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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莫尔侯爵接待彼拉神甫,毫无那种大贵人常有的繁文缛节,这等繁文缛节上去彬彬有礼,但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多么地傲慢无礼。那是浪费时间,而侯爵在一些大事中已卷入很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六个月来,他一直忙于策划,想让国王和全国接受某种内阁,这内阁出于感激,会让他当上公爵。
多年以来,侯爵始终要求他的律师就他在弗朗什-孔泰的官司写一份清晰准确的报告,然而竟不可得。那位有名的律师自己都弄不明白,如何能给他解释清楚呢?
神甫给了他一方纸片,一切就都了然。
“我亲爱的神甫,”侯爵对他说,没用五分钟就说完一切客套话和关于个人事务的询问,“我亲爱的神甫,在我的所谓飞黄腾达中,我没有时间去关心两件虽小却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买卖。我从大处注意家族的境遇,我可以便它有很远大的发展;我注意我的享乐,至少在我看来这是高于一切的事情,”他补了一句,无意中发现彼拉神甫眼中的惊奇。尽管神甫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还是因看见一个老人这样坦率地谈论自已的享乐而感到惊奇。
“巴黎无疑有很多勤奋工作的人,”这位大贵人继续说,“但是我找到一个人来工作,他原来栖身在六层楼上,立刻就在三层租一套房子,妻子也选日子接待客人;结果他不再工作,不再努力,除非为了成为或显得像个上等人。这是他们有了面包之后唯一的事情。
“确切地说,为了我的诉讼,而且为了分开来看的每一件诉讼,我都有累得要死的律师,前天就有一位死于肺病。对于我的事务,总的来说,您相信吗,先生?三年来,我竟找不到一个人,在他为我写东西的时候肯多少认真地想想他在干什么。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
“我尊敬您,我还敢说,尽管我第一次见到您,可我爱您。您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水八千法郎或者加倍?我跟您打赌,即便如此,还是我赚。将来有一天我们彼此不再相得,我负责为您保留那个好堂区。”
神甫拒绝了;不过,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看见侯爵确实作难,这倒启发他有了个主意。
“我在神学院里丢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在那儿将受到粗暴的。如果他是个一般的教士,也早就inpace了。
“迄今为止,这年轻人还只知道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朝一日他将施展巨大的才能,或者用于讲道,或者用于指导灵魂,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将来做什么,但是他有神圣的热情,他有远大的前程。我原本打算把他荐给我们的主教,假如我们的主教多少有些您看人看事的方式的话。”
“您的年轻人什么出身?”侯爵问。
“大家说他是我们山里一个木匠的儿子,可我更相信他是某个富人的私生子。我曾见他接到一笔匿名或化名的信,其中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是于连·索莱尔,”侯爵说。
“您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神甫惊奇地问,旋即因这问题而脸红了。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侯爵答道。
“那好!”神甫,“您可以试试让他做您的秘书,他有毅力,有理智;一句话,值得一试。”
“为什么不?”侯爵说,“不过,这是不是一个可以被或其他什么人收买我家当密探的人呢?如若反对,这是唯一的理由。”
在神甫做出有利的担保之后,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把这个寄于连·索莱尔做盘缠,让他上我这儿来。”
“一看就知道您住在巴黎。”彼拉神甫说,“您不知道专横暴虐是如何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身上的,尤其是那些不以耶稣会士为友的教士们。他们不会让于连·索莱尔走的,他们会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他们会跟我说他病了,邮局也会把信弄丢,等等,等等。”
“我这几天让部长给主教写一封信,”侯爵说。
“我忘了一件应该注意的事,”神甫,“这年轻人尽管出身卑微,心气却高远,如果伤了他的自尊,他就不会有任何用处;您会使他变得愚蠢。”
“我喜欢这样,”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这够了吗?”
