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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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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1年的7月6日,一艘命名为“尤利西斯”号的东印度公司货船自孟买起航,穿越印度洋,途径亚丁、马耳他。

    前几日在直布陀罗稍作停泊后,它终于结束近六十天的航程,即将于该年9月3日抵达伦敦。

    此时正值本次航行最后一日的凌晨,甲板上气温颇低,船客们和水手大多在舱内休息,敞阔的木板被朦胧的水雾遮蔽,更显得冷清缺少人气。

    一位渡客就在这个时候登上了船头楼。

    他是个身架颇为纤长的年轻人,铂金色短发整齐的梳在脑后,正披着件十分考究的薄呢斗篷正迎着微凉的晨风透气。

    值了一夜的大副刚打着哈欠从驾驶舱内出来,一搭眼,便看到这位连晨起吹个冷风都要从头发丝到鞋尖打理精致的年轻男人……他忍不住抹了一把沁出油的脸皮,暗自算了算与对方相差的年纪,近30岁了。

    于是他很快宽容了自己这点儿无伤大雅的邋遢,准备上前打个招呼:“贝奈特少将!”

    这声问候语气很热烈,可那只原本要搭上对方肩头的手却被拦住了。

    年轻人收回下意识格开人胳膊的手杖,从表情看来,他仿佛是真的由于自己的失礼而感到不好意思。但态度仍然十分坚决:这位贝奈特少将只愿意执行口头上的社交。

    “乔伊斯爵士,祝您晨安。”

    好在性格爽朗的蓝眼睛大副对此满不在乎,他为自己点上了一支卷烟。

    “事先说明,我可毫无恶意。”烧碎的烟灰随着他讲话时剩余的纸梗颤动,给风吹散,又刮进了那丛乱蓬蓬的胡子里。

    金发青年看到了,可他显然没有把自己严苛的卫生要求强加在别人身上的打算,并未提醒这个不修边幅的先生,只是微微笑着道:“当然,您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两个月的航行自然能让任何一位乘客对他们的大副,乔伊斯爵士,有个彻头彻尾的了解。这位老先生仅仅是有些过于热情,实在没什么坏心思。

    大副搔了搔下巴:“少将,就冲您这份怪癖,谁敢相信您在印度驻守了七年。”

    似乎是不出所料,又或是同样的问题被问过太多次。

    青年弯起眼睛,很快以玩笑话答道:“可惜我已经被调回伦敦接受新的委任,不然一定要叫您来我部队上做客几日,好好观察一二。”

    “这就不必了,”大副立刻谢绝,他抽完了烟,便准备回舱室稍加休息,原本又想要在拍拍年轻人的肩,但他这次行至一半便停了下来,自我解嘲似地折回来蹭了蹭自己的红鼻头,“您的部队可是出了名的艰苦,我只想安心养老。若是说至伦敦后改日阁下在伯爵府摆宴,倒是务必邀请我出席。”

    “我保证。”

    说着,少将诚恳地约定,并就着自己的那双鞣革皮手套,同对方握手作为这段旅途的告别。

    大副走后,金发英格兰少将又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

    随着日出,雾气正逐渐开散,其中腾出一道颇为璀璨的彩虹,晨曦将错落的港口城镇的灰红屋顶染上金边——这原本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而他对此只是稍稍瞥了瞥,便在涛声中攥紧了船桅上的绳索,转而面向另一端,船尾的螺旋动力装置将光斑零落的海面辟开一条白浪繁密的水道。

    “查尔斯,你在上面吗?。”

    踏上阶梯的脚步声沉着稳健,听闻人声,少将立刻从入神的长考中清醒过来,这次他的表情不再是社交客套的笑容,而是切实地明朗起来。

    “乔治,甲板上视野开阔,你也过来看看吧。”

    顺着他话音也登上甲板的,也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看上去和查尔斯不差几岁,轮廓十分雅致。只不过乔治肤色稍深一些,天生一头漂亮的红色鬈发,此刻一双翡翠绿的眼睛正温和的注视自己的朋友——他讲话前总是这样,让人觉得恳切,不由便心生出许多信赖之情。

