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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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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赋

    若①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②巨首。垂耳抱角③,毛革疏厚,牟④然而鸣,黄钟⑤满脰⑥,抵触隆曦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⑧。自种自敛,服箱⑨以走,输入官仓,已不适口⑩。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11},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12}莫保;或穿缄縢{13},或实{14}俎豆{15},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16}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17}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18}。善识门户,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已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注】

    ①若:你。②魁形:体形魁梧。③抱角:牛头两角相对弯曲,形如环抱。④牟:同“哞”,牛之呜叫声。⑤黄钟:形容牛叫声。⑥脰(dòu豆):脖子,这里指牛的喉咙。⑦隆曦(xī稀):烈日。⑧往来修直:往来耕地,翻出的垄沟又长又直。禾黍,泛指农作物。⑨服箱:拉车。服,“负”的假借字。箱,车厢。⑩不适口:即吃不饱。适,到。一作满足讲。{11}蹶(jué决)块:倒在地上。{12}肩尻(kāo考):指全身骨肉。肩,指前腿部分。尻,屁股。{13}缄縢(jiānténg尖藤):绳索。{14}实:充实,引申为盛。{15}俎(zǔ组)豆:古代祭祀时盛祭品的器皿。{16}曲意:尽意,挖空心思。{17}藿菽(huòshū获叔):豆叶和豆子,这里泛指上等饲料。{18}惊辟:吓得避开了。辟,同“避”。

    赋,古代一种文体,多用铺陈排比之手法状物、抒情。这篇小赋是柳宗元被贬谪永州期间的作品。永贞革新失败之后,柳宗元及其同道都备受排挤打击,有的被贬谪荒,有的甚至被害致死,但他对自己事业的信念仍然坚守不渝。

    《牛赋》就是一篇体物言志、托物寄情之作。柳宗元把自己比做牛,把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比做“羸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勤勤恳恳做了许多有利于天下的事,却得不到好报;而那班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劳无功,无益于世,却因为善于钻营取巧享受厚禄,通过这一形象对比抨击了当时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抒发了自己强烈的不满情绪。

    在这篇抒情小赋中,柳宗元紧紧抓住牛的特征,形神兼备地描绘了牛的形象,情深意切地颂扬了牛的精神。赋开头六句“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黄钟满脰”勾画了牛的外观声貌,乃至皮角骨肉,成功刻画出一头牛任劳任怨的奉献形象,开篇点题,直冲牛而来。

    紧接着就对牛的外形进行了描述:体魁头大,两耳下垂,两角合抱,毛疏皮厚,叫时声音洪亮,仅用了16个字就在读者的心中树立了牛高大、矫健、憨厚、魁伟的形象。接下来写牛勤奋耕作,它头顶烈日,背负着沉重的犁耙默默无闻地耕耘着土地,然后农人种下庄稼。从播种到收获,都离不开牛的辛勤劳动。收得的粮食,送入官仓,养活百姓,穷的富了,饥者饱了,牛对人类可谓功德无量。然而牛不图享受,只习惯于在田地荒野中脚踏泥泞的土块。寥寥数语,就把牛勤勤恳恳、默默贡献的品德描绘得活灵活现。牛“利满天下”,还表现在它浑身上下都是宝,一切都为人所用。它的皮和角,肩和臀,用途极广,或作食品,或作绳索,或作器物,或作供品,真乃“由是观之,物无逾者”。对牛的高贵品质,给与了极高的评价。

    赋的后一半笔锋一转,羸驴“曲意随势”“不耕不驾”,反而坐享其成。尤其第三段落,只有6句,24个字,却句句力匹千钧。“牛虽有功,于己何益”,这一愤激的反语,对牛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时强烈地为牛抱打不平。“命有好丑,非若能力。”牛与驴的天壤之别,这是命运使然,决不是能力所能改变的。既然如此,就只好“慎勿怨尤,以受多福”了。

    一百多字的《牛赋》,把牛“日耕百亩”的献身精神和“利满天下”的无量功绩刻画得入木三分;把驴“不耕不驾”的懒散傲慢和“善识门户”的投机钻营揭露得淋漓尽致,写尽了趋炎附势的小人飞扬跋扈的模样。牛与驴的对比,相互衬托,使牛的形象显得更加魁伟,更加高尚,造成强烈的相反相成的效果。

    《牛赋》的可贵效果,不仅在于思想蕴意的光华,更在于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无论是刻画牛,还是描述驴,作者都抓住了事物的特征,细致入微,到了形神毕现的地步,以至于托物言志水到渠成,丝毫没有牵强附会之感,文笔简练而含义深远。

    后人评论

    章士钊:“子厚为文,善于持喻,然其妙处,在分寸不溢,一出口即如人意之所欲言,凡吾谓此赋为叔文写照以此。”

    囚山①赋

    楚越之郊②环万山兮,势腾踊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③兮,若重墉④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其下坼裂而为壕⑤。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⑥而又高。沓云雨而渍厚土兮⑦,蒸郁勃其腥臊⑧。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沍而为曹⑨。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攒林麓以为丛棘⑩兮,虎豹咆㘎代狴牢{11}之吠嗥。胡井眢{12}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13}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14}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15}。

    【注】

    ①囚山:囚禁于山,被山囚禁。这是个比喻的说法。②楚越之郊:楚地和越地的郊外。楚、越本是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名,大致相当于今之江浙、两湖一带,这里借指永州。③离迾(liè列):遮隔。④重(chóng崇)墉:重重叠叠的城墙。⑤轶:超过。坼(chè彻):裂开。⑥不亩平:没有一亩平地。⑦沓(tǎ踏):会合。渍:浸湿。⑧郁勃:形容臭味强烈。腥臊:臭恶的气味。⑨沍(hù户):寒冷凝结。曹:偶,对偶。⑩丛棘:古代囚犯人的地方,四周用棘条堵塞,防止犯人逃跑。{11}咆㘎(hǎn喊):虎豹咆哮声。狴(bì闭)牢:监狱。狴,即狴犴,传说是看守牢门的野兽。{12}井眢(yuān渊)以管视:意即坐井观天。眢,无水的枯井。{13}幽昧之罪:不明不白的罪名。{14}兕(sì寺):似牛一角,即犀牛。{15}滔滔:连绵不断的样子。

    元和九年(814),恰值柳宗元被贬在永州,名为官吏,实则囚徒。在《囚山赋》一文中,他将永州的山看做囚禁自己的牢墙,真实地反映了他的生活感受,抒发他因参与永贞革新而遭贬谪的愤慨和痛苦,感情沉郁激荡,写景文字多隐喻着现实的黑暗与世路的艰险,是骚体赋的名篇。

    《囚山赋》是一篇抒情赋,用幽思苦语写成,读之令人凄恻。前半部分扣住主题上的“山”字,大做文章,反复描写,不仅写到山水自然的荒莽凶险,展现了自己遭到无枉贬谪的悲愤心。永州群山环绕的景象,借景抒情,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囚徒,被禁锢在南方蛮荒之地。

