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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这个夏天收到过你寄来的两三封信。你拜托我为你找个工作,我记得应该是第二封信里的事情。我在读信的时候就想着是不是能为你做些什么。至少觉得应该回个信给你。可坦白而言,我没有对你的请求做出过任何努力。如你所知,我的生活状态与其说是交际面狭小,倒不如说是孤僻离群。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能力帮助你。但问题并不在此。说实话,我对自己应该如何生活烦恼不已。像现在这样如行尸走肉地苟活于世间吗?还是……那时的我,每当心底重复着“还是”这个开头的时候,就会感到阵阵恐惧。我就如同疾行到悬崖边的人,在忽然看到深不见底的深谷时,产生了极为胆怯的感觉。于是,我就像许许多多与我有着相同恐惧感的人一样,心中产生烦躁不安的感觉。虽然有些遗憾,但毫不夸张地说,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无视你的存在。说具体点儿就是,你的工作问题什么的,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我不必为这些事情操心。我把你的信往信袋里一放,然后就开始抱臂沉思。你家里也算有些财产,何必刚一毕业,就苦苦挣扎于什么地位啊,事业啊。我对此不以为然,倒是带着厌恶的感觉向远方的你瞥了一眼,由于不给你回信就会觉得过意不去,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只能把这些向你和盘托出了。我上面说的这些尖酸的话,并不是故意要惹你不开心。你继续往下看,就会明白我这番话的本意了。总是,我没有向你发出任何的回应,请你原谅我的怠慢。
此后,我向你发了电报。说实在的,那时的我,是想和你见上一面的。见面的时候,向你希望的那样,告诉你我的过去,为你今后的人生做出参考。你给我回的电报上说现在不能来东京。我非常失望,长时间地望着这封电报。你觉得只发电报不保险,又给我寄来了一封长信。我读过信,非常理解你不能来东京的原因。我丝毫不认为你是个没有礼貌的男人。你怎能不管如此病入膏肓的父亲,前来东京呢?倒是我不顾及你父亲的生死,要求你来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实际上,在发那封电报时,我完全没有想起你父亲的事。可当你在东京的时候,我还曾提醒过你老人家得的是难症,万万大意不得。这样看来,我就是个充满了矛盾的人啊。或者,较之头脑混乱,我可能更是被自己的过去所压迫,才形成的这种矛盾性的人格。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原谅我。
我在看你寄来的信时——你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我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于是就想给你写封回信,表达自己的观点。可我拿起笔,行文却不能成行。因为我觉得如果要给你写信,就要写成像这封信一样的完整模样,而当时写这样一封长信,对我来说为时尚早。所以我辍笔停思,只给你发了一封“不来亦可”的电报。
二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动手写这封信了。由于我平时不怎么动笔,对事物的描写也好,对思想的描述也好,都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阐释清楚,这令我非常苦恼。我差点儿为此放弃了对你的承诺。可尽管我几欲罢笔,却无法做到。在痛苦的感觉消退后,又拿起笔来。在你看来,我可能算是非常重视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对此也不必否认。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孤独之人。对我和我的生活来说,能称其为“义务”的事情,环顾四周也“未见踪影”。说不上是故意地又或者是自然地,我过着尽量避免“义务”的生活。可我并非因为对义务的冷漠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倒是过于敏感无法经受刺激,才像你看到的这样虚度光阴。正是因为我的这种特质,一旦许下什么约定,如果我不能践行,就会非常厌恶自己。为了在你这件事上不会对自己产生那种厌恶的情绪,我不得不再次拿起已经放下的笔,继续写下去。
而且我是很愿意写这封信的。倒不都是为了履行义务,而是希望写写自己的过去。我的过去是我个人经验的体现,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私有的一些经历。如果我没有与他人分享这些宝贵经验就离开人世,真可谓太遗憾了——我心里多少有着这样的愿望。可如果将这些经验所授非人,倒不如让它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实际上,如果没有你这样一个男人出现的话,我的过去就会一直只是我的过去,甚至连间接地成为他人的“前车之鉴”都不可能。在几千万日本人中,我只对你说出我的过往经历。因为你如此诚恳,你曾说过希望能诚恳地接受他人生活中所获得的经验。
我毫无顾忌地将人世间的暗影投射到你的头上。可你不必害怕。请紧盯着这暗影,并从中俘获那些对你有用的东西。我所说的暗影,本是指道德上的阴暗。我是在讲究伦理的环境中出生并成长的人。这可能和现在很多年轻人所处的环境不同。可无论如何不同,这的确是我的生活,而不是那种“花点儿钱就能租到的衣服”的假大空道理。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经验对你今后的发展还是有几分参考价值的。
还记得吗?你曾跟我有过很多关于现代思想问题方面的交流。你对我在这方面的态度很了解吧。虽说我对你的看法还没有达到轻蔑的程度,可也算不上是看重。你的思想基础不牢固,而且人生阅历太过简单——这令我时常觉得好笑。你常用那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反而逼迫我,要我将自己的过去如徐徐展开的画卷,一一呈现在你的眼前。正是从那个时候,我对你产生了尊敬。我看到你希望在我心中捕获某种鲜活经历的决心。你要将我的心脏割裂,并吸吮带着体温的鲜血。那个时候,我还活着,我还厌恶死亡。所以就与你约定了另外的日期,拒绝了你现在的要求。我现在就要将心脏割裂,让自己鲜血沐浴你的面庞。只要能在心脏不再跳动的那一刻,你的心中能有某种新的生命产生,我就十分满意了。
三
在不到二十岁时,我失去了双亲。你还记得我妻子以前对你说过的话吗?他们得了同一种病去世的。实际上,他们几乎同时、前后脚去世的——我妻子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还有点儿怀疑吧。老实说,我父亲患的可能是令人恐怖的风寒,而母亲也因为在身边看护而被传染。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由于家里比较富有,我自幼的生活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回顾过去,如果那时候双亲没有故去,或至少有一方没有故去的话,我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就能一直持续到现在了。
在双亲故去后,剩下我一个人茫然无措。既没知识,又无经验,连分辨的能力都没有。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也没能在旁边;母亲去世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身边人对她说父亲的身体正在恢复之类的话,也不知母亲是否真的相信。她只是将一切都拜托给了叔父。她指着我说:“请一定照顾这孩子。”父母曾准许我去东京求学。所以母亲也想顺带提一下这件事,于是她又补充道:“去东京……”而叔父马上接过话茬儿,答道:“没问题,你别担心了。”可能母亲是那种耐得住高烧的体质吧,叔父曾用褒扬的口气对我说过:“她真是个坚强的人。”可母亲的这句话是否就是母亲的遗言,我到今天也不得而知。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患的是哪种恐怖的疾病,自己也感染了这种病。可她是否真的相信这种病能夺走自己的生命呢?我想总是有些值得怀疑的余地。而且,当母亲高烧时,她所说的那些话虽然条理分明,可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可问题并不在此。只是我从那时起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以某种特别思维定式考虑问题,并且以不同角度观察事物的习惯。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应该从一开始就告诉你:这种作为实例同当下需要讨论的问题无甚关系的记述,可能反而更有作用。请你也带着这种认识读下去。这种禀性对我在伦理方面的行为和动作所产生的影响,使我在后来愈发地对他人的道德产生怀疑。请记住,这些东西正是极力将我推向烦闷与苦恼深渊的黑手,我对此确信不已。
跑偏了话题,就会令你难以理解,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长信,可能因为与自己地位差不多的人比较起来,我心里还算有余裕吧。世人刚刚睡下时就会响起的电车轰鸣之声已经渐渐远去,木窗外在不知不觉中传来的那些可怜昆虫的鸣叫声,使人不禁为秋霜凝露心生凄凉之情。对外面的情景一无所知的妻子正在隔壁宁静地睡着。我握着笔,一笔一画地书写,笔尖滑动在纸面上,沙沙作响。我此刻正以一种静气凝神的状态给你写信。由于许久没有动笔,我在写字时笔尖常常写出格子外面。但我并不认为这些失误是由于头脑混乱所致。
四
总之,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除了像母亲嘱托的那样投靠叔父外,我别无他途。叔父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又全权关照我的生活。而且,他还答应了我的请求,送我去东京读书。
我进入东京的高中念书,那时的高中生要比现在粗野许多。我认识的一个学生,他在晚上和职工打架,用木屐打伤了对方的脑袋。这是他饮酒后干的事,在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时,他的制服帽子被对方抢去了。帽子衬里的菱形白布片上写有那个学生的姓名。这就麻烦了,警察局差点儿给学校发了通报。多亏了朋友多方努力,才算没有被起诉。你是在当今如此规矩优雅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在听闻这种鲁莽暴烈的行为后,是不是会产生荒唐愚蠢的感觉呢?实际上,我也觉得极为荒唐愚蠢。可那时候的学生,有现在的学生所不具备的朴实之质。那时,叔父每月给我寄来的费用,要比现今你父亲给你寄来的少得多(当然那时的物价也和现在的不一样)。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丝毫的不足之感。而且在有数的几位同学中,也绝对没有惨到要羡慕别人的可怜境地。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的话,倒觉得自己是被羡慕的那方。因为我每个月除了收到固定的学费外,还会经常向叔父请求买书的费用(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买书了)以及各种临时的费用等,并可以随心所欲地花掉。
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我,对叔父不仅信任满满,而且常常怀有感激之心,对这位给予我帮助的叔父十分尊重。叔父是位企业家,同时也是县议会的议员。可能由于这个缘故吧,我还记得他好像和政党有些关系。从这一点来看,虽然他和父亲是亲兄弟,可在性格上却和父亲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父亲是个对祖辈传下来的家产笃敬守护的老实男人。他的爱好就是喝喝茶、养养花,再有就是喜欢读诗集,对绘画古董也颇有兴趣。而叔父的房子虽然在乡下,但自己住在十五六里以外的市里。市里的古董商中,常常有人给父亲带来字画、香炉等物。父亲可以说是传统的manofmeans,一位品味高雅的乡间士绅。所以如果从品性来看,他与性格豁达的叔父真可谓大异其趣。然而两个人的关系又格外得融洽。父亲经常称赞叔父,说他远比自己更有能力,更可靠。还说像自己这样坐得父亲遗产的人,本身的才能就会慢慢钝化——也就是说自己失去了在世间奋斗的动力。父亲的这番言论母亲听闻过,我也听闻过。我感觉父亲是希望我能有所心得,才在我面前说这番话的。“你要好好记住这些。”那时父亲特意看着我说道。所以我对此事一直记在心里。面对获得父亲如此信任,并被如此称赞的叔父,我怎么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怀疑。对我来说,叔父本就是我引以为豪的长辈。对父母双亡、万事都需要别人照顾的我来说,叔父早已超出单单引以为豪的程度,而更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五
我头一次放暑假回老家的时候,叔父夫妻作为新的主人,已经住到我那间在父母去世后就空置的房子里。这是在我去东京前就商量好的,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又常常不在家,想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那时,叔父好像和市里很多家公司都有联系。他曾笑着对我说,如果以办理业务的方便程度来说,自己一直住的地方,要比搬到我家这里方便多了。在父母去世后,我和叔父商量着要如何处理财产,以便我去东京念书——他就是在这时候透露出了上述的口风。我家房子历久,在附近小有名声。你家也是这样的吧。在乡下,如果名望之家明明有自己的继承人,却还是把房子毁掉或者卖掉的话,那可是件大事。如果是现在的我,根本不会在乎这件事。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又要去东京读书。家里不能这样空置不管,可自己又不知如何处置,真是苦恼异常。
叔父无奈,只得答应搬到我的空宅中。可他说市里的住宅也要保留,这样的话,就必须来往于两地之间。我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异议。甚至觉得只要能去东京,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接受。
孩童般的我,虽然离开了故乡,可心底还是怀念着故乡的家。我心中含着游子般的情愫,总感觉故乡还有自己的归宿。尽管我非常喜欢东京的生活,可心里还是有迫切的欲望——自己一旦放假,就一定要返回老家。在我努力学习,尽情玩耍之后,常常梦到放假后就能返回的故乡的家。
在外出求学的这段时间,我不知道叔父是如何两地来往的。我到家的时候,叔父全家都在这座宅子里。上学的孩子们估计平时都住在市里,由于也放假了,就被领到乡下游玩。
家里人见到我都非常高兴。而我也因为现在的家比父母在世的时候还要热闹,更有生气而感到高兴。叔父还让我住到了自己原来的房间,把住在里面的大儿子赶了出来。由于宅子里的房间很多,我谦让说自己住别的房间也没什么问题。可叔父说这是我的家,坚持要我住进自己的房间。
除了偶尔回想起故去的父母,我没有其他的不愉快,就这样和叔父一家共度了一个暑假,然后又回到了东京。整个暑假中只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投下了些许阴影——叔父夫妻二人劝说刚进高中的我尽快结婚。而且他们前后跟我重复了三四次。第一次劝我时,我只是觉得突然,感觉很惊讶。第二次就断然拒绝了。当第三次时,我不禁脱口反问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我早日结婚的话,就能回到家中,继承亡父的家业了。可我觉得只要假期回来看看就好。至于继承父亲的家业和继承家业所必需的娶亲,这两个道理对于生于田间长于田间的我来说,都是可以明白的。我绝对没有反感。可对于刚刚到东京求学的我来说,这些事情就如同望远镜观望远景一般。我最终没有答应叔父的要求,就这样离开了家乡。
六
我就这样将结婚的事渐渐地忘了。我观察身边的同学,感觉没有一个人拖家带口,都很自由,而且似乎全都是单身。如果深入了解的话,这些表面无忧无论的同学中,可能也有同学已经为家庭的原因而被迫娶亲。可当时还如孩童般天真的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他也会对周围的人有所顾忌,尽量不去谈那些跟学业无关的事情吧。事后回过头来想想的话,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可我连这点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无忧无虑地在学业的道路上阔步前行。
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又打包好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乡下。同去年一样,在我的家中,又见到了熟悉的叔父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我又一次在这里嗅到了故乡的气息。对我来说,这份气息依然令我怀念如初。就算为了打破整整一年枯燥学习而产生的某种变化,也是很难得的。
可在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在同样的气息中,叔父忽然又对我提起了结婚的问题。叔父还是重复着去年对我劝诱结婚时的老话。就连理由都和去年一般无二。只是上次劝诱的时候还没有确定的对象。这次却已经为我相好了一位姑娘,这让我困惑不已。这个人就是叔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叔父说,娶了堂妹双方都方便,而且父亲活着的时候也对他这么说过。我也觉得这么做确实方便,父亲也可能真的跟叔父这样说过。可现在这话我是从叔父嘴里听到的。而在他说这些话之前,我不记得父亲说过这个事情,所以自己感觉有些惊讶。虽然惊讶,我也觉得叔父说得有道理。也许是我太迂阔,或者我本就是个迂阔之人,但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我对这位堂妹心不在焉吧。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去位于市里的叔父家玩。不仅在那儿玩,常常还会在那儿过夜。那时,我就慢慢与这位堂妹熟悉起来。你也是知道的,兄妹之间哪会产生什么恋情呢。也许我在随意演绎这个大家公认的事实,可在朝夕相处、过往无间的男女之间,已经完全丧失了可以激起爱恋的新鲜感。正如同闻到香气只在焚香的一瞬间,品出酒味儿只在刚饮酒的一刹那。同样,爱恋的冲动也只出现在一瞬间。一旦两个人在平静中度过了,那么就算是今后双方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爱恋的精神也只能渐渐归于麻木。无论我怎么反复考虑,也没办法将这位堂妹当作自己的妻子。
叔父说若是我一定坚持的话,毕业后再结婚也未尝不可。然后又补充说为善宜速,如果可能话,先把事情定下来。我觉得如果对结婚对象不满意,定不定下来都一样。所以就拒绝了。叔父显出嫌恶的神色,而堂妹也哭了。她并不是因为不能与我结婚才悲伤。而是作为女人,自己的结婚请求被男方拒绝了才伤心的。就如同我不爱堂妹那样,我清楚地知道,她也不爱我。就这样,我又回到了东京。
七