    “不出意外的话,三个小时后我们就将抵达港口,您今日仅需下午五点前去长官那儿报道……在这之前的时间,我们大可以稍作休整。”红发青年将一份简略的电报交给对方。

    查尔斯接过后随意扫了一眼,便将纸笺这起来插回乔治口袋里,他和这位相处起来突然没了许多挑剔毛病,他说到:“方才副船长问我如何熬下驻军工作,我可没敢说是因为我有一位得力的副官,生怕他将你扣在船上好好打理他那一把乱糟糟的胡子。”

    这话与其讲是夸奖对方办事细致,倒更像在逗趣说人仿佛贴身女佣一般过于操心了。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乔治看上去十分大度地接受了调侃,甚至还从人领尖好心择走了一小片偷渡的烟灰,“只不过担心阁下没有我在身边,今日返回贝奈特伯爵府时,站在门厅里不肯迈步子。”

    查尔斯一句话被将了军,颇为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真不知道威尔他们当初为何觉得你亲善,讲话全然避开我。明明每次行军操练和加罚都是你先提议,最后反而总由我来吓唬那帮小子。”

    “阁下威严。”

    乔治挪开视线,故意装作没听见人语气中的抱怨,就轻避重笑道。

    查尔斯·弗朗西斯·贝奈特是贵族长子,其父继承祖上的伯爵头衔,而若无意外,他便将成为第五代贝奈特伯爵。这位年轻贵族17岁就于剑桥三一学院毕业,后进入部队服役,曾任帝国在印度某辖区的提督,在管辖区域内功绩颇丰。

    这次又平定了波切夫斯特鲁姆爆发的大规模武装冲突,24岁便从准将被破格提为少将。

    而乔治·奥斯丁年长两岁,是贝奈特家族的管家的独子,自查尔斯10岁开始,他便以仆从的身份伴在对方左右:哪怕查尔斯选择进入部队远渡重洋来到印度,他也未因险恶的气候环境曾退缩。比起说阶级上尊卑有别的身份,他们二人更像是亲同手足的挚友。

    这二人从甲板返回餐厅用过早饭不久后,船长便下令收帆抛锚,水手渐次忙乎开。

    “尤利西斯”号是东印度公司罕有对外招租做商业用途的巨轮之一,排水量近3万吨,船上安装了两台蒸汽机,驱动时烟气便从高耸的通风管内喷涌而出。腹舱内装载的大多是货品,棉花、茶叶……据先前搭话所说商人所说,似乎还有不少锡兰香料。

    同时这家英国最大公司也拥有自己的大型船坞,位于伦敦塔东侧,临靠造船厂。

    此刻人工河的闸口为这艘巨轮高开,由原木堆垒起来的码头看起来规模十分可观,气派极了。距离泊船港稍远些的地方桅杆交错——走水路的货物接下来会直接经由这些小队较小的船只通过运河被送去各地。

    轮船上层亦载有许多乘客,过道左右有返乡的士兵同亲眷,以及印度存在商业往来的许多富商和他们的下属。拥挤的人潮从船舱涌上甲板,整艘巨轮被嘈杂的喧闹声簇拥着,与其称赞一声热闹,不如说实在混乱。

    乔治替二人收整了的简便行李,穿越人群行走时时时注意将查尔斯护在里侧,倒不是担心长官受什么冲撞——查尔斯虽是贵族,作为军官也远没有人们以为的那般娇惯,他只是习惯于时刻将自己打理整齐,外加不喜欢同人有任何的肢体接触罢了。

    类似“尤利西斯”号的巨轮总是能吸引许多的短工者,码头人头攒动,像一片环绕一片女贞树叶边密密麻麻的蚁群似的。船只的金属长梯一经垂落,舢板也随着轰鸣般的巨响落下,候在岸边迎接的众人立即爆发了阵欢呼。

    查尔斯和乔治虽然数年来也多次往返两地之间,也不住被气氛感染。

    金发少将贴着船舷稍加张望,心情颇佳地侧脸同下属兼朋友对视一眼——他们或是已经将这阵热烈的欢呼看作自己新航程的起航礼炮了。

    就当他们正准备踏上故土之时,熙攘的人群突然挤出一个戴便帽身着绿马甲的男子。从身后抄上来,一个不留神便狠狠顶撞上查尔斯的肩头,迫使他侧身后立即匆匆离开了,毫没有留步致歉的意思。