    将《永州八记》与《囚山赋》对读,同样是永州的山水,然而因为作者感情前后迥异,所以描绘出来的风景也风马牛不相及。正因为心中苦闷,所以柳宗元看到连绵不绝的山水之时,产生的不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而是无穷无尽的厌恶之情了。于是眼中的山就变得“争生角逐”“阳不舒”“群阴沍”了,这是作者客观感情的外化。

    后人评论

    刘晌《旧唐书?柳宗元传》:“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者为之凄侧。”

    封建①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②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③,鹿豕狉狉④,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⑤、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⑦,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⑧,邦群后,布履星罗⑨。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11}会同,离为守臣扞城{12}。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13}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14}者有之,天下乖戾{15},无君君{16}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17}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18}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19},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20}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21},圜视而合从{22},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23},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24}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25}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26}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27},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28}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29},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30},不闻延祚{31}。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32},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注】

    ①封建:指“封国土,建诸侯”的分封制,即奴隶制时代帝王把爵位、土地赐给贵族,在封定的区域内建立诸侯国,世代相传。②生人:生民,人类。③榛(zhēn真)榛:草木杂乱丛生的样子。④狉(pī批)狉:野兽成群奔跑的样子。⑤方伯:一方诸侯的首领。⑥里胥:里长,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的小吏。⑦连帅:十国诸侯的首领。⑧五等: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⑨布履星罗:诸侯国遍布各地,像繁星罗列一样。⑩辐(fú福):车轮上连接外缘的轮和中央轴心的直条。{11}朝觐(cháojìn朝晋):是指诸侯朝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叫“觐”。{12}扞(hàn捍)城:保卫天子的将帅,此指诸侯。{13}射王中肩:周桓王十三年(前707),率诸侯伐郑,郑庄公领兵抵抗,王师大败。郑大夫祝聃射桓王,箭中其肩。{14}诛苌(cháng长)弘:杀死周敬王的大臣苌弘。{15}乖戾(lì利):反常。{16}君君:把君主当做君主对待。第一个“君”宇作动词用。{17}末大不掉:即“尾大不掉”,比喻上弱下强,指挥不动。掉,摇摆。{18}殄(tiǎn舔):灭亡。{19}雄图:险要之地。{20}亟:屡次。{21}负锄梃(tǐng挺)谪戍之徒:扛着锄头木棍的被惩罚去防守边疆的人,此指秦末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军。{22}圜(huán环)视:互相顾视的样子。合从:本指战国时东方六国联合以抗秦,此指全国各地联成一体反抗秦王朝。{23}徇(xùn训)周之制:沿袭周朝的分封制。徇,依从。{24}陵迟:衰落。{25}桀猾:凶悍狡猾的人。此指反叛的藩镇。{26}秩:官职的品级,官阶。{27}黩(dú读)货事戎:贪财好战。{28}掩捕:乘人不备而予以逮捕。{29}奸利浚(jùn俊)财:非法取利,搜刮钱财。浚,指拿、取。{30}二姓陵替:历史上的魏、晋两代衰亡。二姓,指魏国的曹氏和晋朝的司马氏。{31}不闻延祚(zuò坐):没有听说国运长久。祚,帝位。{32}继世而理:喻一代继承一代地统治所封领地。

    《封建论》是柳宗元于贬谪永州时期创作的最为重要的一篇政论文章,也是他政论文的代表作。本篇结构严谨、逻辑缜密、观点独到、文气磅礴。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秦汉魏晋唐,通过大量历史事实对分封与郡邑两种政治体制的优劣利弊进行了深刻的缕析与评述。之所以有“封建”之制,其原因“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举奉之”。因此,“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文中所论的分封制,指的是“封国土,建诸侯”,是一种适应商、周奴隶制社会需要,把全国分为许多由世袭诸侯统治的小王国的政权制度。后来这些诸侯小国闹独立,造成国家的分裂,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越来越暴露出这种制度的不合理性。到了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的现象愈演愈烈,和这种局面相配合,倡导分封制的论调又盛行起来。针对此等情况,柳宗元就写了这篇《封建论》,论述分封制和郡县制产生的原因,肯定郡县制才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并给予各种鼓吹恢复分封制的谬论以有力的驳斥。

    柳宗元的论述从立论到论证到结论,一气呵成,大开大合。先说天地、国家之初的演变,再论政治体制的形成,并历数分封体制下的种种弊病,然后与郡邑制进行比对,认为要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就必须有一个适合人才生长和脱颖而出的环境,即形成一个“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的流动机制,从而证明郡县制取代分封制是社会发展的大势所趋。本文把总结历史经验和现实思想政治斗争结合起来,通过揭露分封制的种种弊端,借以猛烈抨击腐朽跋扈的藩镇割据势力,表现出高超的识见和鲜明的现实针对性,通读下来,具有势不可挡的辩论力量。苏轼评价说:“昔之论封建者,曹元首、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征、李百药、颜师古,其后则刘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也。”

    后人评论

    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评语卷二:“识透古今,眼空百世”。

    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①,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②,父爽为县吏赵师韫③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④,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⑤之。

    臣闻礼⑥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⑦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⑧,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⑨,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⑩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11},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12}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13},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14}为大耻,枕戈{15}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16},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17}不暇,而又何诛焉?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18}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19}奉法之吏,是悖骜{20}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21},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22}:“调人{23},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24}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25}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26}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注】

    ①伏见:看到。旧时下对上有所陈述时的表敬之辞,下文“窃”同。天后:即武则天(624—705),名曌(即“照”)。废睿(ruì锐)宗李旦自立,后人因称武则天。②同州:唐代的州名,相当于今陕西大荔。下邽(guǐ归):县名,今陕西省渭南县。③县吏赵师韫:当时的下邽县尉。④旌(jīng京):表彰。闾:里巷的大门。⑤过:错误,失当。⑥礼:封建时代道德和行为规范的泛称。⑦黩(dú独)刑:滥用刑法。黩,轻率。⑧僭(jiàn见):超出本分。⑨制:制定,规定。⑩刺谳(yàn厌):审理判罪。{11}原:推究。端:原因。{12}州牧:州的行政长官。{13}蒙冒:蒙蔽,包庇。{14}戴天:头上顶着天,意即和仇敌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地里。{15}枕戈:睡觉时枕着兵器。{16}介然:坚定的样子。自克:自我控制。{17}谢之:向他认错。{18}愆(qiàn千):过错。{19}戕(qiāng枪):杀害。{20}悖骜(bèiào倍傲):桀骜不驯。悖,违背。骜,傲慢。{21}邦典:国法。{22}《周礼》:儒家经典之一,内容是汇编周王室的官制和战国时代各国的制度等历史资料。{23}调人:周代官名。{24}《春秋公羊传》:即《公羊传》,为解释《春秋》的三传之一。{25}推刃:相互往来相杀不止。{26}狱:指案件。

