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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荣王殇 第266、胡嫱无门求左道,玊玉解禅劝故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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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琪在望雀楼住了几日,每日总惦记着看书、整理旧日所研究天文之学,为此又挪回紫薇寒舍养病,病中仍然关心着翊坤宫传来的每一个消息,但是所得消息都是宫中的风向变化,他其实更关心皇后的生活现状,比如是否三餐齐备、是否身体安康、有没有受到刁难和委屈,可是这些小事都是难以得知的。

    琅玦依然常来荣王府,但带来的皇后消息却越来越少。起初潘凤向福隆安传达消息还算勤快,待他外甥的差事被安插妥当后,他便没有原来那么积极了,后来因为惧怕乾隆责备,推脱越来越多,福隆安也很无奈。没有了皇后的消息,琅玦和福隆安之间的话题随之减了大半,琅玦心里并不想经常与福隆安见面,故此更常来荣王府,使福隆安去公主府时多半是扑空。

    南巡时福隆安曾答应皇后和永琪,等回京后就搬到公主府陪琅玦。但事实上,琅玦仍然是一个人孤单的住在公主府。因为福隆安的小妾生下了他的次子丰绅果儿敏,且之后母子二人都身体欠佳,敏敏心疼幼孙,一定要福隆安多陪伴妾室及两个儿子,福隆安拗不过母亲,只好两边串来串去,又要到宫中当差,每日早起晚归,总生活在忙碌之中。

    前朝和后宫,渐渐已经没人去注意皇后的存在,有关翊坤宫的一切犹如石沉大海一般。一连多日,永琪得不到皇后的一丁点消息,心中开始胡思乱想,吃睡也不安稳,他们虽不是亲母子,却不亲生母子更情深,不知不觉中,皇后成了永琪的一块心病,想见见不到,想打听消息却连音讯一并也无。胡嫱经常劝解,但都无济于事,她多次试图用孩子来逗永琪开心,永琪虽然应和着笑,胡嫱仍能感觉到永琪的心不在焉。

    胡嫱当然也担心皇后在宫中的境况,但更担心永琪因为忧思过重而身体难以恢复。后来胡嫱听说懿泽已经回府,心中便默默盘算起来,现在这种情形,要见皇后一面难如登天,但如果依靠懿泽的神力,就轻而易举了。

    几经思虑,胡嫱决定冒险找懿泽求助。

    入夜后,胡嫱先哄睡了两个孩子,又看着永琪睡下,便悄悄来到芜蔓居,向懿泽的屋子走过来。金钿看到,拦了下来,告知道:“我们小姐已经睡下了,格格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胡嫱恳求般的说:“姐姐能不能为我通报一声,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金钿很是纳闷的问:“你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深夜来找我们家小姐?明天再说不行吗?”

    胡嫱低头答道:“我是背着王爷来的,不能白天。这件事事关王爷的身体能否养好,我真的必须见她!”

    金钿看了看屋里已经熄灯,有些为难。

    玥鸢在廊下听到了,走了过来,问:“格格深夜来见索格格,当真是事关王爷身体?”

    胡嫱点了点头。

    玥鸢走进了房门,走到懿泽床前,轻声的向帷幔中问了一声:“索格格,你睡着了吗?”

    帷幔中传出懿泽的声音:“有事吗?”

    “是胡格格,她说有事一定要夜里见你。”

    懿泽有点好奇,便叫玥鸢带胡嫱进来了。

    玥鸢重新点了灯,懿泽坐起披上了一件衣服,问胡嫱:“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胡嫱看了一眼玥鸢,又弱弱的问了一句:“我……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说话?”

    玥鸢听到,就拜别了懿泽和胡嫱,带上门出去了。

    胡嫱却突然跪在了懿泽床前,懿泽不解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嫱凝望着懿泽,又郑重的磕了一个头,道:“我想求姐姐帮我一个忙,带我去翊坤宫见一见皇后。”

    懿泽淡淡一笑,道:“皇上下了禁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翊坤宫。外有侍卫把手,内有宫女太监监视,连那些地位显赫的人都束手无策,我怎么可能帮的了你?”

    “你是神仙,你当然有办法!”说这句话的时候,胡嫱有一点紧张。

    自云南一行之后,知道懿泽神族身份的人已经不在少数,各种版本的传言更是沸沸扬扬。但胡嫱和别人不一样,她早就知道了,而且懿泽不知道胡嫱是从哪里知道的,这才是关键。

    懿泽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她的目光扫过胡嫱,重复了她曾经问过的问题:“是谁告诉你的?”