    乔治神色难看起来,正预备将行李放在一边追上去,却被查尔斯伸出的手臂拦住了。

    那人打扮像是公司廉价雇佣的临时帮工,可能是刚挪动过货物,一身仆仆的尘土。

    年轻的军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头因为撞击而粘上的灰白色粉末似的污渍,屈指掸打了几下也去不干净:“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听他这么说,乔治便也放弃去与人理论的念头——毕竟这会儿还有些事情不得不办。

    总所周知,海港区湿地不适宜农作物生长,因而乏人居住,只有贴合港区边缘才有一小圈酒馆或旅店,而通往市区的驿道也同样有限,公共马车每每在有船到港时便被租贷一空。

    查尔斯现年25岁,他的少将军职往往因此在遇到不相熟的同僚间引起其余人探究甚至嫉妒的眼神,因此,他们早先在船上便谢绝了军部派马车来港口接送的提议,正是预备乘坐这分外紧俏的出租马车返回。

    也正如所预料的那样,一路上大多双人马车都已客满,最后一辆空余的带篷马车却被他们让给了一位怀抱稚子的平民妇女。女人对两位高尚的“爵爷”百般致谢,直到那匹拉车的棕色骏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车夫才催促着牵动缰绳。

    二人无奈地苦笑,准备去主路最后碰碰运气。

    却因为人潮过于密集,两个年轻人又都处于旅途劳顿的疲乏状态,谁也没发觉有人悄悄坠上了他们的行踪。

    而刚行至驿道,查尔斯便发觉伯爵府邸派来的四轮马车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黑色滚漆的橡木架在阳光的炙烤下散发出油润的光泽,每个边角都包裹铜皮以做装饰,昂贵的水晶玻璃晃出耀眼的白斑,马车门板上漆着弯月底与箭矢的家徽。夏尔马百无聊赖地在原地刨蹄,滨海地区难得被晴天烘烤干燥的地面因此扬尘,路过的行人心生不满,可谁也不想触贵族的霉头,不得不侧脸快步而过。

    车夫眼见戴着高帽的主人和乔治远远走来,立刻从车架爬下来,摘了帽子,谄媚地向二人鞠躬:“查尔斯少爷,乔治先生,伯爵与夫人早便听闻返航的消息,嘱派我来接您二位。”

    查尔斯面上毫无表情,唯有在他身旁距离极近的乔治听到自己的朋友飞快叹了一口气。

    乔治便客气地点头,他太过了解查尔斯了——当下便代替对方应声,拿少爷一路行船颠簸有些不适的幌子搪塞过去。

    同时制止了车夫试图帮忙的动作,亲手将行李捆轧上顶棚,等查尔斯坐稳后便也躬身进了车厢。

    “颠簸?”

    哪怕在马车里,只要避开造船厂硕大的棚顶,也能看到那艘跨洋巨轮的一角。查尔斯靠着座椅,丝毫不介意自己斗篷上的污渍被蹭到这辆马车昂贵的天鹅绒上,他就这方刚的荒唐借口无声抬了抬唇角:“按照奥斯丁上校的意思,全英格兰估计怕是找不出一艘能航行的船了。”

    “等会儿见到老爷和夫人,最好还是小心一些您的反应。”

    乔治用了敬称,可语气到没客气下来。

    “当然,又不是十一二岁的时候。”

    “但就如刚才您说的,这样拙劣的借口,我也不想再同其他人讲第二遍。”

    “乔治·奥斯丁,你话太多了。”查尔斯浅浅攒住眉心,侧头合眼枕靠在对方肩膀,又低声补上一句,“把车帘拉上。”

    一阵布料摩擦声,查尔斯几乎没感觉到自己身靠的人有什么大幅度动作,视野内便立刻暗沉了下来,原本能照透眼皮的橙红光线给帘布封存在马车外部,仅能听到沉重的轮骨碾过路面发出的细碎摩擦声。

    车辆一路从最荒凉的偏郊穿过热闹嘈杂的下城区,向着伯爵府行驶。

    而跟踪二人的人物早在他们登上漆有贵族标识的马车时便恋恋不舍地啐骂了一声,放弃了自己看上的猎物,从船坞仓库外堆积如山的木箱间溜出来,很快消失在了繁忙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