我第三次回到家乡,是在一年后的夏初时节。我总算熬到学年考试结束,便匆匆逃离东京。对我来说,故乡是如此亲切。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吧!自己出生地的空气色调不同,土地的味道那样特别,这里飘荡着对父母那浓浓的记忆。每年,我在七、八两个月中都会蜗居于此,如同入穴之蛇那样安静无惊。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更愉快和舒服。
关于堂妹结婚的事,单纯的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值得烦恼之处。不愿意的话就干脆拒绝,拒绝了也就没什么了——这就是我的想法。就这样,虽然我没有委屈己意迎合叔父的要求,但自己仍然觉得无所谓。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从没为此事烦恼过,仍然满心欢喜地回到家乡。
可回家后,就发觉叔父的态度大异往昔。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和善的神态将我抱入怀中。尽管如此,在回家最初的四五天中,性格磊落质朴的我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在某个偶然的机会,我忽然发现不对劲儿。而且令我奇怪的是,不光是叔父,叔母和堂妹也变了。就连已经初中毕业,打算进入东京的高中继续念书——曾经给我写信询问那里的情况——的叔父的儿子,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天性使然,我不得不好好思考:为什么自己的感觉变了呢?不,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呢?我怀疑是不是我故去的双亲,忽然将我混浊的双眼擦洗干净,使我对世间的人情世故忽然有了判断的能力呢?在我心灵某个地方,我相信即使父母已经故去,他们还会同在世时一样地爱着我。当然,那时的我也绝对不是迷信愚昧之人。可先祖遗传下来的迷信本性,深深地融化在我的血液之中。如今也是依然如此吧。
我独自入山,跪拜在父母墓前。这是一种半带哀伤、半带感谢心情的跪拜。在这冰冷坚石下横卧的双亲,他们的双手似乎握有我未来的幸福,我向他们祈祷保佑自己的命运。你现在可能会笑话我。我觉得被嘲笑也无妨。可我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初次体验了。那时我大概十六七岁。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发现美丽的事物时,曾经极为惊讶。我曾经多次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也曾多次将自己的双眼擦亮,而且在心中暗暗叹服这美丽。十五六岁时,无论男女,都是俊美秀丽、情窦初开的年纪。情窦初开的我第一次看到了代表世间美丽的女性。面对迄今为止丝毫没有注意到的异性,我那被遮蔽的双眼一下子就变得豁然开朗了。可以说,我的世界完完全全地被改变了。
我发觉叔父态度变化的过程,也与此完全相同——都是猛然间注意到的。是一种未有任何预感、突如其来的感觉。在我看来,他和他的整个家庭都完全变了模样。我对此惊讶不已。而且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我真感到自己有前途未卜之虞。
八
家里的财产一直听任叔父处置,我觉得如果自己无法理清这些财产的话,就会有些对不起父母。叔父总是宣称自己很忙,他那忙碌的身子每晚都睡在不同的地方。他在乡下旧宅和市内住宅之间频繁往来,常常两天住这儿,三天住那儿,终日带着神色不定的表情,“忙”成了他的口头语。在我没有对他产生任何怀疑的时候,曾经认为他真的很忙,还不无讥讽地将其解释为如果不忙倒是跟不上时代了。可当我希望找时间谈谈财产的事情时,再看着叔父那副忙碌的样子,只觉得他纯粹为了避开我而找的借口。就这样,我很难有时间和叔父好好谈谈。
我听闻叔父在市里的家中又纳了个妾,这是一位我上初中时的同学告诉我的。作为叔父,纳妾原本不足为奇。但我还是感到惊讶,因为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未有此风声。这位同学还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叔父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曾有一段时间,叔父的生意看上去似乎濒临破产,可这两三年又忽然兴旺了起来。
我终于开始和叔父谈判了。用谈判也许不太合适。可如果从对话的结果来看,除了这个词,再没有更贴切的词可以形容了。这样一来,使用这个词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叔父总是把我当个小孩子来糊弄。我也从一开始就以怀疑的眼光来看待叔父。所以,想稳稳当当地解决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非常抱歉,我为了急着往下叙述,无法将这次谈判的始末详细地写出来。说实话,有某些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着我。我的笔触早就急着要将那件事写给你,只是现在勉强压住而已。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与你安静对话的机会。现在的我不仅不习惯执笔书写,而且就珍惜时间来说,也不得不对想写的事情忍痛割爱。
你还记得吧,我总是和你说:这世上并无天生的坏人,很多善良的人都会在关键时刻忽然变成坏人,你对此要多加注意。当时你提醒我说太激动了,并问我好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变成坏人。我只说了一个“钱”字。你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我到现在还对你那不满的神态记忆犹新。现在我可以对你明说了,那时我想到的,就是叔父的事。无论是作为普通人见钱变质的典型,还是世间无人可信的典型,我都会怀着憎恶的感情想到自己的这位叔父。我的回答,对于正希望加深自己思想深度的你来说可能有些不满足,有些陈腐。可在我看来,这回答正是鲜活生动的。现在的我不也仍旧处于兴奋状态吗?比起用冷静的头脑分析新奇的事物,我更相信凭借滚烫的唇舌来描述平凡的道理。人的身体是依靠血液的力量活动的。而语言不仅能导致空气的振动,更能将对原本已经强有力的事物附加更多的力量。
九
总而言之,叔父在我的财产上搞了鬼。在我去东京念书的三年中,他很容易就做到了。在世间看来,把一切都安心交给叔父而从不过问的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若从更高的层次来看,或许可以说我是个单纯可敬的男人吧。我回顾着那时的自己,对自己那过分的正直深深悔恨,埋怨自己为什么不生得坏一点儿。可我又希望自己能回到出生之时,以自己现在的这份正直再活一次。请记住,你遇到的是已经被世俗污染后的我。如果以被污染的年份来排辈分的话,我当之无愧是你的前辈。
如果我按照叔父的意愿和他的女儿结婚,想必一定在物质方面对我更有利。叔父是出于某种算计的心理将女儿强推给我的。他提出结婚的要求,哪是为了两家便宜的考虑,简直就是出于利欲熏心的龌龊行为。我肯定是不爱堂妹的,可也不讨厌她。现在回过头来考虑这件事,我拒绝这门亲事多少还是感到愉快的。虽然作为结果我还是被骗了,可如果以被骗者的角度来说,我没有像叔父要求的那样迎娶堂妹,多少还是坚持了自我,没有让对方为所欲为。这都是些不成问题的琐碎小事。特别对与此毫无关系的你来说,我这么固执己见是不是有点儿愚蠢啊。
在我和叔父之间,其他亲戚也掺和进来了。对这些亲戚,我全无信任之感。对他们不仅没有信任,简直可以说是敌视。鉴于叔父已经欺骗了我,我认定其他亲戚必定也会欺骗自己。在我的逻辑中,如果父亲那么称赞的叔父都如此不堪,其他人就更别说了。
可是,他们还是为我收拾了属于我的一切财产。换算成金钱来看,要远比我预期的数额少。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方法:要么默默地接受这一切,要么和叔父对簿公堂。我极为气愤,可又迷惑不已。自己对诉讼所需要的漫长时间担心。我正在读书的时候,作为学生牺牲这么多宝贵的时间,会令我非常痛苦。在反复权衡后,我委托自己在市里念中学的旧友,将自己得到的财产全部变为现金。虽然他劝我先不要这么做,可我根本听不进去。那时,我暗下决心再也不回故乡,并发誓再也不会与叔父见面了。
我离开故乡前,再次参拜了父母的墓地。这是我最后一次参拜他们的墓地了。以后再无机会了吧。
我的那位旧友按照我说的将财产变了现。不过,那是我到东京很久的事了。在乡下,想把地卖出去也没那么容易,还要防止别人趁机压价。所以我到手的金额,要比时价亏了不少。坦白而言,我的财产只有离家时带走的若干公债,和其后那位旧友送来的金额。作为父母的遗产,这些钱一定是少了许多。而这些钱又是被迫流失的,这令我更加郁闷。好在作为学生,我的生活还可以有足够的保障。说实话,我连这些钱一半的利息都没用完。可我有了这种宽松的生活后,却陷入了意想不到的困境。
十
已经不必担心财务问题的我,希望搬出闹哄哄的宿舍,找一家独门独户的房子。可这样的话,就需要费力去买新家具,还要请个老妈子打理,而且老妈子还要是个正直的人,就算我出门也不必担心留在家里的贵重物品。这样想来,还真觉得搬出来单住不易。一天,我又一时心血来潮想找房子,然后半散步地在外面闲逛。我从本乡台西下,然后沿着小石川的坡道径直向运通院的方向走去。现在那里已经通了电车,周围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那时候,一边是炮兵工厂的土墙,另一边是半平地半丘陵的空地,中间生长着杂草。我站在杂草之中,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山崖。现在那里的景色也不算坏,而当时更有一番情趣。满目葳蕤草木,令人神清气爽。我忽然想到这附近也许有合适的住房。然后便迅速穿过草原,沿着小径向北走去。现在仍未建好的那条街道,到处是吱呀作响的危房,而当时更是污浊不堪。我穿过街道,拐进小巷,在这一带逛来逛去。最后,我向一位点心铺的老板娘询问,这附近是否有不太大但是好点儿的房子出租。“你问这个啊?”老板娘说道,然后微微把头斜着思考了一下,“出租房的话……”我看她的样子好像也说不出什么,刚打算放弃,又听到这位老板娘说:“在一般人家寄宿行不行?”我想了想,觉得一个人在一户安静的人家寄宿,也省去了自己租房的诸多烦恼。于是,我便在这间点心铺坐了下来,向老板娘详细询问了相关信息。
据老板娘说,那是一户军属的家庭,更确切地说是军人遗属的家庭。这家的丈夫是在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译者)中死掉的。大约一年前,他们还住在位于市谷的士官学校附近。可那里的房子太大,而且还带马厩什么的,于是便把那里的房子卖掉,搬到这里来住了。由于家里人口少,气氛太过冷清,于是这家人便拜托老板娘介绍合适的人。我还从老板娘那儿得知,这户人家除了遗孀和她的独生女之外,还有一个女佣,此外就再无他人了。我觉得只要能有个安静的环境就最好不过。可又担心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忽然出现,会不会由于对方认为我是个不知底细的书生而将我拒之门外。我不由得产生了作罢的念头。可我觉得自己虽然是个书生,衣着却并不寒酸,而且还戴着一顶大学的制服帽。你一定会笑着说,大学的制服帽又怎么了?与现在不同,那时候的大学生很受世间的信任。而我当时对这个四角形的帽子真是信心满满。然后,我按照点心铺老板娘的信息,在没有事先介绍什么的情况下拜访了这户军人的遗孀家里。
我见到了那位遗孀,并向她说明了来意。她向我问了许多的问题,什么老家在哪儿啊,哪家学校啊,学的什么专业啊,等等。然后,可能她心里已经有所把握,当时就对我表示什么时候搬过来都可以。这位遗孀是位正直而直爽的女士。我对此心中暗暗敬佩,并想着军人的妻子都是如此吧。在敬佩之余,我也暗暗惊讶,有着这样禀性的人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呢?
十一
我很快就搬了进来,并租住了和遗孀第一次谈话时用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是整座房子中最好的一间。当时,本乡一带已经稀稀落落地建起了一些高档宿舍楼,作为学生的我自然知道自己住的是最好的房间。我成了这房间的新主人,而这间房又比那些新建的房子好了许多。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学生,自己住在这里是不是太奢侈了。
室内大概有八张榻榻米大小,壁龛的旁边是错落的搁板,走廊对面一侧有一个壁橱。虽然窗户一扇都没有,但从南面走廊中可以射进充足的日光。
我搬进来的那天,看到了室内壁龛上摆着的插花,以及一张立在花旁的古琴。这两样东西都不合我的心意。由于我从小便在喜欢诗书及品茶的父亲身边长大,很小的时候便对中国风的生活羡慕不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对此等艳俗装饰不屑一顾的心理。
父亲在世时所收集的那些家具古董,被叔父弄得七零八落,不过多少还剩了一些。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曾经将它们托放在中学时代那位旧友的家中。只从中挑出了四五幅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古画,把画轴拆掉后就放在行李里带了过来。我刚搬来时,本想将这些古画拿出来挂在壁龛上欣赏的。可一见这古琴和插花,瞬间就没了勇气。后来,听说这些花是因为要欢迎我而特意放上去的,我内心不禁一阵苦笑。古琴倒是以前就放在这里的,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只好摆在这里。
看到这儿,你的脑子里会很自然地掠过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吧。我也是在还没有搬进来的时候就对此产生了好奇心。不知是这种邪念事先就损害了我的天性,还是由于我不习惯与外人交往。我在初次遇到这位小姐时,竟然语无伦次,连招呼都打不出来,而小姐的脸上也显出了红晕之色。
之前,我只能通过遗孀的风采和态度来推想小姐的样子。可这样的推想对小姐并不太有利。军人的妻子是这样的,那么其女儿也是这样的吧——按照这个逻辑进行下去。而在看到小姐的一瞬间,我所有的推想全都打消了。一股迄今未曾想到过的异性气息沁入我的心脾。从此,我对壁龛正中的插花也不会觉得讨厌了,而那个立在壁龛旁的古琴也不会那么碍眼了。
插花会按照大概的时间,在枯萎的时候换上新花。古琴有时也会搬到走廊拐角斜对面的房间。在自己的房间中,我坐于书桌之前,双手托腮,静静地听着悠悠的琴声。我对古琴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弹得是好是坏。不过,从弹琴的技术不太复杂这点上看,想来弹得不是很好。可能与插花的水平差不多吧。我对插花很有研究,所以可以断定小姐弹琴得技术不好。
尽管如此,各式各样的鲜花还是落落大方地装饰着我的壁龛。插花的手法布局却还总是一样,而且连花瓶都没有换过。可如果和插花比起来,古琴的乐调又逊色许多。只听丝弦砰砰作响,而溃不成曲。虽然可闻歌唱之音,而声音细小如耳语。一经训斥后彻底哑然了。
我非常喜欢观赏那技艺略逊的插花,倾听那音律不悦的琴声。
十二
在我离开故乡的时候,自己已经产生了厌世的感觉。他人不可相信,这一观念在那时就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在我眼中,我所敌视的叔父叔母还有其他亲戚,正代表着整个人类。甚至在乘火车时,都会对邻座的乘客心生戒备。如果他们主动和我说话,我的戒备之心就会更加严重。我郁郁寡欢,时时有吞铅似的沉重之感。于是便如刚才所言,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敏感了。
我觉得这次到了东京之后,之所以急于搬出宿舍,上述情况可以说是主因。如果说手头宽裕了,才想单独出来住也可以。可如果是原来的我,手头再怎么宽裕,也不会特意这么麻烦地搬出来住。
我搬到小石川后,这种紧张的心情也没有什么改善。我对自己鬼鬼祟祟观察着身边一切的样子深感羞愧。令人奇怪的是,我的大脑和眼睛越来越灵活,而口舌则正好相反,渐渐地“生锈”了。我常常默默地坐在书桌前,像猫一样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家庭。我常常对这家人感到惭愧,可又忍不住将关注的目光倾泻般地投向她们。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偷东西的贼一样,对自己产生了厌恶之情。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面对小姐风格稍逊的插花,我还能有欣喜凝视的心思?为什么对技艺同样粗浅的琴艺,我也能有欣喜听闻的耐心?你这样质问我的话,我只能说两件事都是事实,我只能如实相告。可如何解释这些事实,就全凭你自己的见解了。我只想补充一句话:虽然在金钱上对人类持怀疑态度,但在爱情上,我对人类爱的能力深信不疑。所以,在他人看起来奇怪的事物,即便我自己看来也很矛盾,却仍能使其在我心中共处无扰。
我常把那位遗孀称作夫人。从此刻就不在称呼她遗孀,而称为夫人吧。夫人说我是个安静稳重的男人,并夸奖我学习刻苦,但对我那不安的眼神、惶恐的样貌则只字未提。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有所顾虑,总之她根本没有理会此事。而且,她还称赞我落落大方,口气中颇有尊重我的意思。那时的我,由于思想简单而略有害羞,并赶忙表示自己没有那么优秀。于是,夫人认真地向我说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自己意识不到啊。”夫人起初并不想把房子租给我这样的学生,而是想租给公务员之类的人,这才托人介绍房客。大概夫人有成见,认为这类人收入低,只能住廉价公寓。夫人将自己头脑中所描述的房客形象和我进行对比之后,才夸奖我落落大方的。与那些生活拮据的人比起来,我在金钱上确实比较大方。可这不是天性的问题,这与我的内心世界毫不相干。夫人毕竟是女人,只凭这一点便扩展到我的所有方面,并用一句话将其概括。
十三
夫人的这种态度,自然影响了我的心情。没过多久,我眼神中的惶恐之色也渐渐消退了,我的心也在这宁静之处安静了下来。总之,对我那种异样的眼神和怀疑至深的模样,夫人一家人从没有过丝毫关注,这使我感到巨大的幸福。由于对方对我那不正常的精神没有任何反应,我渐渐平静了下来。
夫人是个明事理的女人,所以才有意这般待我。也许她真如自己宣称的那样,认为我是个落落大方的人。也许因为我气量小的那个侧面只在头脑中存在,而从不表现出来。所以夫人被我的外表欺骗了。
随着心情趋于平静,我和夫人一家也慢慢熟识起来,甚至会和夫人或者小姐开玩笑了。偶尔她们也会请我过去喝茶,而我也会买些点心,在晚上请二位到我这里坐坐。我感觉自己的交际范围一下子扩大了不少,而自己也多次为这些交际浪费了宝贵的学习时间。可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这种妨碍对我有任何损害。夫人本来就是闲暇之人。小姐每日除上学之外,还需要练习插花和古琴,应该说非常繁忙吧。可令人意外的是,她好像什么时候都很闲的样子。于是,三个人一碰面便聚在一起,聊天游戏。
每次大抵都是小姐来叫我。有时她会走过走廊的拐角,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有时又会穿过茶室,从隔壁的隔扇中闪现身影。小姐每次来了后都会先停一下,然后一定会叫着我的名字,问道:“在学习吗?”我往往将很难懂的书摊开放在书桌上,然后双目紧盯着书本,从旁边看起来就好像正在刻苦用功。可实际上,我本身没有那么刻苦地学习,只是将目光放在书页上,然后等着小姐叫我的名字罢了。如果没听到小姐的呼唤,我只好起身走到她的房前,问道:“在学习吗?”