    《复仇议》是陈子昂的《复仇议状》的简称,是一篇很有名的驳议之作。徐元庆为父报仇,杀了父亲的仇人,然后到官府自首。对于这样一件事,陈子昂提出了杀人犯法应处死罪,而报父仇却合于礼义应予表彰的处理意见。柳宗元却认为这不但赏罚不明,而且自相矛盾,指出徐元庆报杀父之仇的行为既合于礼义,又合于法律,应予充分肯定。于是写下了这篇驳论,在今日看来,虽然文章的主旨是要说明封建主义的礼义和封建主义的法律的一致性,但在吏治腐败、冤狱难申的当时,仍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本文大胆立论,观点鲜明。柳宗元引经据典,说明陈子昂的主张自相矛盾,背礼违法,造成混乱。文章虽然从维护封建的“礼”与“法”的尊严出发,调和为亲报仇与守法之间的矛盾。然而,作者在行文中,却侧重于说明官吏违法杀入应当受到惩处这个观点,对人民群众反抗暴虐官吏的行为客观上予以支持,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和批判了吏治黑暗和官官相护的社会现实。

    因此可以认为,柳宗元《驳复仇议》是一篇高扬以人为本思想的光辉篇章。它以对弱者的深切同情,批驳初唐陈子昂“既诛且旌”的论点;并阐述了“调”,即“和谐”在处理社会矛盾中的作用。

    此外,文章分析透辟,语言精练而准确,驳论鲜明有力,反映了柳宗元散文“峻洁廉悍”的风格,被后人称赞为是一篇说理精辟的经典议论文。

    后人评论

    茅坤:“陈、柳、韩三人议均为《新唐书?孝友传》引录,可称其是对孝子复仇最具代表性的三种议论。若论思想境界,自以为柳文为高。”

    段太尉逸事状

    太尉①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②。王子晞为尚书③,领行营节度使,寓军④邠州⑤,纵士卒无赖⑥。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⑦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⑧,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⑨,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⑩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1},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2},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13}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14}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喻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15}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6},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17}。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18}。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19},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20},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21},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22},戒其族:“过岐{23},朱泚幸致货币{24},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25}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26}。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27}。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28}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29}。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30},过真定{31},北上马岭{32},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33}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34},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35},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36}。谨状。

    【注】

    ①太尉:唐代最高武官官衔,不常设。文中段太尉指段秀实。②汾阳王:即郭子仪。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肃宗宝应元年(762)进封汾阳王。③“王子晞句”:郭晞,汾阳王郭子仪第三子,随父征伐,屡建战功。④寓军:在辖区之外驻军。⑤邠(bīn宾)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⑥无赖:横行。⑦货:财物,这里指贿赂。⑧嗛(qiàn欠):满足。⑨釜:锅。鬲(lì立):三脚烹饪器。瓮(wèng翁):盛酒的陶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⑩白孝德:安西(治所在今新疆库车县)人,李广弼部将,广德二年任邠宁节度使。{11}状:一种陈述事实的文书。{12}生人:生民,百姓。理:治。唐代为避李世民、李治讳而改。{13}都虞候:官名,军队中的执法官。{14}躄(bì必):跛脚。{15}戢(jī集):管束。{16}晡(bū逋)食:晚餐。晡,申时,下午三至五时。{17}柝(tuò唾):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18}太尉句:白孝德初任邠宁节度使时,以段秀实署置营田副使。{19}巽(xùn迅):通“逊”,委婉。{20}淮西:今河南省许昌、信阳一带。{21}赭(zhě者):赤褐色。{22}司农征:为司农寺长官,掌国家储粮用粮之事。{23}岐:州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24}朱泚(cǐ此):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县)人,时为凤翔府尹。货币:物品和钱币。{25}识(zhì志):标记。{26}太尉句:这是表示正文结束的话。{27}史馆:国家修史机构。{28}出入:大抵,不外乎。{29}所立如是:指太尉律己和处事就是如此。{30}斄(tái台):同“邰”,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31}真定:不可考,或是“真宁”之误。真宁即今甘肃省正宁县。{32}马岭:山名,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33}校:中下级军官。{34}姁(xǔ许)姁:和善的样子。{35}色:脸色。物:此指人。{36}执事:指专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这里指韩愈。

    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做过节度使、司农卿,后来因为反对朱泚,在谋反中被杀害,追封为太尉。柳宗元为此深入民间,在对段秀实的事迹作了认真调查研究以后,力求在事实确凿的基础上,表现出人物的风貌。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的一种文体。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是状的一种变体。

    这是一篇叙事严谨、写人生动的传记文。全文写人栩栩如生,不着一句议论,纯用冷静从容的写实手法,多侧面地表现了人物外柔内刚、勇毅见于平易的个性特征,在客观的叙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刻画了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

    全文共写了三个事件。第一个事件:勇服郭晞。作者依次写悍卒肆志,自荐平乱,诣营陈辞,请留宿营,突出了段秀实外柔内刚的性格。特别是文中“注”和“植”两个动词,非常有力地突出了段秀实的“勇”。面对郭晞士卒的嚣张气焰,段秀实临危不惧,不带卫士,不带佩刀,他知道要制服郭晞的士卒,不能凭借武力,只能晓之以大义。这就充分体现了段秀实善于用柔,平易而又刚强的个性。

    第二个事件:代民偿租。段秀实除了能以刚勇战胜对方外,还具有仁信爱民之心。这则逸事叙述他同情、救助、安抚一个无力交租而惨遭毒打的农民。作者通过段秀实一系列行动,展现了他对农者的怜悯之情。

    第三个事件:拒收贿赂。段秀实不仅具有不畏强暴、疾恶如仇、爱民如子的高贵品质,而且还有清正廉洁的节操。作者写段秀实洞察朱泚之心,拒不收礼,将礼物栖之梁木的逸事,颂扬了他的高风亮节。

    最后一段交代写作本文的时间、原因及材料的来源,以说明逸事状内容之不谬。

    此外,本文的三则事件采用了倒叙的方法,这主要是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段秀实的三件逸事,如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安排结构,那么“拒收贿赂”一事在先,“勇服郭晞”在后,但作者叙事时有意将先后顺序颠倒。作者在最后一段点出自己的良苦用心,是为了反驳当时一些别有用心的对段秀实的污蔑。这些人编造“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的流言贬低段秀实宁死不附叛贼的英壮行为,柳宗元则突出强调段秀实临死不屈的行为绝非一时冲动,而是“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

    三则逸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虽名异,彼此间也无联系,但其精神是相通的。从作者客观的叙述中,使人感受到了深沉的赞颂之情。柳宗元有多篇行状,而这是写得最好的一篇,堪称记人散文的精品之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凡逸事有三:一写其刚正,一写其慈惠,一写其清节。段段如生。”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①,无御之者。然得而腊②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③,去死肌,杀三虫④。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⑤。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⑥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⑦?余将告于莅事者⑧,更若役⑨,复若赋⑩,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11}。殚其地之出{12},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13},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14}。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15}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16},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17}。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18}。

