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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还是那么阴沉,我明白自己是在和时间赛跑。我独自走进那条挤在商务楼中间的弄堂,推开那扇石库门房子的大门,走上陡陡的楼梯。我敲了敲门,黄韵的妈妈给我开了门。
“怎么是你?”
“对不起,阿姨,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快进来吧。”我走进了屋子,黄韵的那张黑白照片挂着,她依然在向我微笑。然后,我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那张年轻男子的照片,那张忧郁消瘦英俊的脸,独一无二,绝对是他——黄东海,我不会认错的。
“黄韵已经走了整整一个月了,你是来上香的吗?”她平静地问。
一个月?对,黄韵是大年夜守完岁以后死的,到今天整整一个月了。她离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月,而我几乎遗忘了她,我不敢再看她的照片了,只是低着头,匆匆给她敬了一炷香。然后我回过头看着黄韵的妈妈,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和黄韵一样漂亮的女子,风姿绰约,结果却红杏出墙,现在,她却显得老了许多。
“阿姨,其实我来是因为别的原因,我知道这些问题对你来说可能非常敏感,不方便回答,但是,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知道,黄韵的亲生父亲是不是叫黄东海?”
“对,你怎么知道?”她显得很惊讶。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运气比较好,我原来以为黄东海失踪以后应该改名换姓的,看来他没有这么做。
“阿姨,我不想探究别人的隐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黄韵的死很可能与他有关。”
“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是,但有间接的关系,请你相信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也许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我只想知道,黄东海的情况,全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就请告诉我多少。”
“一切都要说吗?”
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是不会告诉我的,我的年龄能做她的儿子,问这些她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实在不妥当,我只能做一些让步:“阿姨,我明白你很为难,那好吧,你认为纯属个人隐私的事就不必说了,但关于黄东海的事情请你告诉我吧。求你了。”我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
她却出乎我的意料,淡淡地说:“都是些过去的事,告诉你也无所谓啦。”她看着自己女儿的遗像,对着照片里的黄韵笑了笑,然后也对我笑了笑,非常自然,就像黄韵还在她面前一样,我觉得她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接着,她缓缓道来:“那是1976年的时候,我的父母早就被打作右派去了内地接受再教育,我一个人住在家里。当时我既没有去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也没有进厂做工人,初中一毕业,就进了街道的生产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不会明白什么是生产组的。
“那时候无非是糊糊火柴盒、装订纸张之类的活,非常辛苦。有一天,生产组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就是黄东海,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生产组这种地方,也没人去过问。他很少和别人说话,但是什么活都肯干,生产组里多是女同志,我们也乐意把重活脏活留给他干。
“他每天晚上都睡在生产组的小仓库里,那是间漏风的小房间,对着马路,潮湿阴冷,那是冬天,在那地方过夜简直会被冻死。于是,我可怜他,就让他搬到我家里来住了。那些天里,整栋石库门里就我一个人住,趁着没人注意,他在我家里住了几天时间,他一直随身带着一个铁皮箱子,用铁锁锁着,从来不让我碰这个箱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天很冷,他拎着箱子悄悄地走了出去,我很奇怪,就跑到窗户边上,看,就是这个窗户,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是石库门的天井。”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果然,天井里除了中间的过道,四周都是泥地,种了许多普通的花草。
黄韵的妈妈继续说:“那晚,我从这个窗户往下看去,看到天井里有个人,正举着一把铁锹似的东西在泥地上挖坑。我很奇怪,那晚的月光特别明亮,那个人抬头看了看四周,我看到了他的脸,在清澈的月光下,我可以看清楚,那是黄东海的脸。他的身边放着那个被他当做宝贝似的铁皮箱子。
“我屏住了呼吸,偷偷地在窗口看着,他似乎没有发觉我,还在卖力地挖着,挖了好几个钟头,挖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大约有一个人这么深,最后,他把那个铁皮箱子埋进了坑里,又把挖出来的泥土再全部掩盖上,弄得严严实实的,一点挖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然后,他就走出了大门,我以为他只是出去走走,却没有想到,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9个月以后,黄韵就出生了。20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明白她省略掉了中间很多情节,比如她和黄东海之间的事情,仅仅是可怜他才让他住到这里来的吗?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我又看了看梳妆台上那张黄东海的照片,他的确很能吸引女子,尤其是他的忧郁,也许的确能让女人来同情可怜他。当然,那些暧昧敏感的事,就让她自己埋在心中吧,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我已经知道最重要的内容了。
我又把头靠在窗边,从这里可以望到不远处几栋高档商务楼闪闪发光的玻璃幕墙,我指着下面的天井说:“阿姨,下面天井里一直没人动过吗?”