小姐的房间位于茶室隔壁,有六张榻榻米大小。夫人则有时在茶室,有时在小姐的房间。这两间房的隔断有也和没有一样,母女二人就这样在两间房之间来回穿梭。我在外面问候,回答“请进”的一定是夫人,小姐即使在屋内也很少会回话。
之后,小姐如果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也会在我屋内坐下聊上一会儿。这时,我心中就会涌起阵阵涟漪。这种不安的感觉并不仅仅因与年轻女子同坐而出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慌张不适。我被这种背叛自己的尴尬心情所影响,而对方反倒平心静气,落落大方。这简直使我怀疑那个弹琴时连正常音色都发不出的女孩是不是她了。有时聊的时间过长,夫人会从隔壁茶室招呼一声。小姐只是嘴上答着“好的”,却并未起身。小姐不是小孩子了,我对这点看得非常清楚。而她在我面前有意表现出的这种姿态,我也是非常清楚的。
十四
小姐离开后,我才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产生出意犹未尽而又愧疚不安的感觉。我也许有点儿女子的性格,现今正值青春的你看来更会如此吧。可那个时候,我们大体都是这样的。
夫人不是常常出门,偶尔出门的时候,也不会只留下我与小姐两个人在家。不知这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我开口询问显得有些奇怪,可若是细细观察夫人的举动,就能了解她似乎希望自己的女儿与我接近。可有些时候,她对我又好像暗暗存有戒心。由于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时时感觉心中不快。
我很想让夫人表明她的态度究竟为何。从思想逻辑上来说,她的表现很矛盾。但由于我对叔父的欺骗至今仍记忆犹新,不能不抱有更深一层的怀疑。我推测夫人的态度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可我无法做出判断。而且我还无法了解为何夫人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之事。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只能将这种种困惑归咎于“女”字。说到底,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女人就代表着愚蠢。每当我思路堵死的时候,便总是归于这种想法。
即便我如此轻视女性,可也绝对没有轻视小姐的道理。我心里所有的道理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对小姐有着近乎信仰一般的爱恋。看到我将宗教上使用的语言用在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上,你可能会感觉有点儿奇怪。但我一直坚信,真正的爱情是与宗教等量齐观的。每次见到小姐,我就会感觉自己也变得美丽。每次想到小姐,我就会体验到某种崇高的情感。如果爱的奇妙感情有两端,高的一端即提升神圣感,低的一端即产生性欲望。我的爱的确捕捉到了其高端。当然,我也是个凡人,自己的身体不免会产生性欲。可我凝视着小姐的眼神,思念着小姐的内心,都全然不带有丝毫肉欲的色彩。
在对那位母亲产生反感的同时,我却对她的女儿产生了越来越深的爱恋。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慢慢地变得比刚入住时更加复杂了。而这种变化只在各人内心波动,外表上并未有何表现。通过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我感觉我对夫人一直有着某种误解。关于夫人对我那种矛盾的态度,实际上矛盾的两面都是她真正的意图。而且,这两种相互矛盾的意图并非轮流交替地占据着她的心头,而总是同时出现,同时并存于她的内心。也就是说,虽然夫人一面尽量让小姐与我接近,一面对我严加戒备。而在对我保持警戒时,却又并非忘了或者推翻另外那种企图,仍旧希望我们二人相互接近。只是不希望我们二人亲密的程度,超过她所期望的上线。我曾经认为自己对小姐并没有情欲方面的念头,这种担心无疑是多余的。不过,在那之后,我对夫人的抵触情绪完全消失了。
十五
我在综合分析了夫人的种种态度后,确认自己已经获得了她们充分的信任。甚至还发现从一开始就获得这种信任的证据。这一发现,对于已经开始怀疑世人的我来说,不啻某种奇异的回响。我认为与男人相比,女人在直觉方面要更加敏感。同时,女人正因为如此才会被男人所欺骗。我就是这样看待夫人的,而对小姐也抱有同样的强烈直觉。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可笑。我一面暗暗发誓再不相信别人,一面又感觉自己对小姐有着绝对的信任,而对信任我的夫人又有点儿神经敏感。
我并没有讲述太多故乡的事情,特别对那场与叔父的风波更是只言未提,甚至每当这件事掠过脑中的时候,我都会产生厌恶的感觉。我总是希望能多听夫人说话,可她不答应,总是让我说些自己老家的事情。我就这样慢慢地和盘托出,说自己不会再回去了,就算是回去了也是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是父母的墓地。当我说到这些时,夫人大为感动,小姐泣不成声。我庆幸自己全都说了出来,心里大为痛快。
夫人听了我的一切,脸上露出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的神色。从那之后,她就如同对待晚辈亲戚那样地待我了。我对此欣然接受,且满怀欣喜之情。可此后不久,我又产生了猜疑之心。
我对夫人的怀疑,是从孑孓小事开始的。而随着这些小事渐渐增多,我的怀疑也就慢慢地顽固起来。我忽然想到,夫人会不会与叔父一样,唆使自己的女儿向我靠近。于是,这位一直被我视为和蔼可亲的夫人,忽然变成狡诈的阴谋家。这样想着,我痛苦不堪地咬了咬嘴唇。
从开始接触时,夫人就说过是因为家里人口太少,有些寂寞,所以才想找个房客同住,我觉得这并非虚言。在关系熟识之后的交谈中,我更觉得夫人说得没错。而夫人一家的经济条件还称不上富裕的程度。如果基于经济利害方面的考虑,与我结成特殊的关系,对她们一家绝对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的警戒感又一次加强了。可对小姐仍旧抱着上面所说的那种强烈的爱恋。这样说来,对她妈妈这样持有戒心,又能如何呢?我有点儿看不起自己,也会骂自己愚蠢。可如果仅仅是这份矛盾的话,就算自己再怎么愚蠢,我也不会感到强烈的痛苦。我真正的苦恼,始于自己怀疑小姐和夫人一样是阴谋家。而一想到两个人在我背后共谋,并对我做出的种种,我就会立刻陷入苦不堪言的境地。这种感觉不该用不愉快来形容,而是某种穷途末路,无处可逃的感觉。另一方面,我对小姐的信赖仍旧坚不可摧。我站在信任与迷惑的夹缝之间,完全动弹不得。对我来说,两者都是虚幻的,而又都是真实的。
十六
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去学校。可我总感觉讲台上老师的授课,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就算读书也同样有这种感觉,眼中的文字还没有沉浸到心底就如云烟一般散去。我从那之后变得比原来越发沉默寡言了。身边的两三个朋友还对我产生了误解,对别人说我沉溺于某种冥想之中。我也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解释。如果刚好有人借我一副合适的面具,岂不快哉。尽管如此,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以致当我癔症般地表现出焦虑的情绪时,周围的人都会惊慌不已。
我借住的这户人家来往的人员不多,亲戚也没有多少。小姐有时也会邀请学校的朋友过来玩,不过她们谈话的声音极其微弱,通常都很轻。我竟然没有发现她们这么做是因为对我有过顾虑。来这里找我的同学,也都不是什么粗鲁之人,不过他们没有谁会对屋里的其他人表示出顾虑之心。这一样来,本是房客的我反倒成了主人模样,而真正的主人——小姐,反倒像房客了。
这些不过是我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东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只有一件事情令我特别在意:在茶室,或者小姐的房间,我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男声与我的客人不同,他极力压低说话的声音。我不能听清说话的内容。可越是听不清楚,我的神经就越会变得敏感不安。我心里便产生了莫名的焦虑,反复思考着这个人到底是亲戚还是一般的朋友?到底是年轻的男子还是长辈?总之,坐在这里是没法明白的,可我又没什么借口过去一探究竟。比起精神上的敏感,情绪上的波动更令我痛苦。这位男客人回去后,我自然不会忘记问一下他的姓名。无论是小姐还是夫人,对我的回答都非常简单。我在她们面前表现出不满意的神情,可又没有对此刨根问底的勇气。当然,我也没有权利这样做。我将自己从小被教育要自重的自尊心,以及此刻表现出的与此种教育截然相反的贪婪表情,在这一刻同时展现在这对母女面前,她们笑了出来。这笑容到底是诚意满满的善意之笑,还是故作姿态的善意之笑,我一时分辨不出,心里又失去了安稳之态。哪怕在事情过去之后,我仍然反复问着自己:我真是太蠢了,我这不是太蠢了吗?
我是自由的。比如中途辍学,去个新的地方生活,或者和什么人结婚等,这些事我自己就能做主,不必和别人商量。我曾经多次下过决心,要向夫人请求迎娶小姐,可每次话到嘴边的时候,自己就开始犹豫起来,最后也没能说出来。我倒不是害怕自己的请求被拒绝。虽然被拒绝,我的命运不知道又会发生何种变化。不过,这种变化会使我站在新的角度上,让我能从不同的立场上瞭望新的人生。所以,拿出这样的勇气,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可我讨厌被人诱惑,被欺骗更是令我恼火万分。曾有过被叔父欺骗经历的我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受人蒙蔽。
十七
夫人看我只顾着买书,便劝我添些衣服。实际上,我只有乡下织的土布衣服。那时的学生是不穿丝绸衣服的。我有个朋友家里是横滨的商人,生活非常富裕。有次家里给他寄了件纺绸衬袄。大家一看都笑话他。这位朋友感到不好意思,极力辩解,然后就把这件好不容易才寄来的衬袄放在行李箱的箱底。可大家又围了上来,起哄让他穿上。不巧的是,衬袄生了很多虱子。这位朋友正好借这个原因,将这件惹是生非的衬袄团团卷起,在某次散步途中,扔到根津的大泥沟里去了。我当时正与他一同散步,当时我只是笑嘻嘻地目睹着他的所作所为,心中却感到一丝惋惜。
那时看来,我大体上也算是个大人了,却连为自己添置一些出门的衣物这种事都不懂。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在毕业留胡子之前,不需要为服装的事情操心。所以,我对夫人表示书籍是必需品,而衣物不是必需品。夫人知道我买了不少书,便问我是否都读过。我买的书里有字典,当然是应该看一看的,可也有些书一页都没翻过。我一时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我发现,如果买了不需要的东西,书籍也好衣物也好都没什么差别。随后,我便以平日多受照顾为由,表示希望给小姐买一些她喜欢的衣带和布料,然后便拜托给了夫人。
夫人不说自己去,而要求我同行,并说小姐也非去不可。那个时代的气氛和今日迥然不同,还是学生的我没有与年轻女子共同出行的习惯。比起现在,那时的我还是习惯的奴隶。在稍稍踌躇了片刻,我咬咬牙还是出门了。
小姐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的皮肤底子本就白皙,再加上又擦了厚厚的粉,更显得惹人注目。街上行人的目光都直愣愣地看着她。而在看完小姐之后,一定会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这令我尴尬不已。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日本桥(东京商业区之一)购买所需要的物品。买东西的时候左挑右选,耽误了不少时间。夫人特意把我叫过去询问意见。她常常把衣料搭在小姐肩上,垂至胸前,同时让我后退两三步看看效果。而我每次都以类似“这件不行啊,那件很合身啊”这类成年人的语气评论着。
由于这样那样的事情,我们耽搁了很长时间。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夫人为了表示感谢,提出邀请我吃顿饭。然后便把我拉到一家名叫木原店的餐馆,这家店里有说书的表演。不仅餐馆所在的巷子很窄,而且吃饭的地方也很窄。我对附近的地理环境一向知之甚少,现在更佩服夫人的轻车熟路了。
我们在夜幕降临后回到家中。由于第二天是周日,我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内。周一去学校的时候,一大早就有同学拿我开玩笑,很做作地问我什么时候结的婚,并且极力称赞我的妻子非常漂亮。我想是在我们仨人去日本桥的时候,这个男人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吧。
十八
我回去后,就将这件事向夫人和小姐说了。夫人笑了,她看着我的脸说道:“一定让你很为难吧。”我当时想:这就算女人在试探男人的心意吧。夫人的眼神里充分含有使我如此思考的意味。如果那时我按照自己心里所想,直白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可能会更好。可我心里还有一个疑惑没有完全解开。本想表明自己的心意,可还是举棋不定,最后故意将话题岔开了。
我把自己从重要当事人的位置上移开,然后就小姐的婚姻一事,试探着夫人的态度。夫人明确地告诉我提亲的有两三家,又解释说小姐年纪还轻,又在上学,并不太着急这件事。虽然夫人嘴上没说,但可以看出她非常自满于小姐的姿色,并表示如果想定下来的话随时可以定下来。而且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这也是她不肯轻易放手的原因。听她的语气,似乎并未决定到底是小姐嫁出去,还是招女婿上门。
在同夫人的谈话中,我感觉自己了解到不少情况。可也正因如此,我陷入了错失良机的困境——我始终都没有谈到自己。找了个时机,我结束了谈话,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才还一直在身边,说笑着的小姐,不知何时去了对面的角落,背对着这边。在我站起来准备回身离开时,看到了她的背影。可仅仅凭背影无法阅读一个人的内心情感。小姐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想法,我实在难以揣测。小姐面向衣柜坐着,柜门打开一尺来宽,她好像从中取出了什么,然后将其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看着。透过柜子的缝隙,我发现前天购物时买的衣料。原来我的衣服和小姐的衣服都叠放在衣柜的一角。
我一言未发,刚想起身离开时,夫人忽然变换了语调,问我怎么想。她问得突然,我差点儿反问对方指的是什么。当我明白所指的是小姐早些出嫁是否妥当时,我答道还是尽量稳妥点儿好。夫人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正当夫人、小姐与我的关系进入这种境地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加了进来。他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后,我的命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倘若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轨迹中,可能我现在也就没有必要给你写如此冗长的信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魔鬼当道的道路中,没有意识到这魔鬼一瞬间的阴影将使我的一生都蒙上阴暗的色彩。老实说,是我把他引到家中的。当然,这件事需要夫人的允许。我最初向她讲明了此事,夫人不同意。我有必须引他进来的理由,可夫人却不同意——这岂不是不讲道理嘛。所以,我就以自己认为的善意,任性地这样做了。
十九
我暂时在这里将我这位朋友称为K。我和K从小就很要好。说到从小,想必你也一定明白我们是同乡。K是一位真宗和尚的儿子,不是老大,是二儿子,所以被送到一个医生家里做养子。在我的故乡,由于本愿寺派的势力非常强大,真宗的和尚要比其他门派的人生活上更充裕。举例来说,如果这里的和尚有女儿,而女儿又到了合适的年纪,便有施主前来牵红线,将和尚的女儿嫁到相当的人家去。当然,和尚自己是不用有任何花费的。鉴于此,真宗的和尚大体来讲还是很有福气的。
K生长的家庭也非常宽裕。可家里是否有能力将二儿子送到东京上学,我不太清楚。而且,是否就是为了能去东京念书才将他送去做养子,我也一无所知。总之,K来到医生家中做了养子,是在我们中学时代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当老师在课堂上点名的时候,大家发现K的姓氏忽然变了之后,大吃一惊。
收养K的家庭非常富有,K因此可以得到去东京念书的学费。我们并不是一起来东京的,可到了东京后,马上住进了同一家宿舍。那时候,一间房内经常两三个人并桌子睡觉。K和我住同一间房。我们就像在山中被活捉后,放进笼中的小动物一般抱在一起,眼睛不断地朝外面张望。我们对东京和东京人都有些畏惧。可在这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却可以吞天吐地,睥睨天下。
我们的情感是真挚的。我们都希望能有所成就。特别是K,他的欲望更加强烈。出生在寺庙中的他,常常使用“精进”这个词。在我看来,他一切的行为动作都可以用“精进”二字。我内心常常对K保持敬畏之情。
从中学开始,我就常常被K的那些关于宗教和哲学的问题弄得头昏脑涨。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还是受到出生家庭——也就是寺庙那种特别的建筑所产生的气氛——的影响。总之,他要远远比一般的和尚更有和尚的特质。本来,收养K的家庭准备送他去东京学医。可K非常固执,来到东京后无论如何不想学医。我曾向他责问这么做不就跟欺骗父母一样吗。他回答得毫无顾忌,说为了“闻道”,做些欺骗父母的事也不算什么。那时候,他所谓的“闻道”,可能他自己也不怎么了解,当然更不用说我了。可对当时阅历尚浅的我们来说,这个抽象的词语在我们心中有着某种高贵的回应。虽然不能了解其意,可我们的心灵却被这高尚的情操所支配,并认为只要照着这条光明之道一味前行,就不会出现丝毫猥琐不堪之态。我赞同K的想法,而我无法了解我的赞同到底是否能给予K有力的支持。依我看来,这个认死理的人,就算我再怎么反对,也会坚持己见的。可万一K出现了什么意外,而我又曾经对他表示过支持,那么我对他的意外多少要承担一些责任。即使对于不谙世事的我来说,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即使我那时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在需要我用自己已经成人的眼光来回顾这段过往的时候,我当然也要承担属于我的那一部分责任——对此我毫无异议。
二十
K与我是同系。K终日神情自若,随性地花着养父母家寄来的钱,走着自己喜欢的道路。不会被家里发现的释然,以及就算被发现也无所谓的肆无忌惮——这两种感情同时出现在K的思想中。我对此无言以对,可K倒是比我更加平静。
第一年的暑假,K没有回老家。他说要借住在驹込(东京地名)的一间寺庙里继续学习。我从老家返回时已是九月上旬,见他果然将自己关在大观音旁的一座脏兮兮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间紧挨着正殿的窄小房间。房间虽小,可K却由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学习而高兴不已。我觉得他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像个和尚了。K的手腕上缠了一串念珠。我问他此珠何为,他就做出用拇指一个一个地数珠子的样子,大概他便是这样一天数上几遍。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个环形的念珠串,如果这样一粒一粒地数下去,怎么也没完啊。而K每次又是在何种心情之中,在何种情况之下,才会停止拨动念珠呢?虽然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却常常引起我的思考。
我又在他的房间中发现了《圣经》。之前就常常听他说一些经文的名字,可关于基督教,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我有些吃惊,不禁向他询问个中缘由。K说自己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这样对人有益的书籍当然要多多阅读。还说以后有了机会,还要再看看《古兰经》。看来,他对“穆罕穆德与剑”这句话抱有极大的兴趣。
第二年的夏天,K终于在家里人的催促下回了老家。虽然回了家,可他对专业的事却只字未提。家里也没意识到这个事情。你是受过学校教育的人,想必十分理解这类事情。社会上的人对学生的生活、学校的制度,真是惊人的无知。对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一向不对外界透露。而且我们呼吸的又是相对封闭的内部空气,总觉得社会上对校内的事情无论大小都有所听闻。在这一点上,K显然比我更了解社会。就这样,他又带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态回来了。我们是一起回程的,在刚刚坐上火车时,我就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K回答说还行吧。
第三年的夏天,也就是我发誓永久离开父母墓地的那一年。我劝K回老家看看。可他没有回应我,说年年都回去做什么。他似乎还是要留下来继续学习。我不得已,一个人离开了东京。在我这次返乡的两个月中,我的命运发生了何种程度的巨变,想必你也从我前面的叙述中有所了解,我在此无须赘述。我怀着一肚子悲愤、忧郁和孤独,在九月又与K见了面。可他表示自己的命运也和我的一样,发生了突变。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中,他向自己的养父母去了一封信,坦白自己至今的种种欺骗,他一开始就有这种精神准备的。他原本以为对方可能会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依从他。总之,他不希望上了大学还继续欺骗养父母,而且他可能也已经意识到,这种欺骗长久不了。
二十一
养父看完K的来信后大发雷霆,当即回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信中谴责了这个欺骗父母的不肖之子,并表示不会再寄学费给他。K将这封信展示给我,他还将从原生家庭收到的信给我看,后者信中的语气更加严厉。也许情理上对养父母那户人家过意不去,原生家庭在信中也表示要与K撇清关系。K此后恢复原来的姓氏回到本家,还是与养父母达成某种妥协,仍保持收养关系,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K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筹措每个月的学费。