    【注】

    ①啮人:咬人。②腊(xī昔):制成干肉。③已:治好。大风:麻疯病。挛踠(luánwǎn峦宛):手脚曲不能伸。瘘:脖子肿。疠:恶疮。④三虫:人体内寄生虫。{5}赋其二:每年征收两次。⑥戚:悲戚,悲伤。⑦若:你。毒:怨恨。⑧莅事者:指主管政事的官员。⑨更若役:更换你的徭役(指捕蛇这件事)。⑩复若赋:恢复赋税。{11}乡邻之生日蹙:乡邻的生存一天比一天困窘。蹙,困窘。{12}殚其地之出:竭尽土地的出产。殚,竭尽。{13}顿踣(bó博):困顿倒闭。{14}相藉:相压。{15}隳(huī灰)突:骚扰。{16}恂(xún寻)恂:耽心,谨慎。{17}齿:指年纪。{18}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等待观察民情风俗的官吏获得此记。人风:民风。

    “说”是一种文体,主要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捕蛇者说》是柳宗元作品中被后人传诵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创作于元和十年(815)。

    期间柳宗元受到排挤,贬居永州,在政治上很不得意,但困苦的生活经历和黑暗的社会现状,加深了他对现实的认识,使他对人民的疾苦有所同情。这篇《捕蛇者说》通过对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三代的悲惨遭遇,尖锐地揭露了从唐玄宗天宝后期至作者被贬官永州时约六十年间人民的苦难生活(苛重赋税的压榨,贪官悍吏的迫害,逼得劳动人民纷纷走上逃窜死亡的道路),突出了“赋敛之毒有甚于蛇”这个中心思想。

    本文是通过记事来说理,以记叙为主,结合适当议论、抒情,文章前两部分是记叙,后一部分的议论则是前面记叙的必然归结。开头文章形象介绍“永州之野产异蛇”,“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但永州人却“争奔走焉”这一矛盾现象,为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暗示了当时的世上还有比毒蛇更毒的东西,使读者产生了急切读下去的愿望。在写毒蛇之“异”时,从三个方面加以描绘:一是颜色之异,二是毒性之异,三是用途之异,可以用来治愈多种病痛。因而皇帝发布命令,一年征两次,可以抵应交的租税,因此从那以后“永之人争奔走焉。”“争奔走”三字,就把永州百姓争先恐后冒死捕蛇的情景展示出来了。

    第二段从“有蒋氏者”到“又安敢毒耶”,作者由蛇毒写到“异蛇”,引出捕蛇者——蒋氏。先写蒋氏三代捕蛇之“利”,继而写捕蛇之“害”——“吾祖”“吾父”“吾”三代有的“死于是”,有的“几死者数矣”。一个“且曰”,将写“利”转为写“害”,再写蒋氏的神情“貌若甚戚”,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捕蛇”并非好事,“争奔走焉”实属无奈,字里行间,深含悲苦。明明是备受毒蛇之苦,却说独享捕蛇之利,在这极为矛盾的境况中,更见其内心的酸楚。把捕蛇者悲痛在心,哀形于色的情态勾勒了出来。

    接下来说,作者感慨“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在为蒋氏的不幸遭遇悲痛的同时,好心地提出了一个解脱危险的办法。可出乎意料的是蒋氏并没有接受,他“大戚,汪然出涕曰……”蒋氏的这番话态度同样恳切,语气也十分肯定,表明了毒蛇可怕,但赋敛之毒更可怕。通过对“捕蛇”“赋敛”之间“利”与“害”的一系列对比,说明了“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经过层层反衬铺垫,作者最后感叹“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卒章显志,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主题思想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在全文这种于叙述中间或抒情的写法中,最后这一番议论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果说“苛政猛于虎”强调的是一个“猛”字,那么本文就紧扣一个“毒”字,既写了蛇之毒,又写了赋之毒。并且以前者衬托后者,得出“赋敛之毒”甚于蛇之毒的结论。

    本文在写作手法方面,除了边叙述边议论之外,还运用对比、衬托手法描绘蒋氏这个极富特色的人物。特别是他不愿意丢掉冒死捕蛇这一差使的大段申述,讲得是既有具体事实,又有确切数字;既有所闻所见,又有个人切身感受;既有祖祖辈辈的经历,又有此时此刻的想法;既讲述了自家人的不幸,又诉说了乡邻们的苦难。不仅使人看到了一幅统治者横征暴敛下的社会生活图景,也让人感到此人的音容体貌宛在眼前,有血有肉,丰满传神。通篇读来,《捕蛇者说》内容详实,人物突出,批评深刻,笔端犀利,堪称散文中的杰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卷七:“前极言捕蛇之害,后说赋敛之毒,反以捕蛇之乐形之,作文须如此顿跌。”

    桐叶封弟辩

    古之传者①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②,戏曰:“以封汝。”周公③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④。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⑤,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⑥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⑦,亦将举⑧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⑨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⑩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11},从容优乐{12},要归之大中{13}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14}。又不当束缚之,驰骤{15}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16},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17},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18},史佚{19}成之。

    【注】

    ①传者:编纂史书的人。②小弱弟:指周成王之弟叔虞。③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朝开国大臣。④唐:古国名,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一带,是晋的前身。⑤不中之戏:不适当的游戏。中,同“众”,合适,恰当。⑥苟:轻率,随便。⑦妇寺:宫中的妃嫔和太监。寺,宦官。⑧举:指君主的行动。⑨要:凡,总之。⑩遂:成。{11}道:正道,指思想和行为的规范。{12}优乐:嬉戏,娱乐。{13}大中:指适当的道理和方法,不偏于极端。{14}辞:解释,掩饰。{15}驰骤:指被迫奔跑。{16}自克:自我约束。克,克制,约束。{17}缺缺:耍小聪明的样子。{18}唐叔:即叔虞。{19}史佚:周武王时的史官尹佚。史佚促成桐叶封弟的说法,出自《史记?晋世家》。

    “辨”是一种用于辨析事物的是非真伪而加以判断的论说文体,这篇文章与韩愈的《讳辩》一样,都是这种文体代表性作品。“桐叶封弟”是一个流传很久的典故,出自《吕氏春秋》。周成王与他的弟弟姬虞一起玩耍,并顺手剪了一片梧桐树叶当做玉珪赠给姬虞,并说要用这个来封赠姬虞。姬虞很高兴,就告诉了周公旦。周公旦因此请求拜见成王,问成王是否封赠了姬虞?成王解释那是偶尔的开玩笑而已,周公旦却严肃地对成王说:“臣闻之,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这个典故宣扬的是封建时代“君主无戏言”,教育后人应该“诚信为本”。

    对这样一个历史事件,前人不过读读而已,从未提出质疑,但柳宗元却从这个无从考证的故事出发,围绕重臣应如何辅佐君主这一中心发挥议论,从而阐述自己的独特主张。他认为,把君主随便的玩笑当做金科玉律,绝对地予以服从是荒唐的。他义正词严地指出“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对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如何,不能拘执盲从。层层辩驳,步步推进,使“天子不可戏”之说的谬误昭然若揭。这种批驳言论在君主至高无上的封建专制时代,是相当大胆的说法。