    “我……我不能说。”胡嫱壮着胆子,抓住懿泽的胳膊,再次乞求道:“求你帮帮我,我好担心皇后,可是现在想见皇后一面、和皇后说句话,已经不是凡人能力范围内的事了,所以我来求你,只有你能帮我。”

    “你的要求好无理,我问你的问题,你不能说,却仍然要求我帮你?”懿泽冷笑一声,又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了我哥哥……”胡嫱不敢直言说是为了永琪能安心养病,她担心那样懿泽更不会帮她,她只想出这一个理由,会是说服懿泽的最好办法。

    懿泽没有说话,每次提到胡云川,她都会有无限愧疚涌上心头,正是这份愧疚,让她搁浅了与胡嫱过去多年的恩怨。

    胡嫱借着懿泽对胡云川的恩情与内疚,继续煽动懿泽,又说:“我哥哥打小一直很疼我,不舍得我干重活,也不允许我被欺负,哪怕我做错了事,他会生气,但依然会帮我。现在,我只是想见一见我的义母,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如果我哥哥还活着,他一定想办法满足我……”

    懿泽没有再说话,她走下床来,拉住了胡嫱的手。胡嫱顿时觉得疾风迷眼,差点喘不过气,再睁开眼睛看时,她们已经在翊坤宫后殿了。

    胡嫱环视一周,只见屋里有两个宫女,一个靠着门蹲着,一个在椅子上坐着,都熟睡了。胡嫱知道,那是懿泽作为梦神使用的催眠术。皇后辉发那拉·玊玉就在她们的眼前不远处打坐,一副尼姑的装扮。

    玊玉听到身边有动静,扭头看到了懿泽和胡嫱。

    胡嫱飞速的跑了过去,蹲在玊玉身旁,看着清瘦不少的玊玉,忍不住满眼垂泪,哭着叫了一声:“皇后娘娘,你怎么……”

    玊玉轻轻的笑了一下,问:“好不容易来了,哭什么?”

    胡嫱用手帕抿掉了眼泪,向玊玉行了个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没有皇后,我已经不是皇后了。”玊玉又轻轻一笑,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不远处的懿泽,笑道:“真好,又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胡嫱也看了懿泽一眼,并不想过多解释她和懿泽如今的关系,只是简单的答道:“是我求懿泽姐姐带我来的。”

    玊玉点点头。

    胡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问:“您知道令贵妃晋封为皇贵妃的事吗?”

    玊玉摇了摇头。

    胡嫱望着玊玉,惋惜与不平之情油然而生,喃喃的诉说着:“皇贵妃代替了您掌管六宫之职,庆贵妃也帮她笼络人心,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还有颖妃,三个人拧成一股。太后也默许了,舒妃都是听太后的,连豫妃也不敢再为您说话了,整个后宫都把您给忘了。”

    玊玉笑道:“这些,都不重要了。”

    懿泽望着玊玉的目光与笑容,似乎是把一切都看淡了,是的,对于经历过丧子之痛和丈夫背叛的人,名望、地位还会重要吗?至于顶替自己位置的女人是哪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胡嫱感慨万千,点点头,叹道:“现在对于娘娘,这些也许都不重要了,唯一牵挂的,也就只剩下十二阿哥了吧!”

    玊玉摇了摇头。

    胡嫱有些小小的惊讶,揣测着问:“娘娘整日被软禁在此,难道不牵挂十二阿哥在外面过得如何?不会为母子不能相见伤心吗?”

    玊玉又摇了摇头,笑道:“今生是母子,那只是今生的缘分,来世,也许就是路人了。我今生的尘缘已断,自然了无牵挂。”

    懿泽心中苦笑,她很理解玊玉,人生绝望到了这般地步,即便亲娘也未必还惦记自己的孩子了。

    胡嫱愣住了,她想起永琪的担忧、她的担忧,与她今日所见所闻完全都是不一样的,她自言自语一般的说:“王爷和我都以为皇后娘娘心如死灰才会断然出家,身处冷宫必定事事都不顺遂。王爷还担心娘娘的一日三餐是否齐备、衣着是否保暖、夜里是否睡得安稳……”

