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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王爷武艺高强。”话已说出,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虽然实际情况是小王爷伪造了一艘相似的船,神不知鬼不觉把两艘船对调,然后把顶上一层炭搬到那艘船的石头块上。不管搬多搬少,王爷总归是搬了,他也不算说谎。
“武艺再高强也会累啊,玉哥哥又不是铁打的。”
看着面前的黑炭,阿玲陷入了浓浓的愧疚中。
“蒋家缺不了极破,直接让这一季的桑蚕颗粒无收。到时箫家不过损失一季收成,而作为皇商的蒋家交不上进贡的布匹,上面有心怪罪的话,完全会引来覆家之祸。
青城绸市以胡沈两家最强,蒋家倒了受利最大的便是箫家。以箫家的行事风格,完全有可能这样做。
或许阿爹可以从中周旋,总之那样风险很大。
而如今看到这满舱的黑炭,她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玉哥哥解了我蒋家的燃眉之急,而前面我却那样误会他。”
想到这她懊恼地抓起流海。
“小……”与她面对面,正对着舱门,陈阳恰好看到船舱入口处的小王爷。第一个字刚喊出一半,对方瞪了他一眼,瞬间他噤声。
陷入懊恼中的阿玲对此浑然未觉,这会她只觉得自己怎么能那样。
“玉哥哥对我那么好,第一次见面就帮我对付箫矸芝,后面箫矸芝逼上门来还帮我找来邵明大师,拜师仪式上他接住我没让我出丑,再后面他带我去桑树林识破箫矸芝和沈德强的计谋,还有这次……他更是救了蒋家。”
一条条数着玉哥哥对她的好,日常点点滴滴可能感觉不到,可当这些全部加在一起,阿玲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帮了她那么多。
“还好,昨天我已经决定相信他。”
太过自责之下,她下意识地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她不是看到这一船黑炭才决定相信玉哥哥,昨日云来楼宴会后她就已经相信他。
“胡姑娘为什么相信王爷?”
在阿玲的声声自责中,陈阳已经弄明白前因后果。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小王爷眼色。这会他很想装作自己其实并不明白,可主仆十年他早已养成习惯,小王爷一个眼神过来他就下意识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为什么相信?因为玉哥哥说,要我不要胡思乱想。”
“本王说得话你就听?”
沿着木梯从船舱入口下来,陈志谦迎面再给陈阳飞过去个眼神,意思很明白,赶紧滚。
能不这么过河拆桥?隐隐意识到后面可能发生激动人心的事,陈阳现在浑身打了鸡血,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走。可当下一个眼刀飞来时,他还是麻溜地闪人。
“为什么要听?”一步步逼近阿玲,站在她跟前,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阴影里,陈志谦如鹰隼般的目光摄住他:“你喜欢本王?”
玉哥哥知道了!
惊讶之下阿玲下意识地抬头,恰好陈志谦低头逼近,就在一瞬间,她粉嫩的唇擦过他冒着青须的胡茬。略显粗糙的感觉传来,她瞬间红了脸,低头讷讷不言。
“都忍不住非礼本王,那肯定是喜欢。”
幽暗的船舱内,陈志谦脸色有些发红。
原来这就是被姑娘家亲的感觉?软软的、嫩嫩的唇如羽毛般划过他的脸,麻麻的、痒痒的,明明没用什么力道,那一瞬间的感觉却如铭刻般、久久烙印在脸上。
真舒服……
深吸一口气,满是黑炭的船舱内,他却准确闻出阿玲身上独属于少女的馨香。香味里带着的那股子甜意渗入四肢百骸,然后一直要甜到心底。
处在他的阴影中,阿玲只觉自己整张脸都要烧起来。
刚才那些话全让玉哥哥听到了不说,她的心意也被他窥破,更重要的是她还……好像是非礼了他!
紧张之下她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满脑子里都是刚才唇畔略显粗糙的触感。她竟然非礼了玉哥哥,姑娘家要矜持,她这样做,他又会怎么看她?
可她真的喜欢玉哥哥。在一切真相大白,知道自己前面有多少次误会他,又明白他到底帮了自己多少后,阿玲只觉一颗心热乎乎的,心底埋藏许久的种子蠢蠢欲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破土而出。在看到玉哥哥的一瞬间,她飞速地忘掉得知误会时的懊恼,满心满眼全都是他。
虽然前世今生从未体验过****滋味,但这一刻她十分坚定,她真的喜欢玉哥哥。
可玉哥哥是王爷……
两世为人,阿玲从未因自己是商户出身而自卑过。前面十三年有阿爹护着,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即便是前世最后进京,看见许多京中贵女出行的排场时,她也只是惊讶于官家威严和底蕴,从未因自己的贫寒而自怨自艾。因为她觉得,阿爹给予她的已经足够丰富。
可直到这一刻,她一直坚信的东西产生了动摇。她曾亲眼目睹过京中贵女的排场,蒋家虽然富庶,但有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官家。而玉哥哥的排场……想到前世死前最后一日去当铺途中,雪地里那位领着一堆富贵子弟,鲜衣怒马招摇过市的玄衣公子,任谁都能看出他在京城的得意。
出身如此高贵的玉哥哥,是她一个商户之女所能企及的么?