    全文分四个段落。第一段,介绍桐叶封弟的故事。作者用了四十几个字叙述故事,十分简略。突出的是:“王曰:‘戏也。’”而周公却偏要郑重其事,理由是“天子不可戏”。开篇引述“古之传者”的话,树立辩驳目标。第二段,表明自己的看法,分析周公的过错。劈头一句就指出了臣子把君主的戏言也当做金科玉律是错误的,并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接下来的段落中,柳宗元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不能盲从于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怎样。

    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花费大量精力阅读古今史书,对历史和现实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辨别失败的原因,其中充满着对现实政治的关怀。这一篇短小精当而见解甚深的力作,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完成的。文章论辩反复曲折,波澜起伏,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故《文选》莫载,而刘勰不著其说。至唐韩柳乃始作焉。”可以说,这篇文章通篇闪耀着深刻的思想光芒,不愧为辨体文中的力作。

    文章的用意不在于“辩”桐叶封弟这件的真伪,而是“辩”周公之言是否妥当。表面是看是在“辩”桐叶封弟这件事的真伪,而且也得出了“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的结论,但实质上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是作者真正关心的,作者真正要说的是“重臣如何对待君主的言语”这个问题。作者非常巧妙地借桐叶封弟的不可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故清代林云铭高度评价说:“篇中计五驳,文风七转,笔笔锋刃,无坚不破,是辩体中第一篇文字。”

    后人评论

    谢枋《文章规范》卷二:“义理明莹,意味悠久。字字经思,句句著意,无一句懈怠,矣子厚之文得意者。”

    罴①说

    鹿畏②,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③。

    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④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⑤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⑥而射之。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⑦。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捕⑧挽裂⑨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注】

    ①罴(pí皮):熊的一种,俗称人熊或马熊。比一般的熊大,黄白花纹,能直立行走。②(chū初):兽名。也称虎,形状像野狸猫而体大。③被(pī劈):同“披”。绝:最,非常。④竹:指小竹管。⑤罂(yīng英):一种腹大口小的瓦罐。古代用来盛酒水,这里用来装灯火。⑥发火:亮出灯火,以便照明射击。⑦亡去:逃跑。⑧捽(zuó)捕:揪住搏击,扭打。⑨挽裂:撕开,撕裂。

    《罴说》是一篇托物喻人、含义深刻的寓言小品,是柳宗元贬官永州(今属湖南)时所作。这则寓言含义深刻,它描述了一个靠吹管吸引野兽而没有真实本领的猎人的可悲下场,有力地讽刺了社会上那些不学无术、靠吹嘘来欺世盗名的人。这种人虽然能依靠欺骗手段蒙混一时,却往往在紧要关头原形毕露,以致害了自己。

    开篇处,作者选用连锁递进兼排比的句式:“鹿畏,畏虎,虎畏罴。”径直点出了本文的四个角色,以一物降一物来揭示其中的关系。在铺垫充分以后,用细致笔墨描绘了一个没有真本领的可悲猎人,经过激烈争斗以后丧命熊口。

    猎人的悲剧不是出于偶然,一个没有打败野兽本领的人,单单凭着出色的拟声能力,是没有办法对付强大的外物的。从而揭示宗旨:那些不善于增强自身的实力,专门依靠外界力量的人,迟早会遭到猎人一样的下场。

    另外,此篇寓言也暗示作者对腐朽无能的封建统治者的讽刺,联系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势力日趋膨胀,朝廷为了牵制那些跋扈的强藩,就有意识地扶植另一些节度使,企图以藩制藩。结果是东藩未平,西藩更强,对中央的威胁愈加严重。柳宗元本不赞成“以藩制藩”的做法,本文末句“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的告诫,就是在讥讽唐统治者不修内政、依赖外力的各种政策的弊害,隐喻朝廷如不加强中央集权,而采“以藩制藩”的错误做法,必将招致像猎人一样的覆灭命运。

    总之,本文不足九十字,却描绘生动,又不乏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丰满的角色,完成了一个故事从铺垫到结束的全部过程,语言堪称是简练精辟!

    后人评论

    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中批注:“必有一句最有力量,最透辟者镇之。”

    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①,不知始何名。病偻②,隆然③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④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⑤。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⑥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⑦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⑧,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⑨,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⑩好烦其令,若甚怜{11}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12},督尔获;早缫而绪{13},早织而缕{14};字{15}而幼孩,遂{16}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17},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18}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注】

    ①橐(tuó驼)驼:骆驼。橐,盛物的袋子。因骆驼常用来负物,故称。②偻(lǚ吕):是一种病,患者脊背弯曲,驼背。③隆然:高高突起的样子。④为观游:修建观赏游览的园林。⑤蕃:繁多。⑥寿且孳(zī滋):活得长久且繁殖得多。孳,生长得快。⑦莳(shì事):移栽。⑧土易:换了新土。⑨官理:为官治民。唐人避高宗名讳,改“治”为“理”。⑩长(zhǎng掌)人者:做官管理人民的人。{11}怜:爱。{12}勖(xù序):勉励。{13}缫(sāo骚):煮茧抽丝。而:通“尔”,你。{14}缕:线,这里指纺线织布。{15}字:养育。{16}遂:长,喂大。豚(tún屯):小猪。{17}飧(sūn孙):晚饭。饔(yōng雍):早餐。{18}病:困苦。

    本文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传记文,因为没有传记文的题材,也没有记述传主的具体事迹,所以是一篇非正式的传记散文。

    柳宗元有“柳痴”的称呼,被贬柳州刺史后,在柳州沿岸种了很多树,曾留有“柳州柳刺史,种树柳江边”的说法。这边《种树郭橐驼传》不仅对指导种树有较高的科学价值,而且还有极强的讽喻意义。

    中唐时期,豪强地主兼并掠夺土地日益严重,“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仅有一点土地的农民,除了交纳正常的捐税外,还要承受地方军政长官摊派下来的各种杂税。文章通过对郭橐驼种树之道的记叙,说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是“养树”的法则,即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违逆其道;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最后,动机效果必须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树术”。由此推论出“养人”的道理,指出为官治民不能“好烦其令”,指摘中唐吏治的扰民、伤民,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

    这种借传立说,因事出论的写法,别开生面。文章先以种植的当与不当作对比,继以管理的善与不善作对比,最后以吏治与种树相映照,在反复比照中导出题旨,阐明事理。文中描写郭橐驼的体貌特征,寥寥几笔,形象而生动;记述郭橐驼的答话,庄谐杂出,语精而意丰。

    此外,全文以记言为主,在记言中穿插描写,错落有致,引人入胜。比如郭橐驼要自称为“驼”——“甚善,名我固当”。以其病而为号,本不雅,但显得很亲切。但驼竟以为起得很恰当,放弃自己原来的名字,这样自称起来。作者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人物豁达的性格。简洁的叙述,生动的描写,使一个不同一般的“驼者”形象跃然纸上了。

    后人评论

    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云:“《史记》未尝不骂世,却无一字纤刻。柳文如《宋清传》《蝂传》等篇,未免小说气,故姚惜抱于诸传中只选《郭橐驼》一篇也。所谓小说气,不专在字句。有字句古雅,而用意太纤太刻,则亦近小说。”

    童区寄①传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②,生男女,必货视之{3}。自毁齿④已上,父兄鬻卖,以觊⑤其利。不足,则盗取他室,束缚钳梏之⑥,至有须鬣⑦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桂部⑧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区寄者,郴州荛牧儿也⑨。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⑩卖之。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11}。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12}其睡,以缚背刃,力上下,得绝,因取刃杀之。

    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13}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14}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虚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15}耳。刺史颜证{16}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17}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18}二岁,而讨杀二豪,岂可近耶?”