关于学费的事,我问K有什么打算。K说准备去夜校当老师。那时社会上的门路要比现在宽广得多,找个临时的工作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我觉得这对K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我觉得自己对他的这件事也抱有责任。K对我表示自己想背离养父母的期望,自行其是地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当时对他表示赞成的。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对此袖手旁观的理由。我当即表示可以对K提供物质上的帮助,可K却马上予以拒绝。以他的性格来说,凭借己力要比依靠朋友的保护快乐得多吧。他说自己现在进了大学,如果还是不能自立,还算什么男人。我不忍为了尽自己的责任而伤害K的感情。于是便抽身事外,依他而去。
K找到了自己期望的工作。可对如此重视时间的他来说,这份工作有着不可想象的痛苦。他一面坚持以往的学习强度,未有些许减弱,一面又背负起新的重担阔步前行。我很担心他的健康。可刚强的他只是一笑置之,丝毫不理会我的劝诫。
同时,K与养父母的关系渐渐变得微妙起来。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紧,甚至像以往那样与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对他的事情一直未闻其详,只知道这件事变得愈来愈棘手。后来听说有人尝试着从中调停,并写信给K,催促他回去面谈。可K到底还是没有同意。K推说正在学期中,没办法回去。可在对方看来这就是固执。于是,事态变得越来越僵持。他伤害了养父母,同时也激怒了原生家庭。当我心感不安地给两方都写信沟通撮合时,已经不起作用了。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也惹怒了我。我原本就对K抱有同情的态度,今后更不分是非地和他站在一起了。
最后,K终于决定复籍。养父母出的学费,由本家负责偿还。而本家的意思是随K自便,概不负责,用老话说就是“勘当”(脱离父子关系)。也许没那么严重,可当事人就是这么理解的。K从小就没有母亲。从他性格中的某些方面可以清晰地看出继母对他的影响。如果她的生母还活着,也许他和本家的关系就不会闹到这步田地。他的父亲当然是个和尚,可在坚持原则这件事上,更像是个武士。
二十二
K的这场纷争告一段落之后,我从他的姐夫那里收到了一封长信。我从K那里听过,这个人是K养父母家的亲戚。在收养K的过程中,以及K复籍的过程中,他的意见都有很重的分量。
信里希望我能告知K现在的状态如何,并表示他的姐姐非常担心,希望能早日收到回复。相比在寺院中抚养的哥哥,K更喜欢已经出嫁的姐姐。他们虽说是亲生姐弟,可姐姐要比K大很多。在K的孩童时代,姐姐反倒比继母更像自己的亲生母亲。
我把这封信给K看了。K未置一词,只跟我说姐姐也给他寄了两三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K只回信说自己现在很好,不必担心等。他的姐姐运气不好,出嫁的家庭生活比较拮据。虽然她十分同情K,却没有能力对他进行物质上的帮助。
我给K的姐夫写了一封内容大体相同的回信。为了让对方安心,我在信中言辞激烈地表示:如果有什么事,我也会倾力相助,所以请不必担心。我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当然,自己这么说也有某种善意——为了安抚为K的前途而担心的姐姐。另一方面,也含有某种与K的养父母家及原生家庭对抗的意思——他们对我的态度只能让我理解成是对我的轻视。
K是在大一时复籍的,到大二期中阶段的这一年半间,K都是独自谋生的。但看得出来,这种持续的过度劳累渐渐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当然,是否要离开养父母家也令他烦恼不已。这段时间他变得伤感,有时会说自己独自背负了世间的一切不幸。一旦你否定了K的这种说法,他就会立即神情激动,焦躁不安。好像前途中那些光明之境,已经渐渐地从自己的视线中悠然远去。求学伊始,人们都会雄心勃勃,希望能登上高峰。过了一两年,快到毕业的时候,便会觉得原本疾速前行的脚步变得迟滞起来。这时大半的人都会产生失望的感觉,这本是人之常情。K也经历着同样的转变,而他的焦虑比普通人来得更加猛烈。我最终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他的精神稳定下来。
我劝他停止那些多余的工作,多出去休闲一下,让身体放松,以便能实现将来更远大的理想。由于K的性格比较倔强,我早预料到他不会轻易听从我的劝告。可跟他说的时候,比预想的情况更糟糕。我是束手无策了。K宣称自己的目的不在学问,而在于通过学习培养自己的意志力,使自己成为坚强的人。他这样思考的结果就是希望自己尽量处于逆境之中。这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其结果,他的意志非但没有在逆境中得到增强,反而患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做出深有同感的样子,并向他表示,自己也正以这种精神推进着人生(而我说的这些也不算虚言,在听了K的理论后,我开始渐渐对这种理论表现出兴趣,也证明K的理论自有其道理)。最后,我建议K和自己住在一起,共同攀登人生的巅峰。为了说服这个吃软不吃硬的K,我竟然跪在他面前。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到我的住所。
二十三
我的房间中附带了一间有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隔间。进门后如果要进到我的房间,必须通过这间隔间。从实用角度看,这个隔间确是极为不便。我将K安置在了那里。最初,我本想在八张榻榻米的主房中并排放上两张书桌,把隔间作为公共区域。可K表示希望独自学习,就是小点儿也没关系,于是选择了那个隔间。
先前与你说过,夫人一开始不赞成这样做的。如果开旅店的话,两个房客要比一个房客好,三个人入住又比两个人赚得更多。可这不是旅店,还是尽量不要来的好。我表示对方绝不是事多麻烦的人。可夫人觉得虽然不会添麻烦,但让脾气和禀性并不了解的人住进来自己还是不愿意。我反问夫人当初我住进来的时候不也是给您添了麻烦吗。夫人却解释一开始就已经了解我的禀性。我苦笑了。随后,夫人又换了个理由,说带这样的人进来,会对我不利。当我询问为什么时,夫人却苦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并没有必要硬拉K过来一起住。可如果我按月将生活费以现金的形式摆在K的面前,K一定会有些犹豫。他就是独立意识非常强的男人。鉴于此,我只得将K拉来与我同住,背着他付给夫人两个人的伙食费。虽然这样做,可我并不想向夫人说明K在经济方面的问题。
我只是说了些关于K健康方面的情况。说如果再让他一个人生活下去,就会变得更加乖戾。然后,又说了K与养父母家闹翻,与本家决裂之类的事情。我告诉夫人,自己现在就像抱着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也请夫人和小姐给予他更多的温暖。在我的劝说下,夫人渐渐同意了这件事。可K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倒觉得挺满意。看着K优哉游哉地搬了进来,我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迎接他。
夫人和小姐都态度亲切地帮着整理行李,忙前忙后。我心里着实高兴,觉得这一切都出于对我的好意,而K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忧郁阴沉之色。
我问起K对这个新住所的态度,他只说了句不坏。若让我来说,就不止不坏了。他原来的住所是个朝北的肮脏房间。室内潮湿阴暗,气味混浊。吃的饭也和住的房子一样不堪。他搬到我这里,简直可以说是“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可在他脸上却不见这种改天换地的喜悦之情。这一方面由于他极强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宗教思想。K从小便受佛教教义的熏陶,认为生活上的奢侈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他勉勉强强地读过一些过往高僧大德的传记,养成了一种动不动就要将肉体与精神相分离的毛病。也许在他心中,会有“鞭挞肉体即可高尚情操”之类的思想。
我尽量顺着K的意志,就像将冰块放到向阳的地方使其融化一般。我想,如果这冰块可化为温水的话,即是其自我意识觉醒之日了。
二十四
我自己就是在夫人这般照顾下,才慢慢舒展起来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希望能在K身上重演一次。鉴于和K有着长期交往的经历,我明白我们二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不过,正如我的神经在进入这个家庭后平复了一些那样,在这里住下的K,也会渐渐地舒缓下来吧。
K的意志要比我坚强很多。学习也比我倍加努力。他的天资也要高于我。暂且不提我们专业不同的情况,就是在初中高中同一年级时,K的成绩也常常居于上位。我甚至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赶不上他。当我强行将K拉来与自己同住时,我还是相信自己比他更明事理。如果让我说,K并不了解克制与忍耐的区别。请注意,以下是我特意为你附加的解释。就我们的能力而言,精神也好,肉体也好,在受到外部刺激的情况下,会出现积极的发展和消极的破坏两种情况。两者的“壮大”都需要刺激的加强。因此一旦稍有疏忽,就会误入危险的境地。令人担心的是,当“坏”的情况发生时,别说自己,就连旁人都可能不会有丝毫觉察。据医生所言,人的胃是最难伺候的。如若总是喝粥,胃就会渐渐失去消化坚硬食物的能力。医生会建议你吃些别的以激发胃的动力。可我觉得,这不仅仅是指的习惯这一问题,也包含随着刺激的逐渐增加,营养机能也会随之相应增强。如果反过来说,如果胃的动力渐渐弱化下去,最终的结果想必显而易见。虽然作为男人,K要比我更有雄性壮志,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情况。只是一味地认为只要能适应困难,习惯困难,最终困难便无逞恶之力。他似乎确信:反复经受苦难,苦难就会变成功德,并且迟早会拥有将苦难视为浮云的能力。
我在规劝K的时候,总想针对这点跟他说清楚。可一旦这样做无疑会遭到他的反对,并会搬出古人的例子来压我。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明确地告诉K,他和那些古人的不同,如果当时K肯承认这点倒也罢了。可是以他的性格,如果自己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一定会一路走下去,并将自己的语言付之于行动。他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又是个伟大的男人。他在毁灭自己的同时前进着。如果仅看结果,他的伟大只不过来源于对自己的毁灭。但尽管如此,他也不是个凡夫俗子。我深知他的这种禀性,所以对此沉默。而且,在我看来,他似乎患有或轻或重的神经衰弱——我之前也向你提过此事。就算我说服了他,也必定会激起他心中的暗潮汹涌。我虽然不害怕与他争吵,可一旦想到我曾经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时,我就不忍让这位好友遭受同样的痛苦。我更不愿意将他推向更为孤独的深渊。所以在将他引入我的住所后,我没有对他提出任何批评的话语,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新环境对他的影响。
二十五
我在背地里拜托夫人和小姐尽量多和K说说话。我确信K现在的这种状态正是由于以前无言的生活造成的——正如许久不用的铁器会生锈,他的心也已经锈迹斑斑了。
夫人笑着说K是个不容易对话的人。小姐还特意举了一些例子进行说明。比如某次小姐问K火盆里是否有火,K回答说没有。可当小姐表示要添火时,K又拒绝了。问他不会太冷吗?他只是说冷也不用,然后便一言不发了。我也只能苦笑,又因为过意不去,所以想说些什么把这尴尬的场面应付过去。现在已是春天,确实不必非要生火了。可想想K的态度,人家说他不容易对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是,我尽量以自己为中心,希望两位女士能多多与K联系。在我和K说话的时候,也会将她们请过来。而我在和两位女士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也会把K拉进来。总之,我用尽一切办法制造K与她们接近的机会。当然,K对此有些反感。有时他会中途忽然起身离开,又有时怎么招呼他都不会出现。K向我抱怨这样闲聊有什么意思。而我只是笑笑,心里明白K一定又因此轻视我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可能真应该被轻视。可以说,他的眼光要比我高远许多。我对此并不否认。可如果只是眼光高,而不能有相应本领的话,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我觉得现阶段使他回归正常是最重要的。我发现即使他心怀大志,可如果本身没有变得伟大,一切都谈不上了。我使他回归正常的第一个方法,就是让他与异性相处。在他将身体浸入这样的气氛之后,再试着更新他那已经生锈的血液。
我的尝试逐渐获得了成功。虽然最初这种融合看起来比较勉强,可慢慢地,便融为了一体。他也一步步发现自己身外世界的精彩。一日,他竟对我说,女人不应该受到如此轻视。一开始,K要求女人也具有与自己同样的学识。如果达不到,他便立刻生出轻视之心。他以前将男女视为同一种生物,不明白对不同性别要区分对待的道理。我曾对他说过,如果总是我们两个大男人这样交流下去,我们的人生只能像现在这样延伸下去罢了。他同意我的看法。那段时间,我由于痴迷于对小姐的感情,不自觉地说出这样的话。可对K,我却从未说起自己的这段情感。
K的内心一直深陷于书本的城墙之中,如今这座城墙在我眼前渐渐消融,对我来说真是愉快之至。由于我最初的目的就是摧毁这座城墙,现在伴随着这份成功,我的喜悦感极为强烈。我没有对K本人说起过这件事,而对夫人与小姐倾诉时,她们都显现出满意的神情。
二十六
K与我虽然在同系,可我们的专业不同,离家和回家的时间也自然有早有晚。如果我先回来,便会穿过他的隔间回到自己的位置。若晚回来,便会先和K简单地打个招呼,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每当这时,K总会将目光移开书本,朝开门进入的我看上一眼。回上一句:“刚回来吗?”我有时会点点头,有时会“嗯”一声便走过去。
一天,我去神田办事,回来要比平时晚了许多。我跨步走到门前,“哗”的一下将格子门打开。这时,我听见了小姐的声音,是从K的房间传出的。这座宅院,进了大门一直走就是茶室还有隔壁小姐的房间,向左转,就是K和我的房间。由于是这种结构,无论是谁在哪儿发出的声响,已经住久的我马上就会知道。我迅速关上格子门。而小姐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在我脱鞋的当儿——那时我为了追时髦穿上了费力的系带鞋——就在我解鞋带的时候,K的房间中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感到奇怪,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但当我要像往常那样打开房门,准备穿过K的隔间时,却发现他们二人端坐于此。K像往常那样说了声“回来了啊”。坐在一旁的小姐也打了句招呼。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总感觉小姐的这句问候听起来有些生硬,声音有些走样。我向小姐询问夫人的去向。我这个问题并无什么实质的意义,只是觉得家里要比平时更安静些罢了。
夫人果然没在家,女佣也随她一起出去了。这样说来,家中只剩下K和小姐两个人。我有些纳闷儿。虽然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可夫人从没有自己出门,将我和小姐单独留在宅子里的先例。于是,我问小姐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她只是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这时候的这种微笑。可能这是年轻女子的共同特点吧。小姐就是那种常常无端发笑的女孩。可当她看到我的脸色时,便马上恢复了平时的神态,认真地答道:“没有什么要紧的,就是有点事儿出去了。”作为房客的我自然没有进一步问下去的道理,便只能沉默了。
我换过衣服刚要坐下来时,夫人和女佣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全员又在饭桌上碰面了。刚住进来的时候,我这个房客还被当作客人对待。吃饭的时候由女佣将饭菜送到房间。可这规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渐渐变成每当开饭的时候,母女二人就将我叫过去共同就餐。K刚刚住进来的时候,我就叮嘱一定要将K与我同等对待。为此,我特意为夫人订了一张薄板制作的样式特别的折脚饭桌。现在几乎所有家庭都会用这种桌子了。可那时候还没有几个家庭能围着这样的饭桌吃饭。我专门跑去御茶水(东京地名)的家具店,让店里按照我的构思做了这个桌子。
在饭桌上,夫人向我解释,今天鱼铺的人没有按时送鱼过来,她不得已到街上去买些食物。我一想倒也对,既然有房客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时小姐看着我的脸又笑了起来,但被夫人骂了回去。
二十七
大概又过了一周的时间,我又一次穿过K与小姐正在聊天儿的隔间。小姐刚一看到我就笑了出来。我真应该立刻问问她为何而笑,然而却只是默默地来到了自己的房间。K也没和往常一样对我打招呼,小姐迅速打开格子门去了茶室。
晚饭时分,小姐说我是个奇怪的人。我也没问她自己究竟哪里奇怪了,只是看到夫人瞪了小姐一眼。
饭后,我拉着K出来散步。我们从传通院后面穿过植物园大街,顺着富坡往下走去。这次的散步时间不算短。可我们却极少说话。如果以性格论,K要比我更沉默。可我也不是健谈之人。虽然如此,我还是在整个散步途中,尽量找话题和他聊。我和他聊的主要是我们寄宿的这个家庭。我想知道他对夫人和小姐是何种看法。可他的回答总是含含糊糊——既不得要领,又极为简单。仿佛相比那两位女士,他将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专业学科上了。那时,第二学年的考试已经临近。在一般人看来,他算是个正正经经的学生吧。而且,他讲起EmanuelSwedenborg(瑞典哲学家)时那滔滔不绝的样子,令无才无学的我惊讶不已。
当我们顺利通过考试后,夫人非常高兴,说什么两个人都只剩一年辛苦了。而夫人那位视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也快要毕业了。K对我说,女人这种生物居然什么都没学也能毕业。大概除了学问,他对小姐的女红、古琴和插花的技能都没能看在眼里。对于他的迂阔,我觉得十分可笑。于是我又向他重复着我以往的论调:女人的价值并不在此。他没有特别提出反对,可也没显现出恍然同意的样子。我对此感到愉快。因为伴随着他“嗯”的一声应付的调子,他的脸上仍然出现了对女人轻视的神情。就算对我来说代表所有女性的小姐,他似乎也没有放在眼里。现在再回过头来看,我对K的嫉妒,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萌发苗头了。
我和K商量着暑假要去哪里度假。听他的口气,好像哪儿都不想去。当然,他也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不过只要我邀请,他还是可以任意跟随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去。他回答说不为什么,只想在家里读书。
我建议找个避暑地,在凉爽的地方读书对身体也有益处。可他却说:“要是这样,你一个人去就好了。”可我怎么也不想将K独自留在这里。一见到他与这座宅子里的人慢慢变得亲密,我就会十分低落。虽然我最初的希望已经达成,可为何现在自己的心情又会如此沮丧?我真是愚蠢。夫人对我们这种无休止的争论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从中调和。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房州转转。
二十八
K不是个经常旅游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去房州。我们对这个目的地一无所知,船一到就上了岸。登陆的地方好像叫保田。现在那个地方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以前还是个荒僻的渔村,一到那个地方就闻到了鱼腥味儿。如果下海的话,马上就会被海水掀倒,手脚都会被擦破。凶猛的波涛蹂躏着拳头大小的石块,令它们来回滚动。
我马上对这样的环境产生了厌恶。K未置可否。至少他的脸色看上去还不坏。可他每次下海,都会弄得遍体鳞伤。最终我说服他。我们离开这里,去了福浦,又从富浦去了那古。那个时节,这一带沿岸主要是学生聚集的场所。到处都是适合我们的海水浴场。我和K常常坐在海岸的岩石上,眺望着远处的海景以及近水的海底。从岩石上俯视海水,会呈现出斑斓之彩。普通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稀有颜色的小鱼,红的啊,蓝的啊,都在清澈的波浪中欢畅游动,显得分外鲜艳。
我常常坐在这里,翻开书本。K则总是沉默不语,一无所为。我全然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沉溺于美景还是描绘美好的未来。有时,我会抬起头,问K在想些什么。K只是简单地回答没什么。我常常幻想着,如果此时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不是K,而是小姐,该多么愉快。这么想想倒也罢了,可有时我会在冥冥之中忽然产生怀疑,感觉此刻坐在岩石上的K也会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于是心中忽然生出不快,书也读不下去了。我猛然起身,对着大海发出肆无忌惮的怒吼。我做不出那种怡然吟诵诗歌的优雅之举,而是如野人般地狂乱吼叫。有时,我会忽然从后面抓住K的脖颈,问他如果就这样将他推入海中会如何。K纹丝未动,只是背对着我,答道“悉听尊便”,而我则马上将双手放开了。
