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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医学真的有办法治好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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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也不能够一个小时做完任何作业了。有时候连一个月也不能,一年也不能。非但遥遥无期的作业,琐琐碎碎的小小碎片事情也不能。她甚至连打个车去营业厅把话费套餐变更了,去一趟图书馆把到期的书还掉,花几分钟写一封邮件回复出去,下个12306软件把回家的高铁票买了,叫个外卖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一下,去个厕所把积攒的小便排空一下,她都一拖再拖,一推再推,直到成为过去。

    等一下就去,等一下就去,一下下,一下下,就一下下,下无地洞,下无止境。穿过地心,又冒出地面;冒出地面,又穿过地心;穿过地心,又冒出地面。周而复始,始而复周。全身的细胞以秒速更新换代,往往在不经意间,身体的房子就被新的主人霸占。鸠占鹊巢,雀占莺巢,莺占燕巢,燕占鹰巢。蓦然回首,旧的主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留一根羽毛。她时常对着冰箱里皱成松果的干橙子干苹果干黄梨发呆,随便拿出一个,可以当球玩。踢一下,砸中了玻璃,白色的炸纹裂开来。她什么时候买的这些呢又什么时候藏到这里的呢?

    新主人有她自己的事情要拖着房子去办,旧主人的事情在风中荡来荡去,门窗关的死死的。妈妈的电话打来,像一阵****,窗子被拍的噼里啪啦,终于呼呼的刮进来。她说,不管你在干什么,先去尿尿。有好几年她以为她再也不尿床了,直到那天被诊断出膀胱炎,妈妈来陪她小住,在水漫金山骚气冲天里惊醒才明白还是老样子。妈妈连夜下单,网上订购了一箱尿不湿。

    妈妈不以为然,“全当是姨妈巾。长的不都一样么。”

    她竟然半推半就的从了?!像一个巨婴一样每晚戴着尿不湿,踏踏实实的睡去了。她竟然责备旧主人怎么从来都没有花一分钟想过一片尿不湿就可以让她摆脱早上的难堪经历,让她腾空两柜子的备用床单被罩。

    人都说姜还是老得辣,可她后来才发现原来老姜不是生姜的耄耋老去,生姜也不是老姜的昔日年轻。妈妈还是妈妈,她从一开始就是妈妈;她还是她,从一开始就是她。过去的她,现在的我,将来的她,她怎么长也不会成为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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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第一天报到的时候,还在和舍友的家人在宿舍门口寒暄,妈妈一个箭步上前就给她占了下铺。她跟妈妈说过不要下铺,下铺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坐上去,别人做过的床单她不能接受睡不着觉,况且舍友明显表露出喜欢下铺。

    妈妈对着大家说,“孩子没爬过梯子,怕是恐高。跟高处无缘。”她才不信,傻子才信,非要逞能当场爬上去。爬了三格快要顶到天花板的时候,呆住了,左腿也上不去,右腿也上不去。

    正无比尴尬时候,妈妈抱着自己改造的小褥子,仰着头说,“半夜哗啦啦得露下来怎么办?”她识趣的一格一格下来了。那个褥子是妈妈自己改造的,面子下有一层薄膜,防止尿液渗入到下面棉花里,睡在上面撕拉撕拉的,塑料和布的摩擦声。她红着脸,一把夺过被子塞进了一个柜子里。

    后来有次晚上熄灯后聊天,上铺的舍友问我,“你大姨妈是不是特别多?”

    “啊?”

    “我记得你妈妈说哗哗得。”

    “噢”她含含糊糊的回应了一声,小到我自己都听不见。但她真庆幸自己是个女生,要是男生可就没借口了。从此,她的小褥子便从柜子里爬出来,大白天光明正大的躺在她的床上。

    她是真感谢妈妈。但她依然觉得爬不上上铺是一个耻辱。

    于是在舍友的怂恿下,来一次换床睡。又是到了天花板的地方,她们在下面指挥着,“左腿先搭上去,单腿跪着。”

    她照办,像一只丹顶鹤,两只胳膊伸长紧紧的抓住浅浅的扶手。

    “对对,右腿再打弯也放上去。”

    天哪,她想了好久,怎么让右腿打弯放上去,它此刻可支撑着她的所有体重。她试图像丹顶鹤那样腾空,可她的双手紧紧的锁在护栏上。况且,怎么腾空,头顶就是天花板。舍友挂在顶上的小星星对她眨眨眼。

