好像是他们家才对啊,咋还反过来送钱说软话,还鬼鬼祟祟避开人呢?
“那忻城伯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他们没派管家之类到客栈投贴来见,而是用这种方式,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事他们没有声张,也希望到此为止,应该是这样。”六叔先前还有些担心,这回明显放松多了,心气很足的说道,
“那我们该如何接招啊?”
“不能再接了,再接就露馅啦,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行。”
“那……好吧,”张太岳搞科研逻辑思维那是杠杠滴,但抽象的政治思维还是有所欠缺,就认同了六叔的分析,只是凭白得了一笔巨款,心里倒是对忻城伯家有了点好感,暗想,等我有天真要搞南京的勋贵,就冲着三千两银子也多少会优待你家。
由于过小年,下午没什么大事大家都没出去,早早就开了酒席,所有人聚集一堂连鸟人也从文宝斋赶了回来,这么些天来朝夕相处大家也比较熟了,酒桌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没一会六叔和金不换就行起了酒令,刘呼兰和鸟人随后也加了进来,称着屋外不时传来的阵阵鞭炮声,还真有了过年的味道。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时候的张太岳却突然难以抑制地开始想念起后世的妻儿,尽管有胡沁在一旁笑脸相陪,还是觉得有些失落,吃了几口菜和大家凑热闹喝了几杯黄酒后,干脆起身离席到屋外院子里来透透气。
雪还在下,此时天色将晚,雪花纷飞把半明半暗的暮色装点得分外凄美,张太岳深吸了几口凉气刚站了会儿,就见胡沁拿着他的大氅也跟着出来帮他披上,柔声道:
“公子有心事?”
张太岳转头看着一身宫装挽着高髻的胡沁,在古香古色的院落里,连洁白的雪花落在胡沁微红的俏脸上都清晰可辨,此情此景都仿佛置身于某部古装电视剧的真实场景中,一下子想起了后世妻女最爱看的《延禧攻略》,还有那首一家三口都爱听爱唱的主题曲,心下莫名感动,轻言道:
“沁儿,我给你唱首歌吧,”
也不待胡沁回应就拉起她的柔荑唱了起来,
轻轻落在我掌心,
静静在掌中结冰,
相逢是前世注定,
痛并把快乐尝尽,
我慢慢的听雪落下的声音,
闭着眼睛幻想它不会停,
你没办法靠近,
决不是太薄情,
只是贪恋窗外好风景,
我慢慢地听雪落下的声音,
仿佛是你贴着我叫沁沁,
睁开了眼睛,
漫天的雪无情,
谁来陪这一生好光景。
……
张太岳用朱盛葑那尚未完全发育变声的清细高亢嗓音,在这样一个幽深空旷的院落里,声情并茂,空灵悠远,竟唱出了足以秒杀中国好声音全部学员加导师的海豚音来,最差也是周深版的效果,绝对杠杠滴!
一曲唱罢,面前的胡沁已然听得痴了,紧抿红唇,美丽的大眼睛里隐含泪光,好半天没言语,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末了才颤声说道:
“这是公子送给沁儿的歌么?沁儿好喜欢,还请公子再唱一遍。”
张太岳刚才也被自己的美妙歌声着实给吓到了,就依言再唱了一遍,然后又被沁儿央求唱第三遍,到第三遍将将唱完,胡沁已是动情的扑到他怀里,与他深情吻在了一起……
“羞羞,白日里就这般亲嘴,好不羞人呀!”
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一下子打断了雪中亲热的两人,转头一看,发现旁边墙头趴着一个扎冲天辫的女童,正笑嘻嘻的看着他们。张太岳还好,胡沁却是羞得满脸通红。
张太岳见那女童八九岁上下,明显是隔壁院落的,却是瓷娃娃般精致美丽,饶是他两世为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童,不由得暗暗称奇,故意逗她道:
“小妹妹,你觉得羞还瞪这么大眼睛来看,可是想学来着?”
“哼,人家眼睛天生这般大好不好,才不要学你们俩……”女童辩解了句,但完美无瑕的脸蛋却是一下子红了起来,更增丽色,
胡沁见只是个女童,又是这般好看伶俐,立刻也不羞了反而大大方方仰脸接话道:
“妹子听也听了看也看了,觉得我家公子送给姐姐的这歌如何?”
“曲调很是新奇,你家公子的唱得也……还马马虎虎算不错,就是这歌词嘛,过于直白流俗,太也……那个肉麻,莫非歌中所唱的沁沁就是姐姐的名字?”
“然也!”胡沁满脸幸福不无自豪的应道,
“你们俩刚羞羞那啥我就不学了,这歌叫何名字,我倒是很想学呢?”那女童居高临下小大人般的戏谑道,
“雪落下的声音,”张太岳随口答道,
“妹子要不我俩一起学好不好?”胡沁热切说道,
“好!”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不约而同的哼唱起来,胡沁从小就受过专门的音律歌舞训练,只听三遍就可以二样不差地完整唱出来,倒是那女童也是不遑多让,竟从头到尾跟了下来,只是在唱那句“仿佛是你贴着我叫沁沁”时,故意改了歌词,唱成“仿佛是他贴着你叫沁沁”,边唱还边用小兰花指头指着张太岳。
这场面太过滑稽,三人忍不住开怀大笑,胡沁更是笑得弯了腰。
“宝珠,你这丫头趴墙头胡闹什么!赶紧给我下来回屋去……”
此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隔壁院落传来,那女童一伸舌头,冲张太岳胡沁两人摆了摆手瞬间从墙头消失。
原来这女童叫宝珠,倒也人如其名,张太岳心里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