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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建立舞蹈协会时,唐芝心才刚开始在学校里就职。所有的学生社团都需要有一位挂名的指导老师,实际上也等于责任人。舞蹈协会属于专业技能协会,指导老师同样需要有技能认可,师兄在学校里找了一圈,老师们要不已经挂名在其他社团,要不就不符合学校的要求。

    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唐芝心。

    唐芝心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主动帮忙制作申报材料。学生对学校的行政事务弄不清楚,前期的工作几乎都是唐芝心完成,师兄对唐芝心是充满感激的。

    师兄本人酷爱舞蹈,尤为擅长跳探戈。俩人合作招新、上课、参赛,协会渐渐有了名气。

    “一开始有会员跟我反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们多心。”师兄说,“唐芝心对待男女学员的态度差别非常大。舞蹈协会的师弟师妹里,一半是有基础的,另外一半是没有基础的。没有基础的那一半人,一开始是安排唐芝心去教,毕竟她比较专业,更适合从基础带起。”

    周莽:“发生了什么?”

    师兄:“她对无基础的那批学生,尤其是女孩,敌意特别大。”

    周莽:“……‘敌意’?”

    师兄肯定回答:“没错,就是‘敌意’。她好像会把那些人看作假想敌,态度很凶,说话一点儿情面不留。一周两节课,一个月八节课,结果一个月下来,没基础的学生几乎都走光了。”

    他找唐芝心了解情况,唐芝心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对无基础学生的恶意。师兄最后和她对换工作,唐芝心负责教有基础的会员。

    舞蹈协会名气渐大,想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师兄升上大三,他招收的新生里有个女孩向他表白。彼此都有好感,俩人便开始了恋爱,成日出双入对。

    “我亲耳听见她骂我前女友,不要脸。”

    周莽愣了:“为什么?她喜欢你?还是你劈腿?”

    师兄:“我没劈腿,但我怀疑过她喜欢我。”

    周莽:“……”

    师兄:“我认识她这么久,她交过的几个男朋友我都晓得,无一例外,都是跳舞很厉害的人。”

    周莽:“你们没具体聊过吗?”

    师兄:“我也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确实有试过跟她谈心。”

    但唐芝心心防很重,她并不承认自己对男孩的好感,也不承认自己曾说过“不要脸”之类的话。在只言片语中,她罕见地提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说自己的父亲也是个舞蹈家,他还是唐芝心的老师。唐芝心是因为看到父亲的舞姿,才会萌生出学舞蹈的念头。可惜父亲走得太早,唐芝心后来走上舞蹈道路,他并没能看见。

    周莽听着,心里并没察觉任何不妥。直到师兄说出下一句话。

    “她原本姓钟。”

    第二天一早,周莽准点来接池幸。

    他敲响房门时,池幸已经起床洗漱。

    冬季,人人都谨记戴口罩。池幸戴了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酒店的房间是周莽开的,她身边没带助理,没人发现她身份,她轻松愉快,连脚步都活泼起来。

    小车摇摇晃晃,穿过宽敞平坦的大路,转入小道,一直往山上开。墓园都在山上。

    孙涓涓走的时候没什么太好的待遇,葬在池荣家祖坟那地方,一个小坟头。池幸挣到一点儿钱之后,委托姨妈帮忙,把孙涓涓的坟迁了出来。那时候池荣已经入狱,姨妈没遇到什么阻碍。池幸给母亲选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

    元旦当日来扫墓的人不多,时候不对。出现在墓园的大都是年轻人,不理会时节与规矩。姨妈告诉过池幸墓碑的具体位置,池幸却不必自己去找。周莽带着她上山,穿过密密麻麻的、如同队列一般的墓碑,往山顶走去。山顶是更清净整洁的地方,南方花木常绿,耐寒的小菊花在草坪上一小簇一小簇地开着。孙涓涓的墓碑就在这里。

    池幸在母亲墓碑前放下一束花。

    “你们长得真像。”周莽说。

    方方正正的黑白照片上,孙涓涓仍是三十几岁模样。

    池幸有很多话想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指着周莽:“妈,这个,是周莽。”

    这句话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从自己和周莽的相识说起,说《虎牙》,说她这些年好的戏坏的戏,吃过的苦得到的爱,说常小雁,说曾谧云,说家里那几个奖杯的来历,说《大地震颤》。

    说一些迟到的理解,不消散的怨。

    池幸在孙涓涓走后很久才明白,离开人世原来不是一切的终结。她未必会因为孙涓涓的离开而原谅她让自己经受的一切,但世上能让你愤怒斥骂的那个人永远不在了。池幸的不解和怨气,没有落脚的地方,它们飘飘摇摇,长成池幸的一部分。