不久,于连收到一封笔迹陌生的信,盖有夏隆的邮戳,内中有一张到贝藏松一商人处的取款凭证,还有一份立即前往巴黎的通知,信上署的是假名,但是于连打开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片树叶落在脚下,这是他和彼拉神甫商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钟头,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受到慈父般亲切的接待。主教大人一边背诵贺拉斯,一边恭维他,说在巴黎等待他的是远大的前程。而这些恭维话说得很巧妙,于连要感谢,就得作出解释。于连什么也说不出来,首先是因为他一无所知,主教大人却对他非常尊重。主教府的一个小教士写信给市长,市长急忙亲自送去一张签好的通行证,旅行者的姓名空着待填。
当晚午夜之前,于连已到了富凯家,富凯是个明智的人,对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与其说感到高兴,更多地是感到惊奇。
“对你来说,”这个自由派选举人,“到头来可能得到一个政府的职位,那将迫使你做出一些会在报纸上受到抨击的行为。我将通过你的耻辱得到你的消息。记住,即便从金钱上说,在自己作主的正当的木材生意中赚一百路易,也比从一个政府那里接受一千法郎强,哪怕是所罗门王的政府。”
这些话只被于连作是一个乡绅的思想狭隘。他终于要在大事件的舞台上亮相了。在他的想象中,巴黎到处是玩弄阴谋、极其虚伪却像贝藏松的主教和阿格德的主教一样彬彬有礼的才智之士。去巴黎的幸福驱散了他眼前的一切。他让他朋友觉得是彼拉神甫的信剥夺了他的自由意志。
第二天将近中午,他到了维里埃,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见见德·莱纳夫人。他首先到了他的第一位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甫家里。他受到的接待是严厉的。
“您认为您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说,没有理他的问候,“您跟我一道吃饭,这期间有人去为您另租一匹马,您离开维里埃,什么人也不要见。”
“听见就是服从,”于连回答,作出一副神学院学生的样子;然后他们就只谈神学和优秀的拉丁作品。
他骑上马,走了一法里路,看见一片树林,四周没有人,就钻了进去。日落时分,他把马送回。稍晚,他走进一个农民的家里,那个农民同意卖给他一个梯子,并且扛着跟他一直来到俯瞰维里埃的忠诚大道的那片树林。
“他准是个可怜的逃避兵役的人……或者是个走私犯,”那农民跟他告别,心里说,“管它呢!反正我的梯子卖了好价钱,再我自己这辈子也不是没倒腾过钟表零件。”
夜很黑。快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于连扛着梯子进了维里埃城。他尽早下到急流的河床里,这条急流穿过德·莱纳先生的漂亮花园,比花园低十尺,夹在两道护墙之间。有了梯子,于连很容易就爬上去了。“看家的狗将怎样迎接我呢?”于连。全部问题就在这里。狗叫了起来,冲着他飞奔过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它们就对他表示亲昵了。
他登上一块台地又一块台地,尽管所有的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容易就到了德·莱纳夫人卧室的窗下。窗户朝着花园,距地面仅八尺到十尺高。
护窗板上开有一个心形小洞,于连很熟悉。可是这个小洞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一盏守夜灯从里面照亮,这使于连大失所望。
“伟大的天主!”他自语道;“今天夜里德·莱纳夫人没住在这间房子里!她睡在哪间房子里呢?全家都在维里埃,因为我看见了狗;可是在这间没有守夜灯的房子里,我可能会碰上德·莱纳先生本人或另一个陌生人,那将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风波啊!”
最谨慎的是后退,可是这个主意让于连感到厌恶。“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撒腿跑掉;如果是她呢,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接待?她正沉浸在悔恨和极度的虔诚中,这我不能怀疑;可她总是还记得我,既然她刚给我写过信。”这番推理使他下了决心。
他的心在颤抖,然而他决心要么死要么见到她,就朝护窗板扔了几块小石子,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户旁,伸手敲护窗板,开始很轻,越敲越重。“不管天多么暗,他们还是能朝我开枪,”于连想。想到这里,他的疯狂之举就已成了一个胆子大小的问题了。
“今天夜里这间屋子没有人住,”他想,“不然的话,无论谁睡在里面,现在也该醒了。因此不必再瞻前顾后的了,只是要注意别让睡在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
他下来,把梯子对着一扇护窗板放好,又上去,手伸进心形小洞,幸运地很快摸到系在关住护窗板的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拉了拉铁丝,觉得护窗板动了,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一使劲就拉开护窗板,“要一点一点地开,让她认出我的声音。”他把护窗板开到可以把头伸进去,低声反复说道:“是朋友。”
他仔细听了听,确信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子里的沉寂。然而壁炉里确实没有守夜灯,半开着的也没有,这是一个不妙的迹象。
“小心枪子儿!”他考虑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用手指敲了敲窗户:没有回答;他使劲敲了敲。“就是敲碎破璃窗,也得干到底。”他敲得很使劲,在极端的黑暗中,他相信恍惚见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穿过房间。终于,他不再怀疑了,他看见一个影子好像在极慢极慢地往前走。突然,他看见半个脸贴在他的眼睛凑得很近的那块玻璃上。
他打了个哆嗦,稍稍离远了些。然而,夜太黑了,就是离得这样近,他也不能分辨出那是不是德·莱纳夫人。他害怕她惊叫起来,他听见狗围着梯子转悠,低声地吠叫。“是我,”他反复地说,声音相当大,“一个朋友。”没有回答,白色的幽灵消失了。“请开开窗子,我得跟您说说,我太不幸了!”他使劲敲打,玻璃都快碎了。
一记轻而脆的声音传来;窗子的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户,轻轻一跳,进了屋子。
白色的幽灵闪开,他一把抓住它的胳膊;是一个女人。他的种种想表现得勇敢无畏的念头顿时化为乌有。“如果这是她,她会说什么?,当他从一声轻轻的叫喊中听出那正是德·莱纳夫人时,他是何等地激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