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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街,苏格兰场。
警署的钥匙洞开拘留牢房的响动声格外清晰,被刑拘的商人正是凌晨时分受博士嘱托、后又从陆军部的包围中侥幸“逃脱”的那一位——他此刻还没来得及被移交给新门监狱或被女王的“秘密法庭”审判,正坐在焊死在地面的金属床架上闭目养神。
商人在这场剧目中虽然算不上什么说得上名字的角色,可也是个聪明人——他早便清楚那些觊觎博士研究成果的名门权贵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卖人情的机会,自己可是有很大可能性全须全尾地从这扇大门里头出去。
说不准,先前那蓄着茂密胡子的矮胖子警长还得陪上笑脸呢。
这么想着,商人睁开了眼,便看见这地牢似黑黢黢的石砌牢房被一盏挂壁的煤油灯点亮了。
跟在警长身后进来的贵族青年唯恐自己的衣角沾到什么污渍似的,赶忙走到敞亮些的地方来。“先生,”他敷衍地抬了抬帽子,一簇金发滑了下来,“我们履行约定,现在您已经被无罪释放了。”
“有劳您。”商人起身行礼,“不过想请教问阁下,我的同伴们会被如何处置呢?”
青年仿佛在这种地方多呆一秒都是灾难,被追问,厌烦的神情简直都写在脸上,说话间口气中满是对商人不知自知之明的讥讽:“陆军部那边,我们怕是爱莫能助了,罗伯特·卡特可不是个能被随意左右的瓷塑摆设……反倒是您,运气可真够好。”
这个金发青年便是查尔斯的弟弟,约翰·弗朗西斯·贝奈特了。
他同那个亲近仆从的哥哥截然相反,约翰最厌烦的就是没有封号的下等人以及那些下等人频繁出没的场所。此刻,他迫不得已逗留的这间牢房甚至还充斥着一股馊腐的气味,光是呼吸这同一间囚房的空气,他觉得自己都要从贫民那儿传染上可怖的痢疾了。
若是的有选择,约翰当然不会往自己身上揽这种活,他更乐意于每日待在会议室里同那些名声响亮的贵族打交道。
就譬如,上议院那位颇看好他的侯爵四月刚被推举进入内阁,头衔前又挂上了财政大臣的雅称,二人交互往来的次数简直翻了一翻。
不过,也正因如此。
今日东方区被封锁,博士手下的人给苏格兰场逮了个正着——消息传来时,约翰恰巧正受邀同侯爵夫人用点心,侯爵刚从书房快步而出,一转头就见到这个送上门来的体面代表,于是“重任”就好巧不巧地落在了他肩上。
警长叫商人出来,同这位年轻的爵爷往外处走。
约翰自认为已算十足的得体,可说话间那点儿纡尊降贵的矜持早已经被商人打量了个一清二楚。对方头脑清醒,自然十二万分地懂得如何应变,当下便做出一副颇为殷勤的神色说:“不知阁下与亚历山大·沃尔特·贝茨侯爵是否常常交往?”
“侯爵大人几乎能算是我的老师。”约翰一面踏上台阶,提防暗地里窜出来的老鼠一面说道。
“您别看我这样,我因母亲菲尔丁家族的原因,同侯爵大人也算是亲戚,”商人说着,掌灯的手抬了抬,让这年轻人走道能更宽敞,“烦劳您到时候能替我道声谢。”
放在往常,这些攀附贵族身份的贫民想要约翰有个正眼都难。
不过此刻,约翰只觉得这顶倒霉落魄的情境下,竟然反感之情因对方血统而多少有些消减,思考一番答道:“老菲尔丁爵士之子似乎在牛津任教,我有幸旁听过他的一节课。”
“我母亲是一支小房,不过我幼年时期也有幸见过那位爵爷一两面。”商人立刻圆滑地顺人意思接茬,之后又恭维对方年轻有为,走道趋于宽敞,两人间气氛逐渐也好看了不少。
不过在出了警察局总署,二人来到贝奈特家族的马车前时,约翰又表情僵硬起来。
他自然知道商人的车架已经被扣押,但要他和平民同乘,哪怕自己才同对方说上了好几句话——这事绝无可能。
商人盱到对方面色便理解了,当下脱帽鞠躬,再次致谢,提出博士还有事要自己办,这会儿先行离开了。
约翰想起侯爵大人请自己出发时,语焉不详的措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在商人转身离去时,忍不住开了口:“您还有何事?或许我能为您拿个主意。”
商人知道这个年轻贵族既然被侯爵差遣来,日后估计也会多打交道,便也没有隐瞒,不过是择词谨慎了些:“博士最近的试验,需要一个年轻的男性平民‘受感者’,我今日便是因此在东方区逗留太久,才引发了警署不必要的误会。”
伯爵次子低头盯着自己交握手杖的双手——他从未做过这种事,话至唇边,竟然迟钝了好几次,可似乎是自己手上的手套令他又想起了什么。
约翰声调颇为缓慢、奇异地开了口:“或许我的家中,有一个仆役会愿意帮助您。”
商人顿住了脚步,他扭头望向对方,而约翰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实验有一定的危险性。”
“而我家这名仆役恰巧没什么亲属。”
约翰深知撒出谎这个谎言的一刹那,或许一切便都会朝向自己无法控制的结局脱缰而去,可就在他有勒马念头的一刹那,浮现在眼前的,却是自己兄长冰冷犹如锋芒的那道眼神。