    【注】

    ①童区(ōu欧)寄:儿童姓区名寄。②越:通“粤”,唐时五岭以南的两广均可称“粤”,此指今广西柳州一带。少恩,缺少恩爱之情。③货视之:把他们看做可以买卖的商品。④毁齿:小孩七八岁时换牙,此指小孩换牙的年龄。⑤觊(jì计):希图。⑥钳梏(gù固):铁箍手铐。钳,用来束颈的铁箍。梏,用以铐手的木制刑具。⑦鬣(liè列):胡须。⑧桂部:指桂管观察使的衙门。⑨荛(ráo饶)牧儿:打柴放牧的小孩。⑩虚所:集市。虚亦写作“墟”。{11}恒状:常态。{12}微伺:悄悄地等候。{13}郎:奴仆对主人的称呼。{14}见完:保全我。{15}幼愿:幼小老实。{16}颜证:当时的桂州刺史兼桂管观察使。{17}侧目:畏惧不敢正视。{18}秦武阳:战国时燕国少年勇士,年十三,杀人,燕太子丹曾派他作为荆轲的副手入秦行刺秦王。

    唐代中叶以后,潘镇割据,奸宦弄权,豪族兼并土地,苛捐杂税繁多,到处盗贼横行,百姓卖儿卖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柳宗元被贬官后,比较接近民众,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深为愤慨,故写下这篇文章。《童区寄传》叙写11岁儿童区寄与掠卖人口的豪贼作斗争,连杀二贼,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歌颂他不畏强暴、机智勇敢的反抗精神,寄托着作者柳宗元批判黑暗现实的心情,为其传记文中的名篇之一。

    柳宗元的传记文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为普通百姓立传,他传记中的主人公或是种树的园艺匠,或是盖房子的建筑师;二是把人物放在社会大环境中来写,不单纯地记叙传主的生平事迹,而是由人而写事,藉人以明世,通过人物传记反映作者所生活的中唐时期的时代风貌,具有深广的社会内容。

    此文在结构上十分讲究疏通脉络,巧设文眼,以此把文中各种材料贯串起来,显示出全文鲜明的整体感和连贯性。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遇劫的经过,这是故事的缘起,由此引出“智斗”的故事;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区寄的这次反抗行动显得既小心谨慎又坚决果断。第二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机敏地对付第二个强盗,表现了非凡的机智和勇敢;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并且“愿以闻于官”,表现了他很有心计,而且知事明理。第三部分是事件的尾声,也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不肯为“小吏”,被护送还乡,表现了他纯朴憨厚的性格;第二层写“乡之行劫缚者”对区寄杀盗一事的反应,从侧面表现了区寄的惊人勇敢。

    文中所写也不只停留在叙述寄区的遭遇为其个人立传上,而是藉此展示出当时真实的社会图画,暴露黑暗腐败的吏治,并寄寓作者要求改革弊政的理想,从而大大加深了这篇传记的思想底蕴和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陶元藻《泊鸥山房集?与蔡方三论韩柳文优劣书》:“无衍词,无泛泛笔,一字不容增减。”

    箕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①,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②,辱于囚奴。昏而无邪,③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④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⑤,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⑥。”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⑦,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注】

    ①箕子:纣王叔父,官太师。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故称箕子。②晦:隐藏。谟范:谋略。③(tuí颓):堕落。④生人:生民,百姓。⑤彝伦:常伦。⑥《洪范》:《书经》中的篇名,相传为箕子所作,述“天地之大法”,用“五行”来解释自然现象。⑦汲郡:今河南汲县。

    箕子,是殷纣王的叔父,因劝谏纣王,被囚禁。周灭殷之后,武王将他释放,其高尚情操历代为人们所称颂。碑是古代的一种文体,它的应用范围很广,有封禅和记功的碑文,有寺观、桥梁等建筑物的碑文,还有墓碑。它一般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多用散文以记事,称为“碑”;后一部分用韵文以赞颂,称为“铭”或“颂”。本文只录了柳宗元为箕子庙所撰写的碑文,略去了“颂”。

    文章简短而不简单,避开了俗套的对箕子生平事迹的介绍,而是通过比干等人的对比衬托,重点赞扬他“保其明哲”的做法,并且评价说箕子能够忍辱负重,伺机而奋起,“乃出大法,用为圣师”。此外,作者还大胆推论了箕子对未来政局变幻的设想,堪称是波澜再起,别出心裁,表达了自己对箕子的崇敬之情,暗含了自己要学习箕子,忍辱坚持正道成就一番大事的志向。

    后人评论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骚学。”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①,愿佣隟宇②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③,家不居砻斫④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⑤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⑥,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⑦,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⑧。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⑨,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⑩;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11}。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12},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13}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14},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15}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16}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17}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

    ①梓人:木工,建筑工匠。款:叩,敲。②隟(xì隙)宇:空房。③寻引:度量工具。规:圆规。矩:曲尺。绳墨:墨斗。④砻:磨。斫:砍。⑤直:通“值”。⑥委:堆积。斧斤:砍木的工具。⑦任:承担。⑧骇:惊愕貌。⑨六职:指中央政府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⑩方伯:古代诸侯的领袖。连率:盟主、统帅。二者均指地方长官。{11}佐政:副职。{12}啬夫:相当于乡长。版尹:管户口的小官。{13}伐:夸耀。{14}伊、傅、周、召:伊尹、傅说、周公、召公。{15}听听(yín银):争辩的样子。{16}桡:弯曲。{17}审曲面势:审查地形或器物之曲直及其阴阳面背之势。

    本文作于贞元十七年(801)至贞元十八年(802),作者通过一个梓人“善度材”“善用众工”的故事,与建设国家进行类比,生动形象而又自然合理地阐明了当宰相治理国家的道理。

    看此文开篇,如聊斋故事,使人不由好奇之心大盛,中间几层转折反复,好看之极。而一笔写到:“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此乃一篇之主旨。之后遂生发援引开,论为相治天下之道,又无不一一与前梓人之事呼应,如银梭织锦般,忙而不乱,条理井然,真好手段!收尾亦收得奇绝,力与意俱到,回味无穷。