    最终让她甘心接受,接受自己是这样来的,自己是这样长大的。

    追根溯源,她必须恨的人也不是孙涓涓。而恨又哪里是可以追根溯源的?池幸逃避了整个故乡,逃避了自己想不明白,更不愿意去细想的事情。她不想连憎恨自己。

    周莽把她拉回来,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平心静气阅览往事。

    下山的路上,石阶潮湿,海风潮湿,每一片叶子都在冷的空气里簌簌摇动自己。

    周莽走在她前面,回头伸出手。

    池幸抓住他的手,把许多句话摁入彼此手心。

    周莽和池幸的旧家早已拆了。池幸家拆迁的钱全用来还债,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周莽家拆得迟一些,他开车载池幸绕了一圈,池幸发现他家已经推平,那地方现在是县体育馆的露天篮球场。

    “原来的那小房子,我妈后来买了下来。没过两年,拆迁了,我们搬进了有物业的小区。”周莽说,“还挺划算的。”

    “拆迁户啊,你好有钱。”池幸笑,“原来如此。”

    “买房子和装修,基本也都花光了。”周莽说,“怎么?没想到你男朋友这么穷?”

    “我养你啊。”池幸说,“你当我保镖,当我经纪人。”

    周莽笑了:“别让小雁姐听到这句话。”

    池幸在车窗上轻敲:“小雁姐以后是要高升的。”

    她今早给原臻打电话,先祝她新年快乐,随后把新的电影项目告诉了她。原臻行动力很强,立刻问了导演编剧名字和隶属公司,安排人去做调查了解。

    没有眉目之前,她不会告诉周莽。周莽把车停在一栋居民楼下,池幸忽然紧张起来。她交往的这么些个男朋友,只跟林述川一同回家见过父母,还闹得极不愉快。她下了车,对着后视镜匆忙打理自己头发。

    周莽从车里拎出满手的礼盒,笑着等她。“我妈又不是没见过你。”

    池幸想起和周姨初见时自己的不客气和狼狈,顿时更紧张了。

    电梯缓慢往上,池幸忽然说:“我觉得还是太快了。”

    周莽:“什么?”

    池幸:“我们在一起才多久,这就去见父母,真太快了。”

    周莽把她手握得更紧,脸上浮现又笑又无奈的表情。电梯门开了,池幸跟着他走出来,把耳边两缕头发别在耳后,徒劳地摸了又摸。

    周莽没有掏钥匙开门,他按下门铃。

    池幸屏息站着,周莽觉得她这样子实在是有意思,抓起她手亲了亲。

    “……你常常带女孩回家么?”池幸问,“也太游刃有余了。”

    话音刚落,门开了。

    池幸对周姨的印象实则已经很模糊。她只记得这女人有大嗓门,说话又脆又利落,行动如风,大手抓住自己,剪头发的时候却非常小心温柔。她不记得周莽母亲有一双笑眼,也不记得她鼻尖有痣,更不知道她会这样亲热、快乐地握住自己的手。

    “哎呀……”女人没喊她名字,牵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真人比电视还好看,莽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诓我。来来来,进来进来。”

    她撇下儿子,拉着池幸进屋,在明亮光线下又仔仔细细打量她:“真好呀,长大了。”

    池幸比周姨还要高一头,女人说了几句话,忽然意识到不对,捂着嘴大笑:“哎呀,我都高兴坏了,你快坐快坐。莽子,你来介绍介绍。”

    周莽已经从厨房里洗好手出来,配合他妈妈郑重地介绍:“池幸,这是我妈。妈,这位是池幸,你天天在电视上看到的人,我女朋友。”

    电视里正播着池幸当年斩下收视高峰的《家事》,每逢假期,总有电视台要拿出来复播,收视率比新剧还高。池幸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她预设了很多可能发生的场景和对话,结果发现,周姨对她一点儿也不生疏,熟悉得像天天见面的人。

    周姨指挥周莽去洗菜,和池幸亲亲热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家事》正播到第六集,是回溯往事,池幸饰演的女二号彼时还是中学生,梳着马尾辫,在路上和骗子据理力争。

    “你怎么演啥像啥呢?”周姨问,“是化妆吗?十七八岁和二十多岁,是同一个人,怎么看起来就完全不一样呢。”

    池幸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周姨拎起的这个话题是她擅长的。她指着自己的眼睛:“主要是眼睛和面部肌肉。演年纪较小的角色,我们眼珠子活动的幅度要比平时大一些,脸上的肌肉也要调动起来,表演的动态会活泼很多。”

    周姨:“还有这么多门道道。很累吧?这个戏你老是在雨里拍,冷不冷?”