“没人动过,八几年的时候,楼下的人家在这些泥地上种了许多花,你看,就是天井里的这些,到了夏天,下面全是一片绿色,黄东海埋那个箱子的具体位置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那棵最大最高的山茶花的下面,瞧,就是正在开花的那棵。”
我看了看天井,的确有一棵又高又大的山茶花,我爸爸过去也种过一棵同样高大的山茶,就是这个样子的,早春时节开花,现在应该正是花期,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这时候,我看到有个中年人走进天井,给那些花在浇水。小时候我家住在底楼,也在天井里弄了个泥坛种葡萄,并不太深,大约只需往地下挖几十厘米就行了。刚才黄韵的妈妈说黄东海那晚在下面挖的坑有足足一人多深,楼下人家种花的话,应该不会挖得那么深,也不会发现黄东海埋在地下深处的那个铁皮箱子的。我想了好一会儿,倚在窗口,呆呆地看着下面的天井。
“你怎么了?”黄韵的妈妈叫了叫我。
“哦,没什么。”
“我能说的全都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嗯了一声,说了声再见,最后看了黄韵的遗像一眼,慢慢地挪到了门口,刚要跨出门,黄韵的妈妈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下面天井的大门每晚都不上锁的,楼下种花的那家人大约10点半以后睡觉。”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下了陡陡的楼梯。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晚上下面的大门不上锁,意味着晚上我可以进来,楼下种花的人家10点半以后睡觉,就是说,10点以前最好不要来挖那泥地下埋着的箱子,以免被人发现。我在心里对她说了声谢谢。
现在是下午3点,我在外面游荡着,脑子里全是那只埋在天井地下的铁皮箱子。天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是大笔钱,不过当时的钱放到今天大概也没多少,也许是金子,也许是什么机密文件,也许是皇后的人头。
也许什么也没有。
如果黄韵的妈妈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只箱子已经在地下放了20多年了,谁能保证20年来没有任何人动过那块地呢?老实说,那个石库门弄堂能够在高层建筑的夹缝中保存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如果……如果那箱子里面真的是皇后的人头,那么那地方没有被夷为平地像周围一样造起高楼大厦,一定是万分幸运的事了。
我在外面吃了顿晚饭,然后跑到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花了20块钱,向一个民工买了一把铁锹。接着,静静地在一个小角落里等了几个小时,直到我的手表指针指向了晚上10点半。
我握着铁锹走进了黑暗中的弄堂,样子非常奇怪,给人一个建筑工人或者是装修队的小工的感觉。10点半以后的弄堂里显得非常萧条,没什么人,我走到了那扇石库门前,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步入了天井。底楼的灯全灭了,楼上的灯也灭了,我不知道黄韵的妈妈是否在看着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找到了那棵盛开着的山茶,虽然今天白昼阴沉,晚上却月光明媚,我看了看那棵怒放的山茶,也叫曼陀罗花,它开得那样鲜艳美丽,也许是由于它的下面埋着一个女人的头颅的缘故。
对不起了,美丽的山茶,我抡起了铁锹,刨开了花枝下的泥土。我不敢太用力,以免被底楼睡着了的人家听到,不过,谁知道他们到底睡了没睡,我必须冒险。我刨了几下,很快就挖断了山茶花的根,那些美丽的花朵在剧烈地摇晃着,红色的花瓣片片飞落,最后,随着折断了的花枝,一同掉到了泥土中,像个美丽女子的残骸。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踩着花瓣继续挖了下去。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动作不得要领,又加上不敢弄出太响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已经浑身流汗了。
在银色的月光下,我继续挥舞着铁锹,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盗墓贼在盗掘一座古墓。我有那种预感,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我有些害怕,但是背脊上的汗水让我暂时减轻了害怕对我造成的恐惧与不安,我的铁锹深深地陷入地下的泥土,那些黑色的泥土非常松软,所以,我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也许这是因为这片泥土被黄东海挖过的缘故。我想象起了20多年前,黄东海在这里挖坑埋箱的情景,而我现在要把他埋的东西再挖出来,他的那张独一无二的忧郁的脸又浮现在我面前,我的手渐渐地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挖到能容下一个人的深度了,还好,没有看到地下水,在上海,这个深度一般都会有地下水的。我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有一种进入坟墓被活埋的感觉,因为我现在能感到自己的脚底的泥土里有着什么东西。我弯下了腰,在狭小的空间里,用自己的手挖着。我摸到了,我摸到了在泥土中有一块金属,是铁皮,我继续用手指挖,或者抠,知道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我终于挖出了一个箱子,冰冷的铁皮箱子。
我紧紧地抓着这箱子,就像抓住了我的生命,冰冷的铁皮让我发热的身体冷静了下来。我把箱子举过头顶,放到了地面上,接着从坑里爬了出来。我摸着这个从地底挖出的箱子,从地下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冲进了我的鼻孔中,再回环缠绕于我的身体里。如果我是盗墓贼,这个就是我盗取的宝贝,如果它里面真的存在我需要的东西的话。我看到箱子盖上有一把铁锁,我知道现在还不能打开它。
月光依然明亮,我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也许她在看着我,不管她看没看到,我向楼上的窗户鞠了一个躬。然后我丢下了铁锹,拿起铁皮箱子,推开了门,走了出去。明天早上,楼下种花的人家,会惊奇地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美丽的山茶已经毁了,他们也许会认为是哪个精神病干的。
走出弄堂,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泥,又拿着一个铁皮箱,如果碰到巡警,把我带到警局,打开箱子发现真有颗人头,那我就完了。我走进一条无人的小路回家,不敢拦出租车,汹涌的夜色和明媚的月光陪伴着我恐惧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