一边是强烈的感情,另一边则是浓浓的自惭形秽之感,心里红白两只小人开始唱大戏。白脸小人讥讽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商户之女,还意图染指小王爷,癞□□想吃天鹅肉!”。红脸小人不服气,“出身又怎么了,咱们不缺鼻子不少眼,人长得也不差,喜欢下他犯王法啊。”
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心底展开拉锯战,白脸小人一点点数量着阿玲缺点:出身不够好、脑子不够聪明、人不够漂亮……总之把她数量得一无是处。
她真有那么差么?
头越来越低,望着面前逼近的玉哥哥,阿玲缩到角落,讷讷道:“不好意思,我……”
不好意思?
陈志谦脸色突然变了,刚才这丫头心跳得那么快,扑腾扑腾地,比征募军饷宴前夜她来客院送饭、两人独处时跳得还要响,以他的耳力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说那晚他还不确定,那如今他便再清楚不过。
这丫头肯定是喜欢他!
可为什么她不承认?难道是因为她还念着沈德强?前世记忆作祟,陈志谦下意识地往这边想。
“怎么,觉得与本王这样,对不住你表哥?”
刚问出来他便后悔了,上船前青霜那番话言犹在耳,这丫头肯定是重生的。前世被沈德强害那么惨,其中甚至还夹杂着父母之仇,就算她再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旖旎心思。
“表哥?”阿玲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你是在说沈德强?”
反应这么迟钝,看来她心里早已不把沈德强当成自己人。
“刚才过来码头的路上,你不刚救了他,而且还妥帖地派人送他回去?”
“那是因为……”我昨晚做了个梦,误把他当成了你。话到嘴边,自卑感涌上来,阿玲生生咽下去,而是换了另一种说法,“名义上他还是蒋家亲戚,若是我没看到还好,看到了还不救,若是被外人知道,难免会觉得蒋家凉薄。”
原来是为了保全蒋家名声。虽然于亲情比较单薄,但有些人情世故陈志谦还是懂。亲戚间关起门来怎么说,那是自家的事。若是看到外人欺负自家人不管,甚至因为一些私人恩怨额手称庆,看到别人眼里总不是个事。
曾经提着兔子灯的胖娃娃长大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
听到不是为沈德强后彻底放下心中芥蒂的小王爷这样想着,长成大姑娘了,也该开情窍了。
心下坚定决心,他往后稍微退一步,然后倾身低头,额头抵在离阿玲额头只有一指宽的地方,双眸紧紧摄住她眼眸,清晰地看到其中的胆怯和犹豫。
她在害怕,稍微一想他也就明白了。
“既然不是为了你表哥,那肯定是情不自禁,我明白你的心意。”
“不是。”
食指伸出来,堵住她不听话的小嘴,陈志谦施恩般地说道:“本王允许你喜欢我。”
玉哥哥说可以?
