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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婶用手指抹掉脸上的眼泪,手指碰处,也感粗糙,这张脸是越发沧桑下去了,即使春天来了也无技可施。她撩起外边的帘子,拖着软语的长音,喊:“小阳,来,进屋来,别冻坏了。姥姥给你发压岁钱。”招弟,领弟,左三还有佑得听到这样的语调不免有些心里捏酸,因为何婶对于自己的儿女可以说是过于是严厉,从不把心底的温柔与牵挂这样轻易的表露出来,或者生活太忙,让她无暇顾及,她只把一眼便知的疼爱留给了隔辈的小儿。
何婶把准备好的压岁钱拿出来,小阳五十,招弟,领弟,左三,佑得每人二十元。
招弟接过钱来感慨万千,她甚至想落泪,在这世上,只有妈妈把自己当小孩子吧,虽然她才结婚两三年,但总是不由自主的把自己和妈妈放到同一个阶段,经常以为自己也是个呕心沥血的中年老妇。但她努力克制自己,强张着嘴笑,并像小时候一样,跟领弟他们一起接过红包,齐刷刷的跪在地上,说一句,给妈拜年了,便在地上磕起头来。何婶心里百感交集,那泪便在眼眶里徘徊,一会像潮水般退却,一会偏又涌上来,领弟看他们凄凄惨惨的样子心里直生气,但她们每个人都刻制着自己内心的坏情绪,努力把自己欢快的一面表面出来,因为这几天对于他们来说是难能宝贵的几天,是不用算计那几块蜂窝煤的几天,是不用干手工活到困到哈欠连天的几天,是可以吃到像样饭食的几天。
待到大年初一,五点过后,马蹄湾的大街小巷几乎就站满了流动的人群,大家全都熟识,几乎是一路问着“吃了呗,你也转转去啊”的话走到了长辈的家,到了长辈的屋,来一句:“大叔,大婶,我这给您拜年来了。”随即就作揖准备磕头,遇上那体谅小人的,早把你的胳膊拉在怀中,笑说:“不用,不用。”遇到那论老理的,就只有毕恭毕敬的磕完三个响头,不敢多言。
左三家,是马蹄湾村一家唯一左姓,亲戚不多,但左三的妈几乎要带着佑得转大半个村子,那些曾经给过自己一根柴的,搭过一把手的,何婶必去到人家转一转,让佑得磕的几个头。
因为未婚女子不拜年,所以左三姐三个通常初一吃过饺子过后就是睡个回笼觉,即使再闲,何婶也不让她们收拾桌上的饺子,也不让她们刷大年初一的锅,总是等到她累喘嘘嘘的回来,自己动手。因为老年间传下来有个说处,正月初一劳累,便预示着一年的劳累,所以,她包了初一所有的活。如果可以,她宁愿承担一切,给儿女们讨得一个好吉利。
初四这一天,是出嫁女儿回门的日子,那个“要脸”的大姐夫迟迟没有来,何婶嘴上不说,鼻子底下却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大火泡。那个年头,哪有离婚二字可言?
招弟明白虽然自己嫁的那个男人,无法依靠。但是,自己的娘家,弟妹还小,甚至自顾不暇,自己哪好意思再给家里增添负担。这一日,她便起早收拾小阳的衣服,跟何婶说:“妈,也住了这些日子了,要不,今天我就回去?”何婶正在外间屋灶前烧火,也左右为难,唉声叹气,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领弟蹭的从被窝里坐起来,挺着后背嚷到:“不许你回去!”
何婶一把扔掉烧火棍,进来冲着领弟喊道:“油盐酱醋里都有你,要不是你掺合,你大姐能这么着?”