这段时间,K的神经衰弱已经好了不少。可我的神经倒是渐渐变得敏感起来了。看着比我更加安稳的K,我的心中既羡慕又憎恨。为何他对我总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在我看来这无异于是他的一种自信。可就算我了解到这只是自信,也不会满足的。我的疑虑又近了一步,希望能了解这种自信的实质。在学问和事业方面,K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自己应为之奋斗的前途。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K与我没什么理由发生利益的冲突,我反倒因对K的关照产生出的积极效果而高兴。可如果他是因为小姐改变的话,我绝对不能允许了。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我对小姐的感情。当然,我也没有特意做样子来暗示他。K本来就是个对男女之情极为迟钝的人。也正是由于这点,我才能一开始就放心地把他接到自己那儿去住。
二十九
我下定决心向K敞开心扉,当然,这不是我此时才做出的决定。在旅行出发前,我已经有了这种打算。可我没有抓住表白的机会,自己也无力制造这样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我身边的人都有些奇怪,竟然没有一个人谈起女人。可能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关于女人的话题,就是心里有话,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说出来,只是保持沉默。在今日呼吸着自由空气的你看来,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这究竟是道学的残余,还是某种羞涩的感情,请你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判断吧。
K和我属于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偶尔也会聊聊情爱之事,可谈话的内容只是落在抽象的理论上。就算这样,这类话题也是很少出现的。我们之间聊的大都是书本知识、学习学业、未来的事业、抱负理想或者修养情操等。就算我们的关系再亲密,也不会在严肃的关系中忽然谈“轻浮”的话题。从我打算将我对小姐的感情向他明示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次,我都在欲说还休的感情中暗暗苦恼。我真想把K的脑袋开个洞,然后向其中吹入温柔之风。
你现在看了觉得可笑的事情,对那时的我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困难。就是在旅行途中,我也和在家里一样胆小怕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K,希望能找到向他表明的机会。可每当看到他那种过度自负的表情,我就会觉得一筹莫展。要我看来,他的心房周围就像涂抹了厚厚的黑漆。我企图注入的澎湃新潮都被弹了回来,一滴也没有进入他的内心。
有时,我看到K那副高傲坚强的样子,内心反而会归于平静。在后悔自己内心多疑的同时,也会暗暗向K道歉。在道歉的同时,又会觉得自己是个劣等人,并对此心生厌恶。可过不了多久,曾经的疑虑又会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加猛烈。由于一切皆生于疑虑,所以一切均对我不利。K的相貌似乎也很讨女孩子喜欢,而他的性格也不像我这样小里小气的,应该挺受异性欢迎的吧。他朴拙粗放,不失男子汉的气概,这点也比我更有优势。说到学习,虽然我们学的不是一个专业,但我明白自己一定不是K的对手——总之,对方所有的优点都同时在我眼前展现出来,那一刻,内心刚刚稍显安稳的我,马上回到了坐立不安的状态。
K看到我这副模样,便提议要是不喜欢这里可以先回东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实际上,也可能不希望K返回东京。我们二人绕过房州顶端,往另一侧走下去。俗话说“那里即七里”,我们便吭哧地走个不停。我半开玩笑似的跟K说:“这么走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听了我的话,K回答脚不就是用来走路的。我们走热了,就钻入海中,不分场所地在水中泡一泡。之后又承受着强烈的日照,这样来来回回,真的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了。
三十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承受着暑热与疲劳的双重压力,身体自然失去协调。与生病的感觉不同,这就如同自己的灵魂忽然依附于他人身上一般。我仍用平常的口气和K闲聊,可平常的心情却不翼而飞。我对他的亲近与憎恶,都开始带有旅途中特有的性质。也就是说,由于暑热、海潮和跋涉,我们进入了与以往不同的关系之中。那时的我们,如同结伴的行商,所聊的内容迥异于以往,根本不会触及内心的真实情感。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铫子(日本地名,位于千叶县——译者)。途中有件事令我至今难忘。在离开房州之前,我们到小湊观看鲷浦。由于这是多年前的事情,加之我对此并无兴趣,所以具体记不清了。据说那是日莲(镰仓时期僧人,日本佛教一派的祖师)诞生的村子。传说日莲诞生之日,有两条鲷鱼冲上海岸。从那之后,村子里的渔民便不再捕捞鲷鱼。因此,海湾里的鲷鱼多得不得了,我们特意雇了一叶轻舟前往观看。
那时,我一心观察着海面,水中微紫色鲷鱼的样子,令人感觉百看不厌。可K看上去并不像我那么有兴趣。也许比起这些鲷鱼,他更关心日莲的情况。这边正好有座名叫诞生寺的寺庙,应该是以日莲诞生地而命名的吧。那真是座壮观的寺庙。K希望能去寺里看看,和住持说说话。老实说,我们穿的实在过意不去。特别是K,他的帽子被风吹走了,只得买了顶草帽戴着,衣服更不用说了,满是污垢、汗臭逼人。于是我表示不去了,可K固执己见,说如果我不愿去,就在外面等着。我只得和他踏进寺庙的大门,心里觉得我们一定会被拒之门外。可没想到和尚如此亲切和善,他将我们引入宽敞精致的客厅,并立刻在那里与我们进行交流。那时的我,想法和K有很大的距离,所以根本无心听闻他与那位和尚的对话。K好像一个劲儿地询问日莲的事情。和尚介绍日莲也被称为草日莲,以其草书精湛之故。我发觉当K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也许他想从更深的层次了解日莲。我怀疑这位和尚是否真能讲出深刻的东西。然而我们刚出寺庙,K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日莲。我又热又累,哪有心思听他念叨,只是嘴上应付着。后来,连应付也懒得应付,干脆就沉默了。
在第二天晚上,我们住进旅馆,吃过饭,马上就要卧床休息时,忽然探讨起了一个高深的问题。K认为昨天与我谈日莲时,由于我的回应不甚积极,令他很不愉快。他认为精神上不求上进之人都是蠢货,而且要将我当成不学无术的浅薄之徒。而我心里满是小姐,当然不能对他这种近乎轻蔑的言论一笑置之。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辩解反击。
三十一
那时,我反复地使用“人情味”这个词。K表示我以人情味作为掩护,将自己的全部弱点都隐藏在其下。啊!现在再想想,K确实说到了我的痛处。不过我当时使用这个词,就是为了让K明白,没有人情味是什么意思。我从对话初始就带有反抗的意味,当然也就没有反省自己。我坚持自己的主张。于是,K问我他哪里没有人情味了。我对他说“你是有人情味的,也许很有人情味了也说不定。可你的言谈举止没有人情味,行为举止也没有——你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我这样说罢,K说因为自己修养不够,可能旁人看起来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完全没有反驳我。我与其说泄气,更有些可怜他。我立刻停止争论。而他的语调也慢慢低了下来,怅然说道,如果我也了解他心中的那些古人,就不会如此攻击他了。K口中的古人,当然既非英雄也非豪杰,而是那些为了升华灵魂而虐待肉体、为了得道而鞭打身体的苦行僧。K曾对我明示过,由于我不能理解他为此所承受的痛苦,他感到十分遗憾。
K和我就这样结束了讨论,睡下了。到了第二天,我们又回到了普通行商的关系,两个人汗流浃背,吭哧地向前赶路。在路上,我不时地想起昨晚的事情,后悔不迭。昨晚多好的机会啊,可我却装作不知任其从指间溜走。我真不该用人情味这类抽象的词语,直截了当地向K说清楚多好。说实话,我之所以使用“人情味”这个词,正是以自己对小姐的感情为基础的。因此,与其蒸馏掉事实,而只将干瘪的理论展示给K,这种将事实原封不动地展现在K面前的做法,对我来说确实更加有利。坦白地讲,我之所以没这么做,是由于我和K的亲密关系来源于我们之间学问的交流,这种亲密关系中有某种自然而然的惰性存在。而我恰恰缺乏狠下心来突破这层惰性的勇气。说我矫揉造作也好,虚荣心作祟也好,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所说的矫揉造作和虚荣心,与这两个词一般的意义略有不同。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我将非常高兴。
晒得黝黑的我们回到了东京。回来后,我的心情又发生了某种变化。有没有人情味这类不值一提的理论已经被我完全抛于脑后。而在K身上,也看不到丝毫宗教徒的影子。他心中那些灵魂肉体的问题,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我们就像异种人一样,四下张望着匆匆然的东京。随后,我们来到两国饭店,虽然天气很热,还是点了鸡肉串。K说我们可以顺势走回小石川。我体力比他好,马上就同意了。
到家的时候,夫人见到我们这副怪异模样惊讶不已。我们不仅肤色变得黝黑,而且在东奔西走中消瘦了不少。夫人还称赞我们更结实了。小姐说夫人前后矛盾,然后就笑了起来。在旅行之前,我一听到小姐的笑声就会生气,可现在感觉心情愉快。可能因为环境不同了吧,毕竟很久没有听到了。
三十二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小姐的态度与之前略有不同。我们刚经历了长途旅行回到家中,在一切恢复往常之前,身边事都需要女人来照料。负责照顾的夫人自不用说,就是小姐也是先紧着照顾我,然后才轮到K。如此露骨的做法,连我也感到难为情了。有些时候,反而会心生不快吧。但小姐在这件事上做得恰到好处,使我非常高兴。也就是说,小姐将她的温柔体贴更多地分给了我,而且是以一种只有我才能理解的方式做了这一切。由于这层缘故,K并没有出现厌烦的情绪,依旧一副平常模样。可我心里却对他暗暗奏起了凯歌。
不久,夏天就结束了。从九月中旬起,我们又要回到学校上课了。由于各自上课时间的差异,我们进出门的时间又有了不同。一周中,我有三次比K晚回来。可每次晚到家时,我都没有再看到小姐出现在K的隔间。K还像往常那样瞥了我一眼,习惯性地招呼道:“刚回来吗?”我的回复也很机械简单。
应该是十月份的事了。有天,我睡过了头,穿着日式和服就匆匆向学校奔去。想着穿系带鞋也很费事,我就没穿高腰鞋,把脚一插进草鞋就跑了出去。按照那天的课程表,我比K要早到家。于是我一到家,就拉开了格子门。接着听到本以为不在屋内的K的声音,同时,小姐的笑声也传了过来。由于我穿的是方便的草鞋,所以马上走向房间打开隔间的门。我看到如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的K,而小姐却不见了。我只看见她逃离般的背影闪了一下。我问K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K说身体不舒服,回来休息。于是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小姐就端茶过来了。那时,小姐才对我打了招呼。我不是爽快之人,无法笑着问她为什么刚才要逃走。可我会将这件事积郁在心里。小姐马上离开我的房间,沿着走廊向对面走去了。可她中途停留在K的隔间前,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说了两三句话。可能是继续我回来之前的谈话吧,由于我不知道他们先前的谈话内容,所以也不甚了解。
这几天,小姐的态度渐渐变得坦然了。即使我和K都在家的时候,她也会走到K隔间的走廊上呼唤他的名字。然后从容地走进去。当然,这都是递信或者送还洗好的衣服之类的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这种程度的交流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可被独占欲冲昏头脑的我看来,这也是过分的。有时,我甚至认为小姐有意回避我,故意避开我的房间,同K靠近。你会问,为什么我不让K搬出去?可那样一来也就违背了我强行把他拉来的初衷。我不能这样做。
三十三
那是十一月一个寒冷的雨日。我的外套被雨水淋湿,像往常那样穿过阎魔殿(在东京源觉寺内——译者),顺着狭窄的上坡路往家走。K的隔间空无一人,可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我也想赶紧把冰冷的双手放到热热的火盆上烤烤,便急忙打开自己房间的格子门。可我的火盆中只有燃烧后冰冷的白色余灰,连火种都已经灭了。我一下子生气了。
这时,听到我脚步声的夫人走了出来。她看我沉默无言地站在屋中,赶忙不忍似的帮我脱下外套,换上日式和服。听到我说冷,又赶忙从隔间将K的火盆端了过来。我问K是否回来了,夫人答说回来后又出去了。那天,K也应该比我晚到家才对,我感到不对劲儿。夫人推测说可能有什么事情。
我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书。房间中寂静异常,听不到任何言语之声。这初冬的寒冷和寂寥,似乎要将我吞噬。我马上把书摊在桌子上,站起身来。我忽然想去热闹的地方走走。雨好像已经停住了,可空气还是冷得像灌了铅一般。为了慎重起见,我扛上了油纸伞,沿着炮兵工厂的后墙向东走下坡路。那时,这条道路还没有被改造,坡度要比现在陡得多,而且非常窄,路面也不直。下坡的时候,由于南侧有高楼阻塞,导致排水不利,所以路上泥泞不堪,特别是穿过狭窄的石桥一直到柳町大街的那段路,简直没处下脚,就是穿高齿木屐或长筒靴也无法随便乱走。人们只能在路面正中那条泥水自然分开的小道上,小心翼翼地前行。这条小道只有一两尺宽。来往的行人就好像在一条铺在路面的细带上行走,行人们排成一列缓缓通过。我就在这条细带上同K不期而遇。我一直只注意脚下,甚至K走到了对面都没有发觉。当我下意识地感到自己面前有什么挡住了去路时,抬头一看,才发现K就站在自己面前。我问K到哪里去了。K只回答说到那边去了一下,用的仍旧是平素那种不冷不热的腔调。K与我在这条细带上错身走过,接着,我看到紧跟着K后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我有近视,刚才一直没有看清。与K擦肩而过后,我看清了这个女孩正是房东小姐!我大吃一惊。小姐有点儿脸红,对我打了招呼。那时,女人的发型和现在不同,还没有出现厢式发型(头发前梳的西式发型),而是把头发在头顶像蛇一样盘起。我怔怔地看着小姐的头发,过了一瞬间才回过神来,必须有一方把路让开。我果决地迈到泥里,这样小姐就能轻松地走过去了。
在到达柳町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好了,且去哪儿心情都不会好的。我也不在乎飞溅的泥水了,在脏乎乎的泥地上迈开大步胡走一通。然后就回家了。
三十四
我问K是不是和小姐一起出去的,K说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遇见后,一起顺道回来的。这样一来,我不便再继续往下追问。可在吃饭的时候,我又向小姐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小姐听后,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我不快的笑容,让我猜猜她去哪儿了。那时的我脾气有点儿急躁,看到小姐这副玩笑样子,心中不免生气。而能感觉到这种气氛的,只有共进晚餐的夫人。K也是神情自若的样子。小姐的这种态度,究竟佯作不知,还是天真无邪,我无法判断。作为年轻女子,小姐也算是头脑灵活的人,可年轻女子所共有的那种令我不快的特点,说没有也不确切。这种令我不快之处,是从K入住后,才慢慢进入到我的眼中。我该把这种不快归咎于自己对K的嫉妒?还是将其看作小姐对我的表演?我对此迷茫不知。即使在今日,我也无意否定我那时强烈的嫉妒之心。经过多次反复,我已经意识到在爱的里面,这种情感所发挥的作用。在外人看来,这种感情只会在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体现出来。说句题外话,这种嫉妒不就是爱的另一种体现吗?在结婚后,我感觉这种嫉妒之情渐渐淡了下去。与此同时,爱情的火焰也不似最初那样强烈了。
我在想,是否要将自己一直犹豫的内心,毅然向对方的胸口掷过去。我所说的对方并非是小姐,而是夫人。我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和夫人正式请求将小姐嫁给我。可是,自己虽然下了这个决心,却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这样说来,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可真是这个原因也就算了,但实际上阻止我进一步行动的,并非自己的意志力不足。在K没来住的时候,我由于担心被人欺骗,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情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K来之后,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对K生有情意——这个念头不停地困扰着我。我暗暗对自己说:倘若小姐真的倾心于K多于我,那么我对小姐的这份感情便没有表白的价值。羞耻和痛苦的感觉略有不同。不管我自己的爱恋如何强烈,可爱恋着的姑娘却对别人投以青睐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与这样的姑娘为伴。世上也有这种人——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只要娶了喜欢的姑娘,就会沾沾自喜。当时的我,觉得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洞悉一切,看透人情的滑头,要么就是未谙世事,不知情爱为何物的蠢货。我的感情纯洁热烈,绝对不能认同只要娶回来就能磨合和谐的逻辑。也就是说,我是个极为高尚的爱的理论家。而同时,也是个迂阔不堪的爱的实践家。
在与小姐如此长时间的相处中,我本来也有很多次直接向这位“重要当事人”表明心思的机会,可每当机会来临时,我都故意避开了。那时的我,固执地认为按照日本的习惯,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可是,束缚我的不仅仅是这种习惯,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日本人,特别是日本的年轻女性——在这种情况下,总是缺乏直接向对方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
三十五
这些理由使我裹足不前,只得原地呆立。就像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午,醒来后觉得周围事物尽在眼中,但四肢就是动弹不得。我常常经历这种外人无法感知的痛苦。
不久,新年伊始,春天来临了。一天,夫人对K说,能不能找几个朋友过来玩纸牌,K马上说自己没有朋友。夫人吃了一惊。的确,K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也没有。在街上相遇时,可能会多少打个招呼,可那些人远谈不上是可以一起玩纸牌的朋友。夫人随后转向我询问能否带朋友过来,我当时没什么心情玩这个,只是含糊地应付了一声,随后将其抛之脑后。可到了晚上,K和我还是被小姐拉了过去。由于没有客人,只是家里的这几个人玩儿,场面稍显冷清。K的牌技很生疏,就像凑数的人。我问K会不会玩百人一首,K回答说不会。小姐听了我的话,以为我轻视K。于是明显地站在K的一边。最后,竟然成了二人合力来对付我。这样下去,我可能会与他们吵起来。幸而K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并没有丝毫得意之色。这样我才平静地坚持到最后。
又过了两三天,夫人和小姐一大早就去了市谷的亲戚家。K和我都还没开学,双双留在家中。我对读书和散步都感到厌倦,只是将双肘架在火盆边上托着脸颊发呆。隔壁房间的K则一声不发,整个房间极为沉静,仿佛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实际上,这类事在我们之间不足为奇,我并没有特别在意。
十点左右,K忽然拉开隔间的门,同时看着我。他就站在门槛上,问我在想什么。我当时脑中空空。如果在想,也是时刻挂念的小姐的事情。思念小姐无疑会联想到夫人。可K最近就像个无法分割的存在,总在我的头脑中萦绕,这样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我与K相互对视着,虽然自己一直将他视作某种障碍,可我无法直言相告。我依然默默地看着他的脸,这时,K走过来坐在我的火盆边上。我将双肘移开火盆的边缘,向他那边推了推。
K开始说一些与往日不同的话题。他问夫人和小姐到市谷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说可能是叔母家。K又问起这位叔母,我说也是军人的家属。K又问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后,为什么这么早就去了,我只能回答对此不知。
三十六
K还是一个劲儿地问起夫人和小姐,他不停地追问,直到我也无法回答。我觉得有点儿麻烦,可更感觉奇怪。之前总是由我先提起母女二人的话题,可现在回想起那时他的样子,我一定会注意到他变了。我最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今天会问这么多问题。这时,他忽然沉默了。可我却发觉他紧闭的嘴角肌肉正在抖动。K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平时有个毛病,就是要说什么之前,嘴角总会发生些许颤动。他的双唇仿佛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轻易开启。他语言的力量也好像被封印了似的。可一旦这语言破口而出,发出的声音就要比普通人倍加有力。
我观察他嘴角的变化,预感到他又要说什么了。可他究竟准备说什么,我无法预测,所以更加震惊。请想象一下,当他向我表达出他对小姐的深刻恋情的时候,我的样子。我仿佛被他的魔法棒一下子变成了石块,就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失去了。
那时的我,已经被恐惧吓得缩成一团,而且是痛苦不堪的一团。总之,我就是个块状物,从头到脚都变得如顽石钢铁般坚硬,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弹性。庆幸的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恢复了常态,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又被他抢先了!