    文章一开头,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生动地记述了一位建设、施工指挥人才杨氏。而后借助梓人之口,描绘他指挥工匠构建大厦,运筹帷幄的举动——“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展示了梓人高超的记忆和统筹能力。

    行文至此,柳宗元笔锋一转,将梓人的“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与宰相的“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相对比,从中找出相同之处,而后得出“梓人之道类于相”“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的结论,即这位梓人的工作方法,可作为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将相们效法的典范,论述细致入微且有力,让人信服。

    最后谈论为相之道,反面进行论述,指出违背事物规律的后果,作为前文的补充论证。引用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来说明人们的社会分工不同,各司其职的道理。全文文脉顺畅,论证充分,言语朴实,发人深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文。

    细品全篇,题为“梓人传”,却分明是一篇大臣论,借“梓人”之题发挥,论述“为相”的道理,但又不脱离“梓人”这个主题。可以说是笔无虚文,环环相扣。文中提出好的管理者应该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细致掌握全局要领、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信任下属才能收到好的管理效果。这个道理至今仍有积极的意义。

    后人评论

    金圣叹对文本赞不绝口,他说:“前幅,细写梓人,后幅,细写相道。段段、句句、字字精炼,无一懈字、懈句、懈段。”

    蝂①传

    蝂者,善负②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③其首负之。背愈重④,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⑤,物积因不散,卒踬仆⑥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⑦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⑧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⑨,不知为己累也⑩,唯恐其不积。及其怠{11}而踬也,黜{12}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13}。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14},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15},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16}。亦足哀夫{17}!

    【注】

    ①蝂(fùbǎn负板):一种黑色小爬虫。②负:驮。③卬(áng昂):同“昂”,高高抬起。④背愈重:背的东西愈来愈重。⑤涩:不光滑。蝂背部凹凸不平,且有粘性。⑥踬(zhì质)仆:跌倒。⑦好(hào浩):喜爱。⑧嗜(shì式):特别喜好。⑨厚其室:使其家富裕。⑩累:累赘,负担。{11}怠:疲惫无力。{12}黜(chù触):遭贬斥,被罢官。{13}迁徙:因遭贬谪而被外放。病:困苦,吃尽苦头。{14}高其位:使其官位高。大其禄:使其俸禄多。{15}危坠:从高处坠落摔死。{16}虽其形三句:虽然他们的身躯魁梧高大,他们在名义上叫做人,但他们的智力却仅仅相当于一条小虫。{17}亦足哀夫:这也实在可悲啊!

    这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时所作的一篇寓言小品,借小虫蝂之事,讽刺“今世之嗜取者”聚敛资财、贪得无厌、至死不悟的丑恶面目和心态。

    《蝂传》的两个部分分别扣住蝜蝂和腐败官吏各自特点展开议论。第一部分抓住蝂善负物,喜爬高两个特性;第二部分讽刺腐败官僚的贪得无厌。两部分相互对应,意理一贯,内在逻辑十分严密,将小虫和官僚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用语精警,立意深刻。

    作者善于观察生活,写小虫持物负重的本性栩栩如生。对于蝂的本性是贪婪,作者一步一步描写其行为和下场:遇物辄取——贪婪的本性;卒踬仆不能起——贪婪到不惜生命;苟能行,又持取如故——本性难移;至坠地而死——贪婪的后果。

    本文虽然短小,却像是一面明镜,映射出当时社会的黑暗现实。通过蝂的生活悲剧,对当时社会上那些仗势欺人、恃宠而骄、得意忘形、外强中干、虚张声势、凶残暴虐、追求名利地位、贪得无厌的人物加以猛烈的鞭挞,并表示了对他们的蔑视和憎恨,指出了他们必然灭亡的命运。

    文章类比恰切,过渡自然,具有很强的批判精神。本文可以说是短小精悍而含义深广,语言精练而细节刻画非常生动,运用了渲染夸张手法而不违背生活真实,风格幽默诙谐而批判锋利,更能巧妙确切地根据蝂本身所具有的心理和动作特点,赋予人的性格,千载至今,仍能警戒世人。

    后人评论

    吴文治《柳宗元选集》:“短短一百多字,作者便能形象地勾勒出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典型,笔锋的深刻犀利,可说达到了非凡的境地。”

    憎王孙①文并序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②焉。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③,唶唶彊彊④,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龁⑤咬投注。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⑥。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猿⑦。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湘水之浟浟兮⑧,其上群山。胡兹郁而彼瘁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⑨兮,胡不贼旃⑩?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11}。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12}。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唯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13},禹、稷合兮凶诛{14}。群小遂兮君子违{15},大人聚兮孽{16}无馀。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17}既兆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18}。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注】

    ①王孙:即猢狲,猴子的别称。②衎(kàn看)衎:和气欢乐的样子。③勃诤:相争。号呶:号叫。④唶(zé责)唶:大声呼叫。彊彊:相随的样子。⑤龁(hé合):咬。⑥嗛(qiǎn浅):猴类两颊内藏食物的皮囊。⑦(zé责):咬。⑧浟(yóu油)浟:水流的样子。⑨山之灵:山神,此处影射当时在位的唐宪宗。⑩贼:诛杀。旃(zhān沾):“之焉”二字的合音。{11}宣龂(yín银):露出牙根肉。{12}穹旻(qióngmín穷民):苍天。{13}廉、来:指飞廉和恶来,相传是殷纣王的臣子。圣:指周文王。囚:周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在羑(yǒu友)里(今河南牖城)。{14}禹、稷:夏禹和后稷,是舜向尧推荐的二位贤臣。凶:指“四凶”,相传是被舜放逐的四个恶人浑敦、穷奇、梼杌(táowù桃务)、饕餮(tāotiè涛帖)。{15}遂:得逞。违:遭殃。{16}孽:妖害。{17}否(pī披)泰:本为《易》两卦名。分别之恶运和好运。{18}攸趋:所向。

    柳宗元在永州期间,写过几篇骚体寓言,用以抨击邪恶,这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本文由前半段的序文和后半段的骚体诗组成,通过对猿和猢狲善恶不同的品德的描对比,借此影喻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和以宦官、藩镇为主体的守旧顽固势力之间势不两立的矛盾斗争。

    文章开门见山,总写一笔:“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接着用两端文字,详细描写两者不同的品行和作为,猿恬静稳重,互帮互助,深得大家喜爱,而王孙则暴躁嚣张,彼此争夺,还糟蹋百姓的作物。由此一来,字里行间的爱憎好恶之情一览无余。“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为后文的骚辞作铺垫,水到渠成。

    后半部分借前文的序发挥,进一步陈诉自己的讽刺之意,具体写王孙的危害,同时颂扬进步势力的高尚情操,并发出感慨:好人坏人不能共处,小人得逞君子就会遭殃。无情地鞭挞了顽固守旧势力排斥异己、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行,体现了作者“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喻而已”的文学主张。