    池幸笑:“不算累的。”

    周莽时不时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见母亲和池幸聊得开心,愈发不好插嘴。

    周姨谈兴很浓。她告诉池幸,丈夫去店里看铺头,午饭时会回来。他们的铺子卖烧腊卤味,她叮嘱丈夫要带回店里最出名的烧鹅,让池幸尝一尝。

    周莽没带过女孩回家,周姨又认识池幸,她没聊过去的事情,反倒说起周莽小时候是怎么过的。池幸对周莽的过去了解不多,听得津津有味。

    周莽洗好菜,回头看见池幸钻进了厨房。

    “你妈妈说,你房间贴着我的海报?”她凑过来问,带着坏笑。

    周莽:“……”

    “每天看着我睡觉,对青少年身心发育是不是不太好?”池幸戳他脸。

    周莽:“那是《虎牙》的海报,你最凶的一张。”

    池幸:“快带我去看看。”

    周姨借口出门买东西,给了两人独处时间。周莽悠悠然洗干净手,逐个角落跟池幸介绍自己的家。三口之家,三室一厅,角角落落都摆满了东西,但井然有序。从阳台上远眺,隐隐约约能看到海面。

    池幸对周莽家里的一切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周莽的卧室。周莽终于把她带到卧室,却迟迟不开门。

    “里面有什么秘密?”池幸问。

    “确实有个秘密,得看你能不能找出来。”周莽拧动门把手。

    平平无奇的房间,墙上确实有几张海报,池幸凑过去一看,是体育明星,和她没半点关系。床铺、衣柜、书桌、书架,另有一角摆放哑铃架、杠铃之类的简单健身器材。

    墙上有一个架子,摆了些照片,吃冰淇淋吃得满嘴果酱的小周莽,考上市六中时一脸严肃的周莽,还有穿燕尾服站在舞池中央的周莽。

    池幸一张张看过去,周莽给她讲解拍照时间。池幸目光久久停留在即将开场跳舞的周莽身上。周莽身材非常匀称漂亮,那称身的燕尾服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一般,没有一处多余,没有一处短缩。他粗硬的头发被发蜡梳得紧贴头皮,英俊的五官在灯光中愈发鲜明。

    他没有注视镜头,看着的是身边的舞伴。镜头捕捉下他微微侧头的一瞬间,下颌如刻线般干脆,鼻梁笔挺,白衬衣束住颈脖,整个人宛如力量与美的化身,一尊完美的雕塑。

    “毕业舞会的开场舞。”周莽说,“舍友拍的,还不错。”

    池幸心想,拍得可太好了,唐芝心完全没入镜,周莽就是这照片的绝对主角。但她嘴上顽强:“还行吧,比姜岺和Eric差一点点。”

    周莽把她圈在怀中,低头问:“什么地方差一点点?”

    “说不上来。”池幸说,“我得和周老师再跳一次舞,才能确定。”

    周莽:“你那三脚猫功夫。”

    池幸:“你可以教我啊。”

    凑得近了,周莽没忍住,亲了她一下。池幸闭目接受他的吻,睁眼时发现架子角落还有一个相框。

    她伸手去取,蓦地察觉周莽的紧张。“这是谁?你初恋女友?”

    周莽:“嗯。”

    池幸醋意顿生。那相框夹在两本书之间,珍藏得极好。她把相框拿出来,想取笑几句,翻过来一瞧,却愣住了。

    麦子曾说过她是白山茶,沉甸甸的欲和美,无人能抗拒。他看到的是池幸的一张照片,那时候她在兰桂坊喝酒谈笑,被人偶然拍下某个瞬间,曾在网上疯传许久。

    相框里定格的正是那时候的池幸。身周一片灿烂的暗色,她对上拍照人的镜头,笑还没消去,脸颊上有酒熏染的红。她饱满、丰盈、美丽、坦荡。

    池幸自己也非常喜欢这照片。没人找得到照片的主人,最先发出照片的是香港的论坛,那位网友只说是朋友拍的,却说不出更多具体信息。

    “……是你?”池幸又惊又喜,周莽这张照片上没有那些重重叠叠的水印,因清晰而愈发动人。

    她想起周莽说过,在成为自己保镖之前,他跟何年何月在香港完成过一次极其危险的护卫工作。

    周莽笑笑,亲她眉角:“拍得怎么样?”

    池幸:“手机拍的?你拍的?你还有这个技能?你……你刚说这是你初恋女友。”

    周莽脸皮很厚:“算是吧。”

    池幸一颗心都快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和快乐浸透了。她钻进周莽怀里,揽着他肩膀让他低下头,绵密交换亲吻。

    在呼吸间隙里,周莽问:“明天我们出去玩好不好?一个短途旅行,两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