可是,对自己下一步究竟怎么走,我也一筹莫展。也许根本没有思考的余裕吧。我一动不动,怔怔地忍受衬衣被腋下沁出的冷汗所浸透。在这当中,K不时地开启他那依旧沉重的双唇,断断续续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我痛苦难耐,就像一张大幅广告贴在我的脸上,即使K也不会注意不到。可此刻,他正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关注我的表情。他的表白从头到尾都是一种腔调,沉重而滞钝,给我一种不可轻易撼动之感。我的一半心思在听闻他的表白,而另一半心思则为如何处理而烦恼。对他言辞中的细微之处我一无了解,只有他说话时的腔调在我胸中回荡不已。鉴于此,我不仅如方才所言那样痛苦,而且还产生了某种恐惧之感。也就是说,对方比自己优秀的念头,在我的头脑中萌发了。
K的倾诉大体结束时,我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到底是该在他面前进行相似的表白?还是缄口不言为好?我的沉默并非是在权衡利害,是真的空口无言,而且也没有表达的欲望。
午饭时分,K和我相对而坐。女佣为我们盛饭,对我来说真是难以下咽。我们就餐时几乎一言未发。也不知道夫人和小姐何时回来的。
三十七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未再碰面。K同上午一样安静,而我则陷入深刻的思考。
我当然希望同K表明心迹,可又觉得现在为时已晚。为什么没有在他讲话时就将其打断,来个反戈一击呢?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至少也要在K表述时紧随其后,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这样也许会好一些。如今K的表白已经告一段落,如果这时我又琢磨着来一次表白,怎么感觉都有些不自然。可我又不知该用何种方法化解这种不自然。我现在悔恨交加,晕眩不已。
我盼望K再次打开隔间的门走向我。要我说,刚才就像遭遇意外打击一般,我毫无防备。我决心将上午失去的东西夺回来。于是,我便不时地抬起头,一次又一次地望着隔断门。可那扇门不再打开,K总是那样安静。
这期间,我的头脑却被宁静所烦扰。在那个小小的隔间里,K也在想着什么吧。一想到这个,我就不能自持。我们总是这样隔着一扇门而相互沉默。K越是安静,我就越容易忘记他的存在——这本是我们相处的常态。可这个时候,这份安静不禁使我狂躁,我又不能自己打开那扇门去找他。一旦错过了对话的机会,我只能等待对方再次为我制造这样一个机会。
最后,我竟然变得坐立不安。如果再勉强自己继续做下去,我很可能会忍不住去找K。我只得起身走向走廊,又从那里走到茶室,六神无主般地从铁壶中倒出一杯水,喝了下去。最后,我走出家门,站在大街的正中央,仿佛故意避开K似的。我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去处,只觉得在家中实在有些心神不宁。所以,我随便走到哪里都无所谓,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正月的街道徘徊。无论怎么走,我的脑海中都是K的影子。我也并非为了在头脑中摆脱K而如此徘徊,这样闲逛只是为了咀嚼他的表现。
我首先觉得他是个谜一样的男人。他为何突然向我表明这种事情?他的情爱已经积累到必须找人倾诉的程度?平日那个他又跑到哪儿去了?此中缘由,殊不可解。我了解他的弘毅,也了解他的真挚。我相信,在决定自己今后的态度之前,有众多的事情需要和他交流。同时,我也有些厌倦继续与他保持朋友的关系。我就这样失神地在大街上游荡,眼前始终浮现K端坐屋中的情景。而且幻听到某种声音回响于耳畔,似乎说我怎么走也对K奈何不得。也就是说,我已经将他想象成某种妖怪,而且感觉自己可能一生都会受其困扰。
当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时,K的房间仍旧那样安静,仿佛毫无人气一般。
三十八
到家后不久,我就听到人力车的声音。那时候还没有橡胶轮胎,车声很刺耳,很远都能听得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被叫去吃饭。夫人和小姐脱下的华服还没有收拾,乱糟糟地铺在隔壁房间。两位女士似乎担心回来太晚而过意不去,为了准备晚饭就着急回来了。夫人的这份亲切,对我和K没有丝毫触动。我一面对着饭桌坐下,一面惜字如金地打招呼。K比我还要沉默。由于平时很少同时出行,母女二人倒是比平时兴奋许多。如此一来,我们两个男人的态度就显得格外扎眼了。夫人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心情不好。实际上,我的确心情不太好。随后,小姐也问K同样的问题。K没有说和我一样心情不佳,只回答不想说话。小姐追问为何不想说话。我一下子抬起笨重的眼望着K,心中好奇K会如何回答。K的双唇又习惯性地开始颤抖。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以为他正在为如何回答而苦恼。小姐笑着说是不是在考虑什么困难的事啊。K的脸变得微红。
这一夜,我比平时更早上床休息。吃饭时我说自己心情不好,夫人挂念此事,在十点左右特意为我端来一晚荞麦汤。可那时,我的房间已经熄灯。夫人“哎呀”叫了一声,把隔壁的隔扇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光线从K的书桌上斜射进我的房间,看来K还没睡。夫人坐在我枕边说可能感冒了,喝点儿热的暖暖身子吧,说着便把荞麦汤送到我的嘴边。在夫人的注视下,我把那碗荞麦汤喝了下去。
在黑暗中,我思索了很久。当然围绕着一个问题辗转反侧,却毫无办法。我忽然好奇隔壁的K在做什么,便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于是,K也回了我一声。他现在还没睡,我对着隔扇的门问还没睡吗?他简单地答道马上就睡。我又问他在做什么,这次K没有回复。五六分钟后,我清晰地听到他拉开壁橱,铺展被褥的声音。我又问他现在几点,K说一点二十。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吹灭灯,室内变得完全黑暗,寂静无声。
我的双眼却在漆黑中渐渐变得澄澈明亮,我又一次下意识地叫了K一声。K也和刚才一样回应。我主动对他说,如果现在可以,希望我们能好好聊聊今天他跟我说的事情。我当然不想隔着隔扇说话,可觉得K马上就会回复自己。不料K在爽快地回应了我的两次呼叫后,却不再有什么反应,只是用极低的声音搪塞道“是啊”。这让我不由得心里再次一震。
三十九
无论第二天,还是第三天,K的回答始终是那种含含糊糊的态度。看他的神情,是绝对不想由自己主动触及这个问题的。当然也没有机会。如果夫人和小姐没有同时出门,我们便无法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我对此心知肚明。尽管清楚,可内心还是十分不安。起初我还只是慢慢准备,等着对方开口,转而决心只要有任何机会,自己都会主动提出此事。
与此同时,我也在默默地观察所有人的反应。夫人的态度与小姐的举止,一切皆如常。既然她们在K表白前后没有什么不同,那么K的表白只有我这一个听众。无论是核心的小姐,还是作为监护人的夫人,都对他的表白一无所知。这样一想,我内心稍稍安静了一些。我又觉得,与其强行制造机会,生硬地挑起话头,倒不如抓住自然而然的机会更好。于是,我决定暂时先不出手,将这个问题放一放。
这种想法听起来很简单,可心中的变化如同潮汐升降,起伏不平。我看着K平静如常的样子,心中产生了多种解读。在观察夫人和小姐的言语动作时,我又对她们是否言行一致心生怀疑。人心中安装的那个复杂的机器,真的会像钟表的时针一样,一目了然地指出表盘上的数字吗?总而言之,请你这样想吧,我对同一件事,这样看看,那样看看,然后才会落脚。说得再复杂一些,那时在情理上绝对不该使用“落脚”这个词语。
不久,学校又开学了。在课程相同的日子里,我们一起出门。如果时间合适,两个人放学也会一起回家。在外人看来,我和K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模样。可实际上,我们都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一天,我忽然在大街上同K针锋相对起来。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前几日的表白,是只对我一个人说了,还是对夫人和小姐也说了。我认为今后对K的态度,必须以他的回答来决定。于是,他表明自己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我内心一阵欢喜,认为事情与自己推测的别无二致。我清楚K比自己更加蛮横,胆子也更大。可另一方面,我又会无缘由地相信他。即便他为了学费对养父母欺骗了三年,我对他的信任也丝毫未减,反而对他更加信任了。这样说来,患有疑心重病的我,对他这样明确的回答也没有丝毫否定之心。
我又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爱情。仅限于表白?还是希望自己的表白收到实效?对这个问题,他只字未答,只是默默地向坡下走去。我请求他不要有所隐瞒,向我敞开心扉。他却毅然说道对我毫无隐瞒的必要。可对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却未提及只言片语。由于在大街上无法立定脚步,刨根问底,我也只好不了了之。
四十
一天,我来到久违的学校图书馆,坐在一个宽大书桌的角落,上半身享受着窗口射入的阳光,手中翻着最新的外国杂志。我的任课老师要求我在下周前完成有关专业的某项调查工作。我总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只得反复借阅这些杂志。最后,我终于找到自己需要的文章,随后便专心地阅读。忽然,书桌对面,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抬起头,看到站在我面前的K。他俯身于书桌上,将脸靠近我。你也知道,图书馆是不能大声说话打扰他人的。K的动作与大家的都是一样的,但那一刻,我心中生出种种惊讶。
K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在干什么,我回答说正在查东西。可他的脸并没有离开我,又用同样低沉的调子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步。我回答等一会儿倒是可以,他说没问题,就坐在我面前的空位上。这样一来,我变得神情涣散,无法继续安心阅读。我总觉得K有什么事,特意来找我谈判的。我只好将看了一半的杂志合上,站起来。K平静地问我是否读完了,我含糊地答了一声便交还了杂志,与K一同离开了图书馆。
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从龙岗町一直走到池塘边,进了上野公园。这时,他忽然开口说起上次那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K正是为了这件事特意拉我出来散步的。可他现在仍旧不愿意接触问题的实质,只是漠然地问我怎么想的。所谓我是怎么想的,就是对于深陷恋爱旋涡中无法自拔的他,我是如何看待的。换句话说:他希望我对现在的他做出评价。这时,我感觉自己已经了解到他与平日确实有所不同。虽然有过多次反复,他的天性还是我行我素,并不软弱。他既有胸襟又有勇气,是那种自己认准的道路就会一直走下去的男人。与养父母家的纠纷便是此种性格的反映,这已经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中。所以今天我可以明确地认识到他的状态与往常不同。
我问K,为什么他此刻需要我的评价。他回答的语气与平日不同,消沉地表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并为此深感耻辱。迷茫的他,不能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只得请求我为他做出客观的评价。我追问他为何迷茫,他解释说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我立刻追问下去,问他如果想后退就能退得了吗?他一下子变得语塞,只说自己很痛苦。他的神情看上去确实很痛苦。如果对方不是小姐,我真的会将K最渴望的回答抛给他,如同将润雨注入干涸的脸上。我认为自己生来就带有这种善良同情之心。可这一刻,我的想法有所不同。
四十一
我用和其他门派的高手比武时的眼神,注视着K。我的双眼,我的心脏,我的身体,但凡冠以我的一切都被我调动起来,对K虎视眈眈。而无辜的K,与其说他全身破绽,不如说毫无戒备更合适。这一切,就如同我从他手中接过由他负责保管的要塞地图,并在他眼前气定神闲地展开观看一般。
K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彷徨观望,举棋不定。我发现了他的这种状态,并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我只要一击,对方便会倒下,然后便可乘虚而入。于是,我对他的态度迅速变得严肃起来。当然,自己这么做虽然是出于策略的考虑,可也有与此种态度相应的紧张心情。这样一来,滑稽感、羞耻心,自己都一概无暇顾及了。我说:“精神上不求上进之人都是蠢货。”这原本是我们在房州旅行时,K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用与他类似的口气,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又抛给了他。当然,我绝对不是为了报复。我承认,自己这样做有某种比报复更加残酷的意图混于其中。我希望能借助这句话封死铺在K面前的爱情之路。
K出生在真宗寺。可从中学时代开始,他的宗教倾向就不接近真宗的教义。我对教义的区别不甚了解,自己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从男女关系上有此认识的。K以前就非常喜欢“精进”一词,我觉得这个词也带有某种禁欲的含义。可后来才了解到,这个词包含更加庄重的意味,令我倍感惊讶。他的信念就是:为了得道,可以牺牲一切。莫说节欲或禁欲了,就连不附带欲望的恋情,也是对“得道”的障碍。在K自立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常听到他的这种主张。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对小姐的爱恋,所以势必要对他表示反对。经我反对,他总会显露出遗憾的神情。这种神情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对我的轻视。
由于我们曾经经历过这些,“精神上不求上进的人都是蠢货”这句话必定会对K造成伤害。但是,如同我前面说过的那样,我并不想借此一言,将他辛苦积累起来的过去拆毁殆尽,而恰恰希望他能继续这样营建下去。无论为了得道也罢,升天也罢,都与我无关。我害怕K忽然转变自己生活的方向,并与我发生利害冲突。总之,我说的话纯粹是自私欲望的暴露。
“精神上不求上进之人都是蠢货。”
我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并盯着K,观察他的反应。
“是蠢货。”过了一会儿,K又说道,“我就是蠢货。”
K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地面。我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感觉K瞬间由偷偷摸摸的蟊贼变成野蛮强横的强盗。但是,我发现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绵软无力。我本想看看他的眼神以做参考,可他一直没有看我,只是慢慢地向前走去。
四十二
我同K并肩而行,心中默默地等待着他的下次发言。也许将我的状态称为“伺机而动”更为恰当。那时,我觉得把自己说成想要谋害K也不过分。可我也有饱受诗书熏染的良知,如果这时候有个人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真卑鄙”,可能我会立刻有醍醐灌顶、重回自我之感。如果这个对我耳语之人就是K,我恐怕会在他面前变得面红耳赤。可如此正直的他又怎么会责怪我呢。他如此单纯、善良,而我已经迷失自我,不仅忘了对此表示敬意,反而利用他的善良单纯,将其击倒。
过了一会儿,K叫着我的名字,看着我。这回我停住脚步,K也停了下来。这时,我才能直视K的双眼。K个子比我高,我不得不仰视他的脸。我当时的神态,就像饿狼在面对无辜的小绵羊。
“别再提这个了。”他说道。他的眼神和语言都流露出非常痛苦的感觉。我一时不知说什么。随后,K请求似的重复道:“别提了。”那时,我对他的回答非常残酷,犹如饿狼伺机咬住羊羔的咽喉。
“你说别再提了。可原本不是我先提起的,是你先提起的。不过你要是希望不提了也可以,但别只是嘴上说不提了。如果你心里没有去除这件事的觉悟,你又如何面对你平时素有的主张呢?”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到原本高大的他在我面前自然地萎缩变矮。就像平时说的那样,K是个非常固执的男人。可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超乎寻常的正直男人。在自己的这种矛盾被深刻揭露时,他做不到还能保持平心静气的状态。我看到他那副窘迫的样子,便觉得安心了。随后,他忽然问道:“觉悟?”还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没有觉悟之心是不行的。”他的强调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梦呓。
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了,两个人向小石川的寓所走去。虽然那天无风暖阳,可毕竟在冬天,公园中还是冷清寂静。杉木被霜雪侵袭后失去翠意,呈现出茶褐般的颜色。树林的梢头排列整齐地伸向昏暗的苍穹。我望着这样的景象,感觉寒冷撕咬着自己的背脊。我们快步穿过傍晚的本乡台,走下小石川的山谷朝对面的山坡爬去。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穿着外套的身体开始微微发热了。
可能走得太急,我们在归程中几乎一言未发。回到家中落座吃饭时,夫人问我们为何回来晚了。我说K要我一起去上野公园走走。夫人一脸惊讶地问:“这么冷的天气?”小姐问上野有什么。我说什么都没有,只是去散散步。而平时就少言寡语的K,更一言不发了。夫人的搭话,小姐的微笑,他都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付一下。随后,便狼吞虎咽地将饭菜送进口中,还未等我起身,便回到了自己的隔间。
四十三
那时候,还没有出现诸如“觉醒”“新生活”之类的词汇。但是K无法毅然地抛弃“旧的自我”,迈向新的生活,并非由于缺乏现代人的思维,而是他对自己的过去,不能予以抛弃。可以说,他正是为此活到今日的。所以,K没有向自己的爱情目的地阔步前行,不是因为他爱得不强烈、不彻底。无论自己的情感燃烧得多么旺盛,他也不会举止失仪、进退失据。既然K没有得到令自己忘乎所以、不顾一切的冲动机会,他便稳住自己,反省过去。这样一来,他又不得不在故有的道路上循步而行了。而且,K有着现代人所缺乏的韧性和忍耐力,在这两点上,我对他知之甚深。
从上野回来的那天晚上,对我来说是个较安静的夜晚。我紧随在K的后面回到房中,在他书桌的旁边坐了下来。随后便开始故意与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他有点儿困惑,我的眼中可能多少闪耀出胜利的神色吧,我的声音也夹带着得意的腔调。与K同在火盆旁烤了一会儿手之后,我返回自己的房间。万事不及他的我,只有在这一刻,对他产生了不足惧的念头。
不一会儿,我就进入安睡之中,可又被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叫醒了。睁眼一看,格栅门打开了两尺的样子,K的身影黑乎乎地立在那里。他的房间还如傍晚那样亮着灯,面对突如其来的场景,我一时有些语塞,只能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时,K问我是否已经睡下了。他总是睡得很晚。我望着黑影壁般的K,问他有什么事情。K说没什么事,只是出去方便回来后随便问一下我是不是已经睡了。他背对着灯光,我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态和眼神,不过他的声音要比平时更加沉稳。