    文末一句“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对妍媸不分、纵恶为非的最高统治者提出严正的责问,表现了一个失败的改革者难得的信心和勇气。

    后人评论

    黄庭坚:“子厚《憎王孙文》,以猿喻君子,王孙喻小人,有意呼用君子而去小人也。”

    哀溺文(节选)

    永之氓咸①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②,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③。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④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⑤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于是作《哀溺》。

    【注】

    ①咸:都,全。②济:渡河。③不能寻常:不过七八尺远。寻常:计量单位,古代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④号:大叫。⑤且:将要,将近。

    本文通过记叙一个平素最善于游泳的人,因舍不得钱财而被淹死的故事,讽刺了世上那些利令智昏的人,并进而警告一些贪财好利的人,如果不猛醒回头,必然葬身名利场。

    本文非常简单有力,可谓是惜墨如金,但描写人物心理却丝毫不逊。最为突出的特色,就是用正面描写和侧面烘托相结合的手法,刻画了溺死者要钱不要命的心态,使全文叙述相当精炼,人物形象十分生动传神。

    正面描写主要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行动描写,“尽力而不能寻常”,暗示钱的累赘;二是语言描写,“吾腰千钱,重,是以后”,说明他明知关键在钱,却仍不愿割舍;三是表情描写,两次“不应,摇其首”,说明他要钱不要命,至死不悟。

    侧面烘托也是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反衬,“善游最也”,借他人之口指出他平素善于游泳,从而反衬他今日“尽力而不能寻常”的反常行为;二是对比,将最善游泳的他反倒淹死,与本来游水本领不如他的人都能安全到达彼岸进行对比;三是用“己济者”的呼号,从侧面揭示他的蒙昧。

    这是一篇寓意深刻,文风辛辣的小赋。“哀溺”原本是哀叹溺水者的意思,“哀”的原因是作者哀叹那个至死还不能醒悟的溺水者,他对钱财的贪婪使他丧失了对生命的顾及。但这些却引起了作者“大利淹死大人物”的感想,从而表达了其对官场贪图名利者的担忧与讽刺!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河东先生全集录》卷三:“柳先生以骚词发抒愤懑,而教戒愚焉,盖三百篇之遗也。其可录者最多,而《哀溺》《招贾》其卓卓尤著者。”

    吊屈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①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汩罗兮,擥蘅若以荐芳②。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③兮,遭世孔疚④。华虫荐壤兮⑤,进御羔褎⑥。牝鸡咿嚘兮,孤雄束咮⑦。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⑧。堇喙以为羞兮⑨,焚弃稷黍。犴狱⑩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11}。榱折火烈{12}兮。娱娱笑舞。谗巧之哓哓兮,惑以为咸池{13}。便媚鞠恧兮{14},美愈西施。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15}。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16}。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石而从之{17}?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18}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愊兮{19},滔大故而不贰。沉璜瘗珮兮{20},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21}。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22}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耀姱辞之朗兮{23},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24}。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25}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26}。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27}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注】

    ①祀:年。②蘅若:杜蘅、杜若,两种芳草名。擥(lǎn览):执,举。荐:祭献。③抢攘(rǎng嚷):纷乱的样子。④孔疚:内心很痛苦。孔,甚。疚,病患,痛苦。⑤华虫:即山鸡,雄性尾巴长,羽毛美丽,此指绣着山鸡图案的古代礼服。荐壤:献给土壤。⑥羔褎(xìu袖):普通的服装。⑦咿嚘(yīyōu伊优):象声词,鸡鸣声。咮(zhòu咒):鸟嘴。牝鸡二句,借母鸡司晨、公鸡束口喻贤者吞声、小人昌言。⑧哇咬:淫歌。大吕:乐调名,借指高级的庙堂音乐。⑨堇(jǐn紧):乌头。喙:乌嘴,与堇皆有毒植物。⑩犴(àn岸)狱:牢狱。犴,一作“岸”,古代乡亭的拘留所。{11}绣黼(fǔ府):华丽精美的服饰。{12}榱(cuī催)折火烈:房屋的椽子摧折焚烧。榱:屋椽屋桷的总称。{13}哓(xiāo消)哓:争辩不休。咸池:周代六舞之一,相传为尧时的乐舞。{14}便媚:逢迎谄媚。鞠恧(nǜ女去声):弯着身子不顾廉耻。恧:惭愧。{15}谟言:有谋略的话。瑱:古人冠冕上垂在两侧用来塞耳的玉。{16}痼(gù固):经久难治之病。俞缓:俞跗、秦缓,古代良医。{17}厉:同“砺”,磨。石:古人用以刺穴治病的金针和石针。{18}覆坠:指国家败亡。{19}矧(shěn审):况且。悃愊(kǔnbì捆碧):至诚貎。{20}璜、珮:皆美玉名。瘗(yì意):掩埋。{21}遗编:屈原遗留下来的作品。涣:水盛貌,这时指眼泪流淌。{22}挥霍:指挥的意思。{23}姱辞:丽辞。(tǎng躺)朗:日不明貌。{24}谅:料想。望:或解作怨望。{25}芈(mǐ米):春秋时楚国祖先的族姓。{26}否臧:俗作臧否,犹言好坏、得失。{27}媮(tōu偷)风:苟且偷安的浅薄风气。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雪上加霜的是,还未过长江,又接到改贬永州司马的诏令,受到更为沉重的打击。在赴永州途中,他怀着悲愤的心情由洞庭湖上溯湘江,来到汨罗江畔凭吊屈原,满怀激情写下这篇《吊屈原文》。这篇文章和贾谊的《吊屈原文》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作为骚赋的续篇,足以彰显柳宗元在辞赋创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

    文中一方面铺述屈原时代楚国的政治混乱,黑白混淆,是非颠倒;一方面颂扬屈原“厉石”以求“重痼”,“服道守义”,“滔大故而不贰”的坚贞意志。显然,文中写的政治环境,正是柳宗元所面临的黑暗现实,而屈原的精神和意志,也正是他自己的秉赋,吊屈原正所以自吊。

    柳宗元对打击迫害屈原的守旧贵族势力进行了猛烈抨击,揭示了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丑恶嘴脸,并刻画出屈原正直纯洁、坚贞不渝的内心世界,热情歌颂了屈原至死不渝的爱国主义精神,即便被贬于遥远的蛮荒之地,仍然把眼光注视到人民: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当“民之增劳”,他动之以哀情。“先生(屈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表达了作者对屈原异乎寻常的敬仰和怀念。

    文章借古讽今,“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对当时从政之人不辨政治是非进行了公开批评。全文采用屈原辞赋的形式,悼念屈原,感叹自己,声长而语悲,追悼逝者和哀伤自己,两种曲调交织在一起,这是柳宗元的独具匠心,也是他当时情感的真挚显露。

    后人评论

    祝荛《古赋辩体》卷一:“愚谓子厚三吊古文,皆本于《骚》,而用比赋之义为多。然吊屈原文意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