他咬了咬牙,抬起头:“他身架很高,你们说服他可能得花一番功夫……不过您要是有兴趣,可以随我回伯爵府小坐,我取来他的照片给您——他有一头显眼的红头发,不是橘红,而是极为鲜艳的宝石红,您如果见到,应当在哪儿都认得出来。”
……
而此时的查尔斯与乔治当然不可能知道,那名被放跑的嫌疑人正以自己亲生弟弟的客人的身份,即将抵达贝奈特伯爵府。
他们刚离开罗伯特长官的办公室,从近卫骑兵大道便驶来一辆折棚马车。
那车带了十足的排场,连马夫都注意仪容似的修正过,棚顶边挽了一串鲜蔷薇,每一朵都花形饱满鲜艳着,正是傍午的时间,漆成纯白的车架被蒙上了一层金。
远远的,车上的女人便冲他们挥动手帕,而后匆匆勒令人停下两匹精壮的牲口,半个身子依在车缘,向着正往自己走来的查尔斯少将伸出手。
查尔斯唇离对方手背还有不到一英寸的时候停了下来,勉强算作一吻:“布朗洛男爵夫人。”
女人毫不介意,她看不太出来年纪,这得归功于那双一双漂亮干净的棕色眼睛,以及露出笑容时红润饱满的脸颊。此刻她正愉悦地望向二人:“小查尔斯,还有乔治,我原本还差人去府邸送了请柬,要你们和约翰来参加夏日假期的晚宴,正巧这儿遇见,你们倒不如便同我一块儿回去好了。”
查尔斯拒绝的措辞都快到嘴边,他同大部分贵族都不太对付,可面前的女人自幼看着他二人长大,属于贵族夫人中少见的好脾气,甚至对乔治也十分和善……便难为了起来。
乔治见朋友抿唇,擅自替对方做了决定:“布朗洛夫人,您今日同查尔斯少爷先回去吧,军部还有一些小任务要处理,我就不叨扰您了。”
“乔治。”查尔斯显然不赞同这个单方面的决定,他正要伸手去握对方的手腕,却给乔治未卜先知似的,轻轻巧巧挣了出来。
“您今天奔波了一日,不如就去宴会上放松放松,我先去珀西说的地方看看,问点问题,如果您晚上没有被香槟灌醉,再来与属下讨论便好。”乔治红色鬈发被礼帽下压,盖住了眉毛,翠绿色的一双眼睛含笑看着对方。
查尔斯彻底没了回绝的余地,布朗洛夫人连车门都拉开,就等着对方登上马车。他只得同自己的朋友道别,回去做些晚宴上的准备。
随着车角悬挂的的铜铃在车架行驶的过程中叮当作响,原本鎏金似的夕阳周围的云霞不知为何散开了,白厅一整条街道被渲染成赤红的颜色,就像是被煮沸的葡萄汁从酒桶里满溢而出,泼洒似地落在布朗洛夫人的散开的裙裾上。
查尔斯转过身,视线越过马车上装饰的鲜花回望,而这时候,街道上已经看得不太见乔治的背影了。
这种类似血月的残阳,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的预兆。
当他与布朗洛夫人抵达伯爵府时,约翰正将那名稀罕的“贵客”从边门请出来,满心都在担忧是否会被父母又或什么来访的客人看到。
查尔斯一转头,见到自己弟弟同一名衣着普通的平民站在一块儿,也颇有些奇怪地挑起了眉梢。而约翰表情就没那么自在了,大有几分被撞破的心虚,而当他发觉车上只有两人,惯常与兄长形影不离的那位红发青年突然消失,甚至手掌冰凉得就要冒出冷汗。
“乔治·奥斯丁呢?”
布朗洛夫人刚刚叫停车夫,约翰简直不经头脑反应地便问出了口。
“奥斯丁上尉去办点事,今天晚宴只有你们参加了。”布朗洛夫人奇道,“你们什么时候两兄弟和乔治关系都这么好了?”
约翰反驳的话都抵在舌尖,又给他自己制住了,他匆匆向着男爵夫人行礼,便要将商人送出府邸。后者与查尔斯碰上视线,双方都微微颔首。
“不介绍一下吗,这位先生?”出于礼节,查尔斯在马车上问道。
“哈罗尔·图尔纳,”商人停住了脚步,摘帽,“您就是查尔斯少将吧,感激贵府的招待,不多打扰了。”
查尔斯却愣住了,他从商人说话时的语调听出了些许大陆的发音习惯,而对方又是少见的黑发,令他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图尔纳先生,您有法国血统吗?”
商人微微欠身:“阁下眼神敏锐,没说错,我的祖母是法兰西人。”
查尔斯下意识想找乔治确认自己的错觉——这个人与那位叫做维尔福的家庭教师确实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可此时挚友并不在身边,舌尖在齿后滞了一瞬,话音出口又变成了客气的道别。
像又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了,险些流落异国他乡的骨灰还是他同乔治驻军时带回来的。即使眼前这个人的确拥有与老师相似的发色,仰头望向他时,同样在高挺的眉弓下卧着一双黑色眼睛。
可老师不会有这样讲话时吹捧人的习惯。
更不会同约翰·弗朗西斯·贝奈特走在一道儿。
因此,查尔斯最终还是收回自己的视线,毋伦是这个新客又或亲生弟弟都不可能再分得一丝注意力。马车继续驶向伯爵府的正门,而商人离开前,最后听到便是布朗洛夫人用颇为关切的语调问对方乔治去哪儿,调查什么。
他听到的答案正是:圣吉尔斯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