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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女魁……”罗明念念有词。
罗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接着道:“对了,还记得我赠给你的三变机吗?”
“记得。”
“高家阿姊与海大师关系很好,她不让我告诉别人,其实海大师一直在教她如何做这些机关精巧的玩意儿,等见了她,或许还能再去见一见海大师。”罗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高青龄。
才女为姊,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自豪。
罗明又问:“海大师到底何许人也?”这话他其实早就想问了,自己这些天捣鼓那三变机,实在不得其解,心里也对海大师充满了好奇。这东西,怕是只有神仙才做的出来吧。
罗沉仔细想了想,手把着窗边,遂道:“东都城西有一块石砌牌楼,题字明瓮,那块地方叫明瓮里,住着的都是许许多多的手艺人,其中有一家小铺子,两间矮房子,名叫二十四坊,海大师就是二十四坊的手艺人,他叫,叫……”呢喃许久不曾想起来,他便问了驾车的小厮,“海大师叫什么来着?”
“回了公子,海双灵。”
他如一阵冷水浇头,想了起来,“对,海双灵。”
海双灵,罗明记住了这个名字。
与高屹分别,兄弟二人便径直回了家里,一进门,便有丫鬟引着他们到了正厅,是时,罗保朝正在这里等着他们二人。
罗沉一进门,就看见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琉璃玉果,这东西是西域进贡的,东都内不多见,估计是官家赏赐的。罗保朝手里正盘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石里青,玉石给磨出了亮色浆衣,如肥肉冒油一样闪闪发亮。罗明不清楚,但是罗沉知道,自己的父亲很少把玩这块玉石。
“你们二人坐就行。”罗保朝有时会不自觉地把朝堂之上的威严之姿带回到家里,罗沉很不习惯。
“爹,可有什么事儿?”罗沉坐下之后就开口问道。
罗保朝遂道:“你先别说话,我有话问明明。”
罗沉旋即噤声,罗明坐直了身子,“父亲大人,您说。”
罗保朝便没有遮掩,直道:“如果说为父不希望你做太子伴读,你可愿意?”
“父有命,儿不敢不遵,可是君有令,臣也不能拒绝,君与父,如若有意愿上的背离,做儿子的也是做臣下的,必须要舍弃一个,绝无兼得的余地。”罗明沉稳应答,目光有许多闪烁。
“啊,是《少叔言》最后一篇。”罗保朝知道这句话的出处。父令,子从,君令,臣顺。君父为逆,儿臣毋宁,不兼。
罗明亦道:“李少叔借寡毋的话,说与自己的父亲听。”
“所以你也借这句话回答我?”罗保朝顿觉自己这个儿子有些意思,“可是你没有给我答案,我想听你自己说愿不愿意。”
“儿子不孝,不愿意。”罗明回答的很直接。直接到罗沉有些惊讶,他长大了嘴,差点就喊出了声。
罗保朝没有多说话,脸上笑得很和蔼,“很好,难怪官家选了你做太子伴读。”罗保朝之前只是从句容的族人来信中知晓一星半点关于罗明的消息,他也不会专门写信询问,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乎。信中只说他身体好不好,胃口怎么样,从来不多提别的,做过什么出众的事,挨过什么教训,一概没有。但是比起罗沉这个养在身边的儿子来,罗明与他相似多了。
“儿子只有顺了官家的心意,才是顺了父亲的心意。”罗明这个岁数说出这句话来,不太正常。罗保朝闻听,微微变色,而罗明接着道:“这是沈太傅告诉我的,他说,我回家之后,父母必定会问我愿不愿意一事,也是他让我用《少叔言》里的这句话应答的。”
“他还说什么了?”罗保朝与沈可人交情虽浅,但是政务上牵连甚多。
“他也问了我愿不愿意,我回答是不愿意。”罗明一一道来。
罗沉在一旁终于憋不住了,插嘴道:“你不愿意那就不做了,赶明搞砸一件事,让太子自己辞了你就是。”
“胡闹!”罗保朝低声喝止。
“本来就是啊。”罗沉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罗保朝把手里的石里青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再搭理罗沉,接着问罗明:“沈可人怎么回答你的?”