    她听到有人说,“趴低下身子,重心放在左腿上。”

    啊,重心,她突然记起,还有重心这回事儿。人虽然是一个庞大的组合体,但并不是每一部分每一刻都很重要,有时候连心都不重要。所以有丧心疯,所以有没心没肺,所以有瞎了眼睛,所以有折了腿,所以有封了嘴,所以有丢了魂。

    她照办,果然就上去了。但上去之后只能弓着腰,像猫一样爬来爬去。她对着她们几个喵喵两下。

    大家嘻嘻哈哈一阵,她就这么交换着睡了,也许是下午上完体育课太累吧。

    “啊——”的一声,她迷糊着双眼,一束刺眼的灯光射进来,几个鬼影朦胧婆娑。唱大戏的白面小生脸,只露了两个眼睛窟窿的鬼脸,只有两个黑珠子滑溜溜的转的脸,全部都披头散发的。她们全都扑向她,一股咸腥黏糊糊的液体涌到嘴边。完了,她想,我被长发女鬼们破肚分吃了。

    她“啊”的坐了起来。咸腥的液体喷了出来。喷到她们的脸上,她们摘掉了面膜。原来是舍友们顶着面膜还没有睡。原来她,从上铺摔了下来,掉了一颗大门牙。疼痛沿着鼻孔路过眼睛爬进头颅里。大家慌慌张张送她去医院。

    坐上去医院的车里,那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挑衅,像雪花一样一片片叠加,滚成一个雪球。

    “这孩子怕是恐高。跟高处无缘。”

    “。。。。。。怕是恐高。跟高处无缘。”

    “。。。。。。怕是恐高。。。。。。高处无缘。”

    “。。。。。。恐高。。。。。。高处无缘。”

    “。。。。。。高处无缘。”

    “。。。。。。无缘。”

    有段时间,她一直结巴。她的大脑像风筝在天上飘,她的脸憋得通红,她,一个字也崩不出来。等到听者假意的笑容变得深深浅浅,似有似无,等到那假笑终于被等待耗尽,“叮”的一声换成顾而言其它,她终于轻松的舒了一口气。她的大脑像脱缰的野马在旷野上奔驰,她再也不需要迫使自己去迎合那些掐着秒表的笑容。

    人们说没关系,有的孩子就是口齿不清。她就是那种孩子。她讲中文也口齿不清,她讲英文也口吃不清。她说得很快,常常含含糊糊,一个音节没有发完就慌里慌张的滑到了下一个音节。她底气不足,又怕被人识破。

    妈妈说,你这样说,遇到警察办案,你就是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她跟爸爸看谍战片,看到警察盘问嫌疑人某一天的某个时间点你在做什么。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记得清啊?!她看到嫌疑人支支吾吾,警察出了门便断定一定有猫腻,嫌疑人瞬间升级到了重点嫌疑犯。她惊魂未定,她会不会也这样莫名其妙变成重点嫌疑犯。又记不清,又说不清,怕是跳进黄河也要洗不清了。

    每次街上遇到看热闹的人群,她便躲得远远的。舍友说自己东西找不到了问她有没有看到,她便会感到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死死盯着不放直到舍友自己又找到了为止。倘若真的没找到,她恨不得自己知道那个丢掉的东西长什么样子然后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悄悄放在那里被舍友找到。

    她真真是佩服了妈妈的未仆先知。

    她的前半生都获益于妈妈的未仆先知。

    妈妈说出门让你穿得跟粽子似的,这大风刮得暖和了吧。

    妈妈说逼你考奥数,这下加分上了名校了吧。

    妈妈说逼你学钢琴,现在有一技之长,可以在公司年会上露露了吧。

    妈妈说让你大夏天擎着伞,这下白白嫩嫩被人羡慕了吧。

    妈妈总叹息,“幸亏妈妈生你生的早。不然,哪有精力陪你这么久。现在你们啊,。。。。”妈妈又叹息一下,忧郁的望着她。妈妈还没有开口。她便听到了“后悔后悔后悔后悔”。

    再好的医术也不能让人不后悔。姥爷不能,徐叔叔不能,鹏表弟也不能。没了后悔,就没了选择的意义;没了选择,自由也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