过了一会儿,K关上了隔扇门。我的房间又恢复了原本的黑暗。我又将双眼合闭,静静地享受带来美梦的黑暗。随后,我便睡了过去,意识全无。在第二天早上,我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感觉有些古怪,心想那些并不是梦。于是,便在吃饭时向K询问。K说确实曾打开隔扇门叫过我的名字。我追问他为何如此,却未得到明确的回答。当我感觉无趣的时候,他却反过来问我近来睡得是否安稳。这让我又不知所云了。
那天正巧是我们课程时间相同的日子。不一会儿,我们就一道出门了。我从早上就一直惦记着昨晚的事,又在上学途中对K刨根问底。可K一直没有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于是,我故意追问是不是他想再提一下那件事,K抬高音调毅然答道没有。听起来似乎在提醒我注意昨天在上野说的那句“别提了”。在这一点上,K的自尊心极为敏感。忽然想到这一点的我,马上联想到他用过得“觉悟”一词。于是,这个迄今从未引起我注意的词语,开始以一种巨大的力量抑制着我的灵魂。
四十四
我对K本性中那种果敢的性格十分了解,也非常清楚他对此事如此优柔寡断的原因。也就是说,我既了解他平时的禀性,也能抓住他特殊状态下的情感,我对此扬扬得意。可当我在心中反复咀嚼他所说的“觉悟”这一词语时,我的得意便会渐渐褪色,最后竟然开始动摇了。我觉得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并不意外,并开始怀疑他已经有了一次性解决所有疑惑、苦闷和烦恼的最后手段。而当我以新的眼光回视“觉悟”二字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如果我能再次以公正的眼光回顾一下他所说“觉悟”的含义,也许结果可能会好一些。可悲的是,那时我已经成了独眼龙,把这两个字看作K要对小姐发起猛攻的意思,固执地认为他所谓的“觉悟”,就是将自己果敢的性格发挥在恋爱方面。
我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呼唤,要求我必须进行最后的决断。我立刻产生了与之相应的勇气。我决定要抢在K的前面,在他不知不觉中,把事情处理妥当。我就这样默默地寻找机会。可过了两天也好,三天也好,都没有找到类似的机会。我在等待一个K与小姐都不在家的时机,与夫人进行谈判。可这两个人不是这个在家,就是那个在家。我总也不能得手,就这样一天天地拖了下来。真令人焦急万分。
一周后,我终于沉不住气,索性装起病来。夫人也好,小姐也好,K也好,都催促我赶紧起床,而我只是含糊地应付着。直到十点左右还在被窝里躺着。我觉得K和小姐都出去了,便起身离床。夫人看到我,马上询问是否有些不适,并嘱咐说再多睡一会儿,随后她会把食物送到我的枕边。我的身体本来就没什么毛病,实在不想躺下去了。于是洗了脸,像往常那样在茶室吃饭。这时,夫人坐在长火盆对面照顾我。我手中端着这个既是早饭,又是午饭的茶碗,心里一直琢磨着如何对她开口。我这样子在外人看来也正好像个病人。
吃完饭后,我点上一支烟。因为我不走,夫人也没有离开火盆,只是呼唤着女佣将餐具撤下。自己又给铁壶加了水,并将火盆的边缘擦拭干净。她就这样一直陪着我。我问夫人是否有特别的事情,她答说没有。随后又反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说有点儿事情想商量。夫人看着我的脸,问是什么事。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好像没有体会到我此刻的心情。这样一来,我那些该说的话也变得难以启齿了。
我在组织语言上踌躇了许久,对夫人问道是否K近来对她说了什么。夫人觉得有些意外,反问我指的是什么。接着,还没等我回答,便接着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四十五
我不愿意将K对我的表白转述给夫人,便答道:“没有啊。”随后,便马上对自己的谎言感到不快。我没有办法才撒谎的,而且K也没有拜托我帮助他。我又改口说想谈的不是关于K的事。夫人说了句:“这样啊。”然后便等待我的下文。这下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我忽然说道:“夫人,请让小姐嫁给我。”夫人的脸色并没有出现我所预期的那种惊讶表情,可一时没能给出任何回复,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脸。一旦开了口,不管自己被如何看待,也都不管不顾了。我接着说道:“请给我,一定给我。请将她给我为妻。”夫人可能年纪较长,要比我更加稳重。她对我说:“嫁给你倒是可以,你现在这样不是太着急了吗?”我马上答道:“就是想快点儿娶她。”说罢,自己便笑了出来。夫人出于谨慎,又问了一句:“你考虑好了吗?”我语气坚定地向她解释:表达虽然突然了些,可这个想法并不是突然产生的。
随后,她又问了我两三个问题,问的内容我已经都忘了。夫人有着男子般爽快的性格。与其他女子不同,在这种场合下,她可以给出非常爽快的回答。“好吧,就嫁给你了。”夫人说道,然后又对我叮嘱道:“虽说嫁给你,可我们也不是阔绰的人家。请娶她吧。你也知道,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可怜孩子。”
事情就这样简单明了地解决了。从开口到事情解决大概只用了十五分钟吧。夫人没有提任何条件,还说没必要和亲戚商量,只要今后通知一下即可,甚至明言小姐本人的意向也不必确认。可这样一来,我这个读书明理的人反倒有些拘泥于形式了。我告诉夫人,亲戚就罢了,不过自己还是希望能在事前征得小姐本人的同意。夫人却说:“没关系。如果她不同意,我肯定不会把她嫁出去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件事进行得如此顺利,反倒让我感到不安,甚至从心底生出某种疑虑:真的没问题了吗?不过大体上来说,我未来的命运已随着这件事情的敲定而“尘埃落定”——这一想法令我的一切都为之一新了。
中午时分,我再次走入茶室去找夫人,询问她准备何时将今早的谈话告诉小姐。夫人表示,只要小姐自己乐意,什么时候说都没有大碍。这感觉,夫人比我更像个男人。在我准备离开时,夫人叫住我。对我说,如果你希望早点儿说,今天就可以,等她放学回来后立刻就跟她说。我说,这就太好了。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我默默地坐在书桌前,想象着自己从远处听到母女二人悄悄谈话的场景,感觉有些心神不宁。最后,我戴上帽子,走出家门。走到坡下时遇到了小姐,一无所知的小姐看到我,十分惊讶。我脱帽问她:“回来了?”她却惊奇地问道:“身体好点儿了吗?”我答着:“嗯,已经没事儿了。”随后,便迈开大步向水道桥那边拐去。
四十六
我从猿乐町走上神保町大街,随后拐入小川町方向。平时我到这边来,主要目的就是去旧书店看看。那天,我却怎么都没了翻阅旧书的劲儿头。我边走边想着房东家的事情。我回想夫人刚才的样子,又想象小姐回家后的样子,就好像自己被这两件事催促着行走一般。而且,我还常常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在大街中央停住脚步。怔怔地想着:现在应该是夫人向小姐说明那件事的时候吧。又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到可能谈话已经结束了吧。
我终于走过万世桥,爬上明神坡,来到本乡台。随后又走下菊坡,回到小石川山谷。我的路程横跨三区,画了一个椭圆。但在这漫长的散步途中,我丝毫没有想到过K。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若说我的心因为紧张而将K忘记便罢了,可我的良心又不允许我那样。
在我打开房门走进客厅,然后像往常那样穿过K的隔间,我对他的良心复活了。他还是坐在书桌前看着书。看到我后,将书放下抬头看看我。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对我说回来了,却问我:“病好了吗?去看过医生了吗?”一刹那,我真想在他面前下跪谢罪,而且我当时的冲动非常强烈。如果此刻只有K和我两个人站在旷野的中间,我一定会服从良心的安排,当场向他谢罪。但是宅子里还有其他人。这样一来,我的冲动就自然地被抑制了。可悲的是,这种冲动再也没有复活。
晚饭时分,我与K碰了面。一无所知的他只是有些消沉,丝毫没有向我投来怀疑的眼光。不明真相的夫人显得比平时更高兴。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事情的全部原委。我心情沉重,饭食难以下咽。这时,小姐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我们一起吃饭。夫人催她过来,她只是嘴上应付说马上就来。K听了后有些纳闷儿,便向夫人询问原因。夫人说可能不好意思吧,然后看了我一眼。K更纳闷儿了,追问为何会不好意思,夫人笑着又看了我一眼。
我刚在饭桌旁坐下的时候,就已经从夫人的脸色上推测出事情的发展。可我非常担心夫人为了向K说明这一切,当着我的面将事情全盘托出。夫人是那种对这种事全然不在乎的女性。可我真是心惊胆战。幸运的是,K又恢复了原有的沉默。而相比平时更加高兴的夫人,也随即收住了话头,终于没有把话说到令我尴尬担心的程度。我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我不得不考虑从此之后应该对K采取何种态度。我在心里设计了许多种辩解的方法。可这些辩解之词都不足以应对K。于是,胆怯的我最终放弃了向K解释的想法。
四十七
我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在这两三天中,那种无时无刻对K抱有的不安感令我的心情极为沉重。我原本就觉得对不起他,不为他做点儿什么就会心怀愧疚。现在,夫人的腔调和小姐的态度,使我更加痛苦。性格爽快的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饭桌上向K全都说出来。而且自那以后,小姐对我如此明显的举止动作,很难保证不会成为令K心情低沉的诱因。我所处的位置,使我必须想个办法,将自己与这个家庭新结成的关系告诉K。但我认识到自己伦理上的弱点,这件事对我来说如登天之难。
我无可奈何,想请夫人再和K谈谈。当然,选在我出去的时候。如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知的话,只不过是直接和间接的区别罢了。我丢脸则是一样的。如果让夫人编个故事,她一定会责问为何如此。如果我向夫人坦白一切,并求她编故事,我必须在自己的爱人和她的母亲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对遇事认真的我来说,这关乎我未来信用的问题。在结婚之前就失去爱人的信任,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对我而言都是无法忍受的不幸。
总之,我是个立志走正路,却不慎滑倒的蠢货或者滑头。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上天和我的心而已。可如果我站起来准备继续前行,就会陷入某种困境——某种必须向周围的人说明滑倒的理由。我想把自己滑倒这件事隐藏起来,同时,又必须继续向前行进。于是,我便夹在两者之间,动弹不得。
五六天之后,夫人忽然问我是否对K说了那件事。我回答说还没有。夫人责问我为何不说。我顿时语塞。那个时候,夫人说出那句令我惊讶的语言,我至今难以忘记。
“难怪我说的时候,他脸色就不对。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平时关系那么亲近,却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问夫人,K说了什么。夫人说什么都没说。但我执意要她说说细情。夫人本来也没想隐瞒什么,于是一面说着没什么要紧的,一面将K的反应告诉了我。
在对夫人的话进行了综合考虑后,我觉得K似乎是以最为平静的震撼来迎接这最后一击的。当K知道了小姐与我结成新的关系时,最初他只说了句“是吗”。当夫人对他说:“请您也为他们高兴吧。”他才对夫人露出了笑容,嘴里说着“恭喜了”,便走开了。在打开茶室的格子门前,他回头问道:“何时结婚?”还说“我本想送些贺礼,可现在没什么钱,真是遗憾”的话。我坐在夫人面前听着这一切,胸中好似有什么被堵住一样苦闷。
四十八
算起来,距离夫人对K说完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天多的时间。这期间,K对我并没有表现出与此前不同的样子。我也丝毫没有发现他有何异常。他这种超然的神态,即便是装出来的,也令我感到敬佩。如果在脑中将他与我比较,他远比我优秀。“机谋方面我虽然获胜了,可人格方面我失败了。”——这种感觉在我心中掀起波澜。一想起K可能对我非常轻视,自己就不由得脸红起来。可我也不愿意再出现在K的面前,这对我的自尊心是个巨大的伤害。
我反复考虑着是进是退,直到周六晚上,我才决定等到第二天再做计较。可就在周六的晚上,K自杀了。就是现在我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会浑身战栗。我平时睡觉总是头朝东,只有那晚我头朝西而眠,也可能因为什么因缘。我被从枕边吹来的冷风冻醒了。睁眼一看,K与我房间之间平时一向紧闭的隔扇门,此时和上次那个夜晚一样开着。可K的黑影却没有同上次一样立在那里。我仿佛受了暗示一般,一面支肘起身,一面凝神向K的隔间窥去。灯火苗幽暗地燃着,被褥也铺着。可被子像被踢开了似的,乱糟糟地堆在脚下。K头朝那边脸朝下趴着。
我向他招呼了一声。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便又问他怎么了。K的身体还是丝毫未动。我马上站起来,走到门槛旁,借着昏暗的灯光,环视四周。
那时,我产生的第一个感觉,就和忽然听到K表白时产生的感觉差不多。我的双眼在他的隔间扫了一下,瞬间变得如玻璃眼球那样,丧失了转动的能力。我呆立在那里。这感觉宛如疾风从自己的身体掠过之后,我暗想又失策了。一道无可挽回的黑光贯穿了我的未来,瞬间将横亘在自己面前的整个恐怖人生展开了。我不禁感到瑟瑟发抖。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失去自我。我很快便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不出所料,信的收件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我赶忙将信拆开。可信中丝毫没有提及我预想的内容。我以为这里面会有很多苛责我的词句。如果是那样的话,当夫人和小姐看了之后,会怎样轻视我啊。我大体看了一下信的内容,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当然我说的放心是指脸面,在这种场合,脸面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信的内容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非常抽象。只说自己意志薄弱,前途无望,所以自杀了。此外,还用极为简单的语言表达了此前我给予帮助的谢意;并希望我能料理后事;给夫人添了麻烦,十分过意不去,希望我能代他向夫人道歉;委托我能通知一下他的家里人。总之,必要的事情都一一写明,唯独不见小姐的名字。我通读到最后,马上明白K故意回避了此事。令我最为痛心的,却是他在最后用余墨补写的那句话:我本该早些死掉,可为何要活到今日。
我用颤抖的双手将信收好,放回信封。故意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到书桌上,以便让大家都能看到。然后我转过身子,这才看到飞溅到隔扇上的血迹。
四十九
我忽然用双手抱住K的头部,微微向上抬起。我想看一下K死去之后的面容。但当我从下面看到他伏着的面孔时,马上将双手放开了。我觉得他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他的头部也异常沉重。我呆呆地望着刚刚碰触过的他冰冷的双耳,还有同往常一样浓密的分发头。我一点儿想哭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恐惧。这种恐惧感不仅是由于眼前这种景象刺激感官所引起的单纯的恐怖。而且我还深深地感到,这位忽然变得冰凉的朋友所暗示的命运的恐怖。
我木然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在这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来回踱步。我的头脑命令我这样无意识地进行运动。我想着要做点儿什么,可又觉得什么都做不了。只得在客厅中来回踱步,正如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熊。
我多次想去里面将夫人叫醒,可终究还是没有去找她。我不想让一个女人看到这恐怖的场景。夫人倒也罢了,特别是不能让小姐受到惊吓——这一强烈的念头将我按在原地。于是,我只得再次在屋内踱步。
这时,我点上了自己房内的灯,不时地看着手表。此时的手表走得真是缓慢至极。虽然我记不清刚才起床的准确时间,不过显然黎明近在眼前。我一面踱步,一面焦急地等待着黎明。我真是担心漫长的黑夜永远持续下去。
我们习惯在七点之前起床,不然上课就会迟到,学校多是八点开课。缘于此故,女佣大概会在六点起床。可那天我去叫女佣起床时,还不到六点。夫人提醒我说今天是周日。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后醒来的。既然夫人已经醒了,我便拜托她来一下我的房间。夫人在睡衣外面披上便服,跟着我走来。我一进房间,便立刻将一直开着的隔扇门关严。然后小声告诉夫人出了大事。夫人问是何事。我用下颌指了一下旁边的隔间,说道:“您不要害怕。”夫人脸色变得煞白。我接着说:“夫人,K自杀了。”夫人吓得瘫坐在地上,看着我的脸说不出话来。这时,我忽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低头说道:“十分抱歉,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和小姐。”见到夫人之前,我没打算这样说的。可看到夫人的面孔后,自己却脱口说出。我已经无法向K道歉了,所以请让我以这种方式对夫人和小姐表示歉意吧!也就是说我身体内“自然性的我”在此刻超脱了平日瞻前顾后的“社会性的我”,摇摇晃晃地开启了忏悔之门。幸运的是,夫人并没有体会到我话中更深层次的含义。她脸色煞白,却安慰我说:“出了这种意外的事情,也没办法啊。”可深陷在她脸上的惊慌与恐怖,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
五十
我有些不忍,但还是起身将刚才闭合的隔扇门打开了。K的灯已经油尽灯熄,隔间内漆黑一片。我取来自己的灯,站在隔间门口回头看着夫人。夫人躲在我身后,朝这间四张榻榻米大小的隔间张望,但并未进入。她对我说要保持原样,并吩咐我将木板套窗打开。
此后夫人的态度,便显出了军人遗孀的特有气质。我先去找医生,然后又去叫警察。这些都是依夫人的命令行事。在这些手续办理完毕之前,夫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K的房间。
K是用小刀割断颈部动脉,立即致死的。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这时我才知道,在如梦境般昏暗的灯光中所见到的溅在壁纸上的血迹,是从他的脖颈处喷出来的。当我借着日光再次窥望血迹时,对于人的鲜血能喷射如此之远惊讶不已。
夫人和我费尽力气,将K的房间尽量打扫干净。他喷射出的血液,幸好大部分都被棉被吸收了。榻榻米上的血迹不多,收拾起来并不太费力。我们将K的遗体移到我的房间,并将其按照平日睡觉的姿势放好。然后,我便出去给K的原生家庭发了电报。
回来的时候,K的身边已经点起了香。一进屋,佛堂里那种香气立刻扑鼻而来。我看到这烟雾缭绕之中静坐的两位女士。从昨晚到现在,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小姐。她哭过了。夫人的眼睛也是红的。事情发生后,连哭泣都忘了的我,现在才生出股股悲戚。我不知道这些悲戚能使我有多少宽心的感觉。被痛苦和恐怖包裹的内心,终于因此刻的悲伤等到了一滴甘露。