“太傅便说,这件事只有愿意这一条路,儿子只有顺了官家的心意,才是顺了父亲的心意。”罗明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这件事,沈可人做得很对,甚至比罗保朝这个当父亲的都做得对。他给罗明点出了一个道理,一个其他十岁的孩子都不会轻易明白的道理,那就是君与父的关系。君在上,父在下,先从臣子之职责,再做家父之小儿,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整个家门。这是最大的孝顺。沈可人经年浸淫帝王家,两双眼看尽了君父臣子的关系,所以,他才能做太子师,只有他会时时刻刻教导太子,如果官家以皇帝的身份说话的时候,绝无违逆的余地,如果是以父亲的身份说话,也绝不可能撼动圣旨的威严。
此间诸事,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以后多读书,你的路还长着呢。”罗保朝看定罗明,心里说不尽的千百滋味。
从正堂出来,罗沉没说话,倒是罗明,难得地跟他主动搭话。
“哥,你是不是有心事?”罗明略怯怯地问道。
罗沉一回身,站住了脚步,遂反问:“没有啊,怎么了?”
“我以为哥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父亲。”罗明心里担心他会多想,因为父亲明显更关心自己而不是罗沉。
罗沉旋即笑了笑,只如高阳明艳,拍了拍罗明的脑袋,“你多虑啦。”
哪有不吃心的少年,哪有不争爱的孩子。自古高门大户里,儿孙争的,不就是这份父母宠爱吗?得父母宠爱的,那就是衣食无忧,父母不爱的,少不得落寞心伤。罗沉是个重自尊的,外表不显露,不要脸,内里却比谁都看重这个脸面。自然,他也很看重父母的夸赞。但是,哪个少年能察觉,父母藏得最深的那份爱。
罗明无话可接,只能沉默。
是时,明政殿里,皇帝正握着一卷《汉册》,似看非看,案上的花顶香炉正汩汩涌出白紫色的烟,此烟倒流触桌面,如花开在上,十分好看。因此得名“倒生花”。
外头轻轻进来了大责太监,走到龙书案前,跪了下来,禀道:“官家,皇后宫里传了太子去。”
皇帝的眼睛稍稍离开书页,看了他一眼,旋又低下,压着声音道:“皇后还是疼爱太子的。”
大责太监低了低头,接着道:“沈妃那边差人来问,是否要着手准备今年的亲谷礼。”
皇帝闻言,遂将手里的书放下,蹙眉问道:“这不是皇后该操心的事儿吗?沈妃来凑什么热闹?”
“上个月,皇后娘娘因着身体不适,元以为不能行亲谷礼了,就把这事儿交给了沈妃,官家首肯的。”大责太监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不该说的。
皇帝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儿,一拍大腿,“啊,朕想起来了,只是如今皇后已然大好,便不要沈妃去操劳了,你去传达一声,还是长门宫来做这件事。”
“是,奴知道了。”大责太监领命就要出去。
“等等。”皇帝忽然喊住他。
大责太监连忙跪下,“官家吩咐。”
“你去告诉沈妃,往后丽华就放在她宫里养,不必再送到尹夫人那里了。”皇帝口里的丽华,正是二公主,生母赵妃早已病逝,便一直养在尹夫人宫里。大公主丽珮已经出嫁,皇帝身边就还有丽华和丽琅两个女儿,都宝贝得很。可以说,谁养了这两个姑娘,谁就能得到皇帝更多的青睐。
“奴明白了。”大责太监哪里能不明白皇帝的所思所想呢。
皇帝见他离去,复又拿起了《汉册》,这本书下正压着的一张纸便露了出来,上头正写着一个名字——尹出云。
昭阳殿内,大责太监刚刚将圣意宣达完毕出了宫门,沈妃便收到一封兄长的问安信。展信读来,平常的问好,几行清秀小字,却是深宫最大的慰藉。
“拿去给官家吧。”沈妃将信装回了信封里,交由宫娥送去明政殿。她很自觉,知道皇帝担心后宫与前朝勾结,所以每次兄长来信她都要原封不动地送去明政殿。她也知道,这昭阳殿,很多眼睛,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宫娥退下,沈妃站在正殿,环视了四周精美的陈设,南江国来的流英纱,琼州所赠的海珊瑚,新宋出产的拜官窑,还有北庸的四盏高足云上灯。昭阳殿里,什么都不缺,金石玉器,名人字画,应有尽有,摆出来的不说是价值连城,也是坊间见不到的奇物。可是,物什都是冷的,她被一群冰冷之物簇拥着,并感觉不到昭阳,只觉得孤冷。
还好,马上就要有人住进来了。
还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非常喜欢女孩。
“采英,让人把云上灯擦一擦,换换烛火,亮堂一点,有人要回家了。”她眼睛里莹莹点点的泪光,闪烁着、跳动着,宛如跳动的烛焰,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