    玊玉的目光很温柔,她看着胡嫱,笑着摇了摇头,倒像是安慰胡嫱一样,应声道:“你回去告诉永琪,不必为我担心。与你们想的恰恰相反,如今正是我最遂心之时。”

    “这……这怎么可能?”胡嫱不太相信玊玉说的话。

    玊玉又轻轻一笑,道:“无欲无念,自然无不顺遂。”

    胡嫱环视屋内一周,如今玊玉所居的这个翊坤宫后殿,陈设简单的让人难以想象,没有任何装饰之物,连日常所用物品都未必齐全,想起先前中宫正位的翊坤宫正殿,曾经是那么的气派。

    胡嫱又一次忍不住替玊玉不平起来,摇头反驳道:“什么无欲无念?明明是皇上把您逼到这个地步的!您还没有被废除名分,他却没收了您作为皇后的一切,还把您从正殿驱赶到后殿!难道您不恨他?”

    玊玉也望着胡嫱,她看得出,胡嫱的眼中有恨。胡嫱的多年卑微,尊严、性命、甚至至亲都被皇权至上的乾隆踩在脚底,焉能不恨?玊玉握住胡嫱的手,像劝慰一般笑着:“心中有恨,那就是在责怪别人,但活到我这般地步,更应该静思己过,而不是一味去想别人的错。”

    胡嫱隐隐感觉到,玊玉的话另有一番意味。

    玊玉笑道:“我最近都在反思自己,反思过去的我欲望太重,牵挂太多,执念太深。我曾经坐拥皇后的殊荣,却不能知足常乐,总是太把‘国母威严’、‘母族荣辱’放在心上,才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的苦恼,此为‘欲望太重’之过;当年我总也感伤父母兄弟福薄命短,不能分享我正位中宫的殊荣,及至五公主和十三阿哥先后夭折,我心中悲伤、甚至一度消沉,后来听做法事的大师讲经,忽而豁然开朗,一时间沉浸于经文禅意,渐渐心胸开阔,不愿为俗事牵绊着喜怒哀乐,以为自己已经看破,没想到不多久就又是那么易怒,七情六欲是一个也没戒掉。可叹那时抄写了那么多经文,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至亲骨肉的离去,尤其每每思及永璟夭折的冤屈,怨气积累成山,燃起怒火,不经意间,这怒火殃及他人,也使我引火烧身,实是‘牵挂太多’而招祸;我情知皇上当年娶我是先皇之命,立我为后是太后之命,从未对我有什么感情的承诺,我却抱有幻想,以至于一再失望,为此失望所带来的心里不平,不知不觉就又开始做出一些讨人嫌的事来,便是‘执念太深’之过。没想到,很多年都看不明白看不开的事,竟然在一个瞬间就全部明了。当我把这一切的欲念都丢开,看待诸事无所不同、看待世人无所不同,自然比从前遂心许多。”

    胡嫱听得半糊涂半明白,又问:“我记得十三阿哥夭折后,娘娘曾没日没夜的诵经超度,现在娘娘又开始念经打坐了,与当年又有何不同?”

    “当年做佛事,一心只想着为自己故去的至亲骨肉超度亡灵,现在礼佛时,心系芸芸众生。”玊玉合掌向心,仍是面带笑意。

    “娘娘以后就不为自己打算了吗?”

    “我也是众生之一,功德自然在,还要怎么打算呢?”

    胡嫱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眼前的玊玉再也不是皇后了,而成了一位真正的出家人。

    玊玉抬头,向懿泽招手,笑问:“懿泽,你能过来一下吗?”

    懿泽已在一旁杵了半日,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不想多年生疏,玊玉还会叫她,便走到了玊玉身边,就近坐在了旁边的一块蒲团上,问:“皇后娘娘唤我何事?”

    玊玉笑答:“从你离开我身边,到今日,也有八九年了吧?难得还有坐这么近说体己话的时候,愿意听我两句吗?”

    懿泽自以为与玊玉没有感情可言,或者说她早就觉得自己与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可言了,只是依然带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道:“娘娘请讲。”

    玊玉笑道:“当年,我多少也有些对不住你,一心只想利用你,却忽略了你的感受,直到上次庆妃当面倾吐一番委屈,我才开始慢慢反思,这些年到底想当然的伤害了多少人?我又给了多少人她们并不想要的人生?”

    懿泽淡淡的说:“旧事不必重提,我冤枉揆氏,纵容了谋害十三阿哥的真凶,也是我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如今这些早已都是前尘往事,娘娘和我都不可能在意了,又何必要提?”