我默默地坐在两个人身旁。夫人让我也上炷香。我上了炷香,然后又默默地坐下。小姐什么都没对我说,只是偶尔和夫人说一句,也是关于眼下的事情,她还没有余裕谈论K的过往。我暗想,幸亏没让她看到昨晚那恐怖的场景。我担心年轻漂亮的女子在看到恐怖的场景后,会损害她的美丽。就连在恐惧深入毛发末梢的关头,我都未能将这种念头抛于脑后。无辜的鲜花遭受野蛮的蹂躏——我不愿意看到这种场景。
K的父兄从老家赶来时,我向他们表达了K的遗骨应葬于何处的想法。K在生前常和我一道在杂司谷散步,他对那一带非常喜欢。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半开玩笑似的说过:“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儿,等以后死了就埋在这儿。”可即使依照与K的约定,将他埋在杂司谷,也算不得什么功德吧。而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月月在K的墓前跪拜忏悔。也许没人管的K迄今只有我在照顾,K的父兄听从了我的意见。
五十一
在参加完K的葬礼的归途中,他的一位朋友问我K为何自杀。自从出事以来,我已经不知多少次被这种问题困扰了。夫人也好,小姐也好,从老家赶来的父兄也好,得到通知的熟人也好,甚至连与K毫不相干的记者,都必定会问我这个问题。每当此时,我的良知就会像针刺一般作痛。而在这种质问的背后,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早些承认吧,是你杀了他。”
我的回答对任何人都是同一口径,不过是重复着他留给我的那封遗书的内容,除此之外一言不谈。葬礼回程时发出同样问题,并得到同样答案的K的友人,从怀中取出一份报纸让我看。我一边走,一边读着那位友人指出的地方,上面写着“K由于被父兄赶出家门,产生了厌世情绪而自杀”。我没说什么,将报纸叠好还给了那位友人。他还告诉我,还有别的报纸说K是由于精神错乱而自杀的。我根本没时间看报。这方面的消息几乎从无了解。可我总对一件事牵肠挂肚,就是担心报纸上会有不利于房东家的报道,特别担心小姐的名字被登出来,那样的话我简直无法忍受了。我问那位朋友,还有什么别的报道。他表示自己只看过这两种报道。
我搬到现在的这户住宅,是在那之后不久。夫人和小姐都对事发地点的那间屋子心存顾忌,我也由于每晚重复的记忆而痛苦不堪。于是,我们商量后便决定搬家。
搬出去大概两个月之后,我顺利地从大学毕业了。毕业后半年,我终于和小姐结为连理。外人看来,我可谓万事如意,须说可喜可贺。夫人和小姐看上去也很幸福。我也觉得自己很幸福。可我幸福的背后总有个挥之不去的黑影。我想,这份幸福正是在最后将自己带入悲惨命运的导火索吧。
小姐结婚的时候,小姐——不是小姐了,往下改称为妻子——妻子好像想到了什么,对我说:“我们去扫墓吧。”我心中莫名一惊,问她为何忽然想到此事。妻子表示我们一起去扫墓,K一定会非常高兴。我怔怔地望着她那一无所知的面孔。直到妻子问我怎么了,我才回过神来。
按照妻子的愿望,我们二人去了杂司谷。我用清水洗净K的新墓。妻子则在墓前供上香和花。我们低下头,静默合掌。妻子为了让K高兴,在向他说我们成婚的经过吧。可我脑中却一个劲儿地为自己的过错而道歉不已。
这时,妻子抚摩着K的墓碑,称其非常漂亮。这个墓地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妻子如此夸奖,可能由于墓地的石料选择和采购都是我亲自完成的吧。我脑中并排浮现新墓地、新妻子还有长眠于此的新白骨,无情地感到命运对我的嘲讽。我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和妻子一起来参拜K的墓地。
五十二
我对亡友的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退。实际上,我从一开始就对此感到恐惧。就连期盼许久的婚姻,也是在这种不安感中举行的。我本人无法预料自己的前途,可我觉得婚姻也许会使我的心情豁然一变,成为自己崭新人生的开端。但在成了与妻子朝夕相处的丈夫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那虚幻的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不堪。我每次与妻子见面时,都会忽然感觉到K的威胁。就好像妻子站在中间,将我和K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我没有对妻子的任何方面产生不满,只是因为这一点而总希望避开她。她不久即觉察出我的情绪,可对其原因不甚了解。妻子常常责问我为何会这样,有何不顺心的事情。对这种事一笑了之也就罢了,可妻子有时却很生气。最后,她竟然抱怨道:“你厌倦我了吧。”或者说:“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每次听到这些怨言,我都非常痛苦。
我曾经多次下过决心,要向妻子原原本本地坦白此事。可每当真要向她倾诉的时候,不知何来的某种外力就会忽然抑制我。你是理解我的,所以没有必要特别说明了。可为了将事实理清,我还是要说几句。那时,我对妻子没有任何需要掩饰的地方。假使我以对待亡友那同样善良的心,在妻子面前进行忏悔,妻子一定会流着欢喜的泪水原谅我的罪过。我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并非由于权衡利害的缘故。只是不希望在妻子的记忆中留下任何污点,我才忍住没有向她坦白的。请让我这样解释吧:在纯白的物体上哪怕只留下一滴污点,对我来说都是极为痛苦的。
过了一年,我仍然不能将K的事情忘掉,自己心中常常感到不安。为了驱散这种不安感,我将自己浸于书海之中。我开始刻苦学习,并等待着将结果公之于世那天的来临。但是强行设置一个目标,又强行盼望能够有朝一日实现这个目标——这个行为分明是痴心妄想,只能令我更加不快。我再也没有办法把心沉浸于书海之中了。于是,我又抱着胳膊,望向了世间。
妻子觉得我如今心情如此放松,是由于没有为每日生计所迫。妻子家里也算有些财产,母女二人就算终日坐食也过得下去。而且以我的境况,就算不出去工作也无大碍。妻子这样想大约还有些道理。虽然我也多少有些被惯坏了,可这并不是我闲在家中的主因。在受到叔父的欺骗之后,我深切地感到对他人不可信赖。我只是觉得他人是不好的,而自己还是很厚道的。于是便产生这样的信念:无论世间如何不堪,我一定是正人君子。可K的事件却将我的这份信念破坏,我觉得自己与叔父是一类人。这种感觉令我惶恐不安。对他人心生厌恶的我,如今对自己也产生了厌恶,于是动弹不得。
五十三
我没能将自己沉浸在书海中。有一个时期,我将自己的灵魂沉浸在酒精中,希望这样能忘了自己。我不是个好酒之人,但要说喝也能喝些。于是,我便依赖酒精来麻痹自己的内心。这种浅薄的权宜之计在一段时间内使我更加厌世。我在酗酒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在世间的位置。我现在这般模样,无异于一个希望伪装自己的蠢货。我打了个寒战,同时眼睛和心灵也清醒了。有时候无论怎样狂饮,自己都无法进入伪装的状态,只得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这种买醉的方法获得快乐之后,我又一定会更加忧郁。在我最爱的妻子和她的母亲面前,我总是这样表演自己,而她们也自然会用她们的立场来解释我。
妻子的母亲似乎常常责备她,而妻子却从没有对我说过。以我的性格,不在底下受几句责备就过意不去。责备也绝不会使用太粗俗的语言,毕竟妻子对我说什么,我从没激动生气过。妻子常常对我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说出来,不用憋在心里,并建议我戒酒为自己的以后打算。有时她哭着说:“你最近变了。”只说这句话还好,可她又说道,“K如果活着,你就不会变得这样了吧。”我答道:“也许吧。”我这句话的含义,与妻子所理解的完全不同。我的内心悲伤不已,可我丝毫没有向妻子解释的欲望。
我常常对妻子认错,多是在醉酒迟归后的翌日清晨。妻子有时笑笑,有时沉默不语,还有时潸然泪下。无论得到哪种反馈,我都会非常痛苦。所以我向她道歉,也算是向自己道歉。最后,我把酒戒了。与其说这是出于妻子的告诫,倒不如说是对自己那副模样感到讨厌更合适。
虽说戒了酒,可还是什么都不想做,又开始读书。不过也就是看看,看完也就没了下文。妻子常问我为何而学,我只是答以苦笑。可在心灵深处,一想到这世间我最爱的那个人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悲伤起来。当想到本有方法能够使她了解,自己却又没有勇气去做的时候,我就会更加悲伤。我孤单寂寞,常觉得自己已经与世隔绝,成了化外之人。
同时,我反复思索着K的死因。也许因为当时的我,头脑中只有“恋爱”二字吧,我所得出的结论简单而直接。K正是由于失恋而自杀的。可当我心神稳定后,再回想起他的种种,发觉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也许因为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这仍旧不是充分理由。最后,我竟然怀疑K可能会与我现在一样,经受不住寂寞,所以才忽然想到了却自己。这样一想,我又不禁战栗起来。而现在的我,也迈着与K相同的步伐,走着与K相同的道路——这种预感时时如风一般掠过我的心中。
五十四
不久,妻子的母亲就生病了。请医生来诊治,说治不好了。我竭力在一旁照料。这是为了病人,也是为了爱妻,如果再说有什么更重要的,终究还是为了人。我以前也想过一定要做点儿什么,可什么都做不成,最后只能袖手不做。与世间隔离的我,头一次以己之力,多少做了一些好事,我的这种自觉也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而做的这些事情,可以说是以一种赎罪的心情进行的。
妻子的母亲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两个人。妻子对我说,此后世上只有我可以依靠了。自己都感觉靠不住的我,在看到妻子面庞的那一刻不禁泪流满面。我心里想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并且对她说出了这个想法。妻子问为什么。她不了解我的内心所想,我也无法向她解释。妻子哭了出来。我非常后悔,由于自己平日就以扭曲的逻辑来观察她,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
妻子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尽量对妻子温柔相待。这样做并不仅仅出于我对她的爱。我的这份温柔还有抛开个人因素之外的更宏大的背景。这与看护妻子母亲时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妻子看上去相当满足。可在这满足感的背后,似乎包含着由于对我无法理解而产生出的淡淡不满。就算妻子可以理解我,这种对我的不满感也只会有增无减。对女人来说,相较于来自伟大人道立场上的爱,她们更喜欢多些关注自己的爱,哪怕这份爱多少会偏离常轨。我认为女人的这种心态要远甚于男人。
有一次,妻子对我说:“为什么男人的心与女人的心就不能完完全全地贴合在一起呢?”我含糊地答道:“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吧。”妻子可能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去。不一会儿,她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
从那时起,我胸间时常会闪过一个可怕的阴影。最初,那阴影会从外部偶然袭入,我惊讶、颤抖着。可过了不久,我的心却同这可怕的“闪灵”呼应起来。最后,即便没有从外面袭入,我也觉得这个“闪灵”好像天生就潜藏在我的心底。每当我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就会怀疑大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我从没有想过去找医生或者其他人看看。
我深深地感到人的罪孽。正是这种感觉使我每月都去参拜K的墓地,使我竭力照顾妻子的母亲,使我温柔地对待妻子。为了这种感觉,我甚至希望路人能鞭挞自己。在这个阶段缓慢移动的过程中,我觉得与其让别人鞭挞,不如自己鞭挞自己;与其自己鞭挞自己,不如自己杀死自己。无奈之下,我决心以死掉的心态活下去。
从我下了那样的决心到现在,应该有几年的时间了吧。我和妻子仍如往常那样和睦地生活。我们二人绝非不幸,反倒是很幸福的。可我身上的一点,那个非常难以改变的“一点”,在妻子眼里似乎总是个黑影。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对妻子感到非常抱歉。
五十五
我这颗抱着已死的心态而活下去的心,时常由于外界的刺激而兴奋起来。可每次我决定朝某个方向阔步前行时,一种不知何来的恐怖力量就会显现出来,将我那颗悸动的心脏狠狠攥住,使我动弹不得。这种力量就这样压抑着我,似乎在对我表示“你是没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男人”。一听此言,我立刻变得瘫软无力。稍后,当我想要再次起身振作时,又被狠狠一攥。我咬紧牙关,怒吼道为何如此对我。这股不可思议之力却冷笑着说:“你自己清楚。”于是,我再次变得瘫软无力。
请你想象一下,表面上,我过的是没有波澜和曲折的平静生活。可在这种生活的后面,却有着异常惨烈的斗争。在妻子看到我这副烦恼的模样之前,我自己又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无尽烦恼啊。在我身陷牢笼而无法安宁时,当我竭尽全力仍旧无法突破牢笼时,我终于认识到,对自己来说最容易的方法只有自杀。或许你会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那股总是攥住我心脏的神秘力量,一面将我能行动的各个方面全都堵住,一面为我留下了死亡这条唯一的道路。如果不动的话倒罢了,但凡稍稍一动,我除了这条死亡之路便无路可走。
直到今日,在命运的指导下,我已经两三次想要走进这条容易的道路。可每次都因割舍不下妻子而作罢。当然,无论如何我都没有让妻子随我同去的勇气。我连向妻子坦白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会让妻子牺牲自己的命运,夺走她的天寿呢?甚至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恐惧不已。我有我的命运,妻子也有妻子的命运,将两个人绑在一起葬入火中,在我看来不仅是太过勉强,而且简直痛苦至极。
同时,一想到我死去之后妻子的样子,我便感到不胜怜悯。妻子母亲去世时,妻子曾经对我说,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无他人可以依靠。我对这句令我刻骨铭心的话仍然记忆犹新。我是个缩手缩脚的男人。有时看着妻子,觉得自己幸亏没有自杀,于是便呆呆地伫立不动。也有时,妻子会以不满的眼光打量着我。
请记住,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在镰仓第一次与你相见时也好,与你一起去郊外散步时也好,我的心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我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阴影。我是为了自己的妻子,才步履蹒跚苟活于世。你毕业后回老家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我曾与你约好九月再次相见,并非是我说谎。我是真的想见到你。秋天结束,冬季来临,如果冬季也结束了,我希望与你见面的心情也不会改变。
在那个夏天最炎热的日子里,明治天皇驾崩了。那时,我认为明治精神始于明治天皇亦终于明治天皇。最受明治精神影响的我辈人,就算继续活下去,也成了落后于时代的人。这种感觉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我直白地向妻子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妻子笑了笑没说什么。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忽然对我戏谑道:“那就去殉死好啦。”
五十六
我几乎已经忘了“殉死”这个词。由于平常根本用不上,它便沉到了记忆的深底,慢慢腐烂。现在只是听到妻子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才想起来。我对妻子说如果自己要殉死,也希望为明治精神殉死。当然,我的回答也不过是个玩笑。不过在那时,我感觉到这个古旧的词汇仿佛融入了新的意义。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日,同往常一样坐在书房中的我,听到葬礼开始的炮声。这炮声在我听来不啻明治天皇永远离去的讯告。事后想起来,也不啻乃木大将永久离去的讯告。我手拿号外,不禁对妻子连声说:“殉死,殉死。”
从报纸上,我读到了乃木大将死前所写的遗书。“自西南战争被敌人夺走军旗以来,一直欲以死谢罪。不料却苟活今日。”当我读到这句话时,不觉掐指计算乃木大将产生死的觉悟后到现在活了多长时间。西南战争是明治十年开始的,到明治四十五年,一共是三十五年的时间。即是乃木大将在这三十五年间一直带着死的念头,等待死的机会。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到底是苟活三十五年更痛苦?还是将刀子插入腹部时的一瞬间更痛苦?
又过了两三天,我终于下定了自杀的决心。一如我不能理解乃木大将的死因,恐怕你也不会理解我自杀的原因。倘若果真如此,也是时代变迁所带来的人的观念差异所致——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又或许将其归咎于每个人的禀性有所不同,可能会更确切吧。我竭力希望你能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我,所以在以上的叙述中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要撇下妻子走了。幸运的是,在我走后,妻子衣食之忧。我不愿意给妻子以残酷的惊恐。我希望在自己死后,妻子不会看到血的颜色。就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希望妻子认为我是暴病而亡。哪怕觉得我因发狂而死,我也没有遗憾。
你要知道,从我下了死亡决心的那一刻,距今已有十多天了。这其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花在为你写下这篇冗长的自述上了。开始我本想与你面谈,可试着写了一下,就觉得写信的方式能更鲜明地描绘出我的形象。这令我非常高兴。我并非心血来潮才给你写信。我的一生,作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除了我之外,别人无法阐述清楚。所以我的这份“希望能将其真实不虚地留下来的努力”,在了解人性的方面,对你也好,对其他人也好,我想都不会是徒劳无益的。前几天,我听说了一个关于渡边华山的故事,他为了创作一幅叫“邯郸”的画,将死期延后了一周。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多此一举,但本人心中自有其相应的要求,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吧。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也不单单是希望能履行对你的诺言,大半都是我对自身要求的结果。
现在我完成了这个要求。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早就死了吧。妻子在十多天前就到市谷的叔母家去了。她的叔母生病了,需要人手,我劝她过去帮帮忙。这封长信的大部分内容,是妻子不在家时我写的。每当妻子回来,我便马上将信藏起来。
我打算将我的过去——无论善恶——都留给世人参考。请你答应我,唯独不能告诉我的妻子。我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让妻子对我过去的记忆保持一份清白——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在我死后,只要妻子还活着,就请你把我仅对你坦白的这些秘密,全部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