领弟也不甘示弱,委屈巴巴:“怎么就赖到我身上了?我大姐就不应该嫁给那个东西。”
招弟听了,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又感耻辱,早已在那偷抹了几滴泪。何婶继续骂领弟:“二十三糖瓜忌灶,没封上你的嘴是吧?逮着么胡说么?“
领弟也觉冒失,不该伤了大姐的心,一时想不到如何对答,这时左三边穿衣服边以商量的口气跟何婶说:“妈,让我大姐在住几天吧,看小阳在咱家玩的多好。“
何婶来了气:“你们一个个的翅膀硬了,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是吧?感情是我把你们大姐往外赶?“
招弟怕他们为了自己的事吵起来,忙说:“行了,行了,就这么着吧,一会我带着小阳回去。“
领弟自顾自的把眼合上,狠狠的向地下撇了一眼,急的两腮微鼓,扬着眉毛冲着招弟说:“大姐,不让你走,你就不许走。是我掺合你家事来着,你就在家住着,我养的起你跟小阳。”
何婶真恨不得上去抽领弟两个嘴巴,但想到是大年下的就忍了,咬着牙说:“能的你呢!天天的人事不懂,还跟着瞎掺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她本是耐着性子想给她们讲讲为人之妻的道理,古有三从四德,小有马蹄湾各个主妇的忍气吞声。俗话说的好,不睡谁家炕,不上谁的当。说的就是没有一个女人嫁到外人家,不受气。可话又说回来,谁家不是一天三顿饭,谁家烟囱到点不冒烟啊。谁知左三生怕姐姐回去再挨打,就求着跟何婶着说:“妈,别急着让大姐回去呗,反正这几天也没事,让大姐过两天松心日子吧。”
招弟从小隐忍惯了的,妈妈没有讲出的那套道理她懂,她系好包袱的两头,从炕边上站起来说道:“领弟,左三,听咱妈的。别为这事吵了,我这就把小阳喊醒,这就回去。”
领弟情急之中又怪罪招弟:“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离了他活不了啊?还非得回去。”
招弟知她是好意,也不生气,何婶可是一向训斥领弟训惯了的,用食指戳着领弟的眉心,边点边骂:“说你是咬群的马,果然不假。一天的看着这不顺眼,那不顺眼,你管好了你自已的事,我就念了阿弥陀佛了。”
领弟看何婶又要唠叨起自己的婚事,因为平常就听的多了,所以一提到这个头,她就发烦,于是扯着嗓子嚷:“有么事就知道说我,赖到我身上。我大姐这个样,都是我害的成了吧?是我硬让她嫁人的,总成了吧?”
这时左三一把抢过大姐的包袱,她本来不善表达,在这时更不知是谁的错,只有重复那一句话:“大姐,先别急着走。”
何婶本来就觉得对不住招弟,今天听领弟这么说,不禁更加的愧疚起来,她气的一屁股坐在炕边上,鼻孔张大,两颊微红,眼中含泪的说:“你们这是逼我啊,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们都是好人,就我自己一个坏人,非要你大姐回去?”
左三看何婶落了泪,赶紧的蹲到何婶的大腿边,边给何婶捶腿,边说:“妈,大年下的……咱们先别着急…..怎么都有办法,过了年我就不上了……”说到这,两行豆大的泪珠扑籁籁的夺眶而出,落在地上摔成点点。
招弟听她这么说,更是过意不去,一眨眼,两滴眼泪刷的夺眶而出,在脸上跳了一下,就直接蹦到了地上,她忙去拍小阳的屁股,小阳眼睛张了张,仿佛抬不起眼皮似的,一看就是没睡够,翻了个身,又趴下了。招弟只想快点走,觉得是自己的原因给大家添了气,就锐着嗓子喊:“小阳,快起啊!”
何婶最疼小阳,看小阳听了招弟的喊叫,怔怔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就怪罪招弟:“你跟他撒什么气,小点声,看吓着孩子。”
招弟更觉自己难堪,心里委屈,哭着嚷道:“那你说我跟谁去撒气,我敢跟谁去撒气?”
何婶此时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往下留,断断续续的说:“你们都跟我撒,有气都跟我撒!”
这时左三也早已泪流满面,这屋里人人都难,各人都有委屈,可这是谁的错呢?平常妈经常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是这苦是吃了千百万种,成为人上之人就难了,还是那句话说的对,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小阳揉着眼,见满屋人都哭着,也一块哭起来,说:“妈,回哪啊?我想住姥姥家,我不想回去。”招弟看着小阳,自己的委屈顿时全忘了,只觉小阳比自己还可怜。可既已摊上这么个爹,能有什么法?有个爹总比没个爹强,自己从小就因为没有爸爸,挨了不懂事的孩子们多少欺负,难道还要小阳重倒自己的覆辙?
这时何婶意已心软,一手把小阳搂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小阳的头,她其实本意也不想招弟回去,只是不敢跨出那个圈,那个人人如此生活的模式,其实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疼,于是便做了让步,哽咽着说:“好,小阳就在姥姥家住着。”
领弟插着腰,用手背拭眼泪,看着可怜的小阳,又想到这个家这些年风雨招摇中的苦日子,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她只把一腔怒火发泄到那个大姐夫身上,各种粗言出口已宣泄自己的不满。
佑得从西边屋出来,看着一屋子老老小小都是流泪,一种心酸涌上心头,此时别人家笑声满堂,而我们家正个个以泪洗面,他忽然涌起一股担当,觉得应该自己替爸爸承担起这个责任,就用一种一家之主的态度,挺直了腰板跟他们说:“二姐,别顾着骂大街了,还不快去做饭。大姐,你就在家住着。咱在别人手里也没啥短处,咱不怕人家笑话。”又对何婶说:“妈,你别为难,我们小的时候都过来了,这点子事不算什么。”何婶看佑得个子又长了一头,身子板越发壮实,眉宇间更添几分男子的英气,不禁心慰更添几分自豪。
毕竟这是在过年,过年就应该喜气洋洋,大家都收拾好各自的辛酸,重新挂上笑容。日子不管怎么样,都要过下去的。船到桥头自然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