    玊玉点点头,笑道:“我也知道,你已不是当年的少女了,经历了婚后的是是非非,当年那些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其实,我想和你说的是,你和我真的很像,你和我一样,也经历了丧子之痛,明知那是不白之冤,却至今未能揪出真凶。你也经历了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你也稀里糊涂的失去了嫡位的名分,如今遗世独立,像个孤家寡人一样。我们的性格和境遇,都好像好像。”

    懿泽默默不语,算是默认。

    胡嫱接了一句:“可你们遇到的人是不一样的,皇上和王爷是不一样的!“

    玊玉笑笑,继续说:“嫱儿说的不错,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永琪是个很好的孩子,跟他的父皇一点都不像。”

    懿泽已经猜到玊玉是想要劝说自己了。

    玊玉望着懿泽,道:“懿泽,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我了解永琪,他对你是真心,而且始终都是。说一句不怕嫱儿伤心的话,你比嫱儿幸运,永琪心里那个人一直都是你。我知道你们之间出了很多问题,这里有永琪的过错,也有你的过错,但你们彼此还是有机会的,只要你肯,你们会过得好。”

    懿泽冷冷的问:“娘娘已是方外之人,又何必过问红尘中事?”

    “说是将一切看破,但你们都很明白,倘若我心中的那个人,他心里也有我,我断然不是今日这般模样。可是我虽然终于看明白,却将不久于人世,我于生死自然也不在意,但仍不愿你活成我的样子。”玊玉轻轻一笑,又意味深长的劝说道:“懿泽,人生在世,活着已经很累了,你若背负的太多,又该如何前行?为何不放下一切,平淡的度过一世?”

    懿泽冷笑一声,道:“娘娘连亲生的儿子都不惦记了,却记挂一个养子是不是过得好,这不是很奇怪吗?”

    玊玉摇头,答道:“我与你今日有缘相见,或许是今生最后一次相见,因此才有这一句劝言,并非我记挂谁不记挂谁。”

    “娘娘的好意,我谢了,不过不必了。”懿泽回答的很干脆,她早已把自己的世界冰封,怎么可能是玊玉三言两语的劝解就能打开的呢?

    面对玊玉诚挚的劝解,懿泽不为之所动,胡嫱的眼中却渐渐噙泪。

    胡嫱看了一眼懿泽,喃喃向玊玉道:“皇后娘娘,她不会听你的,纵然你说的再怎么真心、再怎么动听,她都不会听你的……你不知道,王爷告诉过我,他把这次南巡当成挽回的良机,在这一路上,他的心力都用尽了,无一例外的失败,他的心都凉了。他说此生不求同甘,但愿共苦,因为他暖不热一颗冰冻的心,他只能把自己的心也冰冻了……他为了感受她所有的感受,尝尽她所有的创伤,他把自己伤的体无完肤,只是那个人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玊玉听罢,只是轻轻的摇头叹息。

    胡嫱含泪,又继续说:“王爷腿上有个旧伤,是在云南时受的伤,外面皮肉长住了,里面却腐肉成脓……王爷瞒着外人,让王太医悄悄来做外治,我眼看着王太医把那里的肉切开,排脓冲洗好久,那个刀口好深好深,流了好多血,不知道有多痛,可是他都没有说痛。好多天了,王爷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总也躺着,看着神思恍惚,我和他说话,他常常心不在焉。我心里一直在想,他这样一定康复的好慢,如果有个人能来看他一眼,安慰他两句,也许他一下子就好起来了,可是那个人她不会来,她都不会来看王爷一眼……”

    玊玉看着胡嫱动情痛哭的模样,无法劝慰,只看了一眼懿泽。

    懿泽知道胡嫱这话虽是在向玊玉倾诉,却分明是为了说给自己听的,因此露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冷冷的说:“不就是切开了一点皮肉吗?有必要说的如此煽情吗?”

    玊玉轻轻一笑,又摇了摇头,向胡嫱道:“你也不必哭了,既然劝说她无用,你好好照顾永琪,也就是了。我们都无力改变别人,能做好的,只有自己。”

    胡嫱勉强止住泪水,点了点头。

    玊玉又微笑着对懿泽说:“但愿你走过的路,都不会让你后悔。”

    懿泽没有作声。

    玊玉合掌,闭目,轻轻道了句:“都回去吧,以后也不要来了。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