虽然隐隐察觉到这句话语气有些不对,但心下煎熬的阿玲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喜悦。那感觉,就好像幽暗的船舱中突然照进来一束明媚的春光,光明而温暖。
都高兴成这样了,谁敢说她不喜欢本王?唇角微微扬起,放在身侧的手向前,勾起她的小手。
“走吧。”
上次拉这丫头小手还是在拜师宴上,当时她紧张又抗拒,整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即便那样他还是觉得那只手柔软到不可思议。如今少了那几丝抗拒,她柔顺地被他握着,原本柔嫩的小手这会更是跟没骨头似得。
不知道小脚是不是也这般软,想起同一天早上潜水时看到的那双嫩藕般的小腿,他只觉一股热流涌向腹部。默默抓紧了小手,他强行板起脸,拉着他来到炭堆前,同时自觉地走在最里面,为她隔绝可能蹭到衣裳上的炭块。
“这些炭……”
欣喜过后阿玲正处于尴尬中,听他转移话题,她如蒙大赦,赶紧开口:“都是玉哥哥亲手搬过来的,是不是?玉哥哥你胳膊酸不酸。”
什么叫他亲手搬过来的……他只是用轻功做个示范,然后命陈阳带着手下暗卫去干。而且也不是搬到这,而是将船舱顶上那点搬到另一艘船上。
刚陈阳到底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准备解释,看到那丫头投来的关切眼神,他突然觉得……好像这样让她误会着也不错。
“无碍。”
离得进了,阿玲看着面前四四方方的炭块,每块少说也得有上百斤,干这么重的活怎么可能不累?可玉哥哥还是跟以前一样,明明背后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来都不在她面前提一句。
这样想着阿玲更是感动,她暗下决心,回府后一定要多给玉哥哥补补。
这丫头,他说没事她就信啊,还不快过来给他捏捏肩。丝毫不知更大的福利还在后面,见她久久没有反应,这会陈志谦只能无奈地摇头。算了,好不容易哄着这丫头承认喜欢他,至于其他的,以后慢慢来就是。
“傻丫头,下面的话记清楚了。因为胡夫人体弱受不得凉,蒋家一年四季中有三季地龙常开,本地黑炭不够,胡老爷就命人远道从西北运来一批,就是眼前这些东西。”
“可这分明是玉哥哥送来的。”
“身为朝廷钦差,有些事我不方便出面。”
阿玲了然地点头,但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玉哥哥好像对蒋家太熟悉了点?不过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先把这批黑炭归置好。想到前世蒋家败落的诱因,这会阿玲已经顾不得那点男女私情,提着大氅三两步跑到甲板上,她忙叫青霜找人回去报信,自己则亲自在这看着。
自打奶娘之事出来后,阿玲身边的人就被再三清理,这会能跟她出来的全是蒋家心腹。知晓此事事关重大,那人骑上马一溜烟跑出码头,然后专门抄近路,以最快的时间赶回府里。
报信之人回府时,蒋先正在书房想着应对箫家的对策。
阿玲猜得没错,面对沈金山以极品生丝敲诈,表面上他答应得痛快,实际上也留了后手,那后手正是沈不真所掌管的千亩桑田。阿玲所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前面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怕沈金山强行掐住黑炭,来个鱼死网破。可如今箫家出了这么大事,声名狼藉之下,即便破罐子破摔,沈金山也得考虑民愤,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再承担让整个春蚕绝产的恶名。
简直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胡贵,备车,是时候去找沈不真。”
做戏做全套,他得亲自去乡下,“痛心疾首”地“斥责”沈不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迷途知返,彻底断了箫家桑蚕叶供应。
可这次胡贵却没有立马回答他,而是激动地领着个护院进门。
“老爷,姑娘弄到黑炭了,很多很多的黑炭,就在码头那边船上。”
什么?再三跟来人确定后,蒋先眼睛彻底亮了。桑蚕叶本来就是蒋家的,再有了黑炭,沈金山拿什么跟他争!
当即他立马改口,“备车!立刻,马上去码头!”
在蒋先欣喜异常,命人备车急忙赶往码头时,箫家宅子内刚送走沈德强没多久的沈金山反应却完全相反。
本来昨日出了那么多事,房契被偷心神恍惚之际又逢孙氏激将,当着那么多人面不知不觉说出大半箫家丑事后,他心情已经荡到谷底。原以为最倒霉也不过如此,没想到更倒霉的还在后面。
“你说什么?”
“回老爷的话,外面有人在处置箫家房契,孙老爷、吴老爷他们……”
昨日虽然损失惨重,甚至差点气得还没好全乎的哮喘病再度发作,可沈金山强忍住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生气有什么用?想法子及时扳回损失,等情势逆转后再算账,才是上上之策。
尽管在府门外丢尽了脸,但回到府内大门一关,他很快便忍住了自己的脾气,然后换身不起眼的衣裳,趁人不备从角门偷偷溜出去。一路走到衙门,几张数额足够的银票递过去,那些当官的瞬间很好说话。他们向他保证,哪些产业是箫家的,青城所有人都清楚。他这个正儿八经的箫家家主还在,断没有只凭一纸房契改名换姓的道理。
得到保证后他总算能稍稍放心,只要家产还在,再运作一番保住会首之职,用不了个一年半载,情况就会慢慢好起来。到时候那些欺辱他、背叛他的人,他会一个个慢慢收拾。
往下算了好几十步,一直算到箫家吞并蒋家,他掌管整个青城绸市,站在大夏商人顶端。畅想着美好未来,这一夜沈金山做了个美梦。
可美梦刚做到一半,他就被沈德强回城的消息惊醒了。阿慈与沈德强在一处他是清楚的,虽然有衙门的保证,但若是能追回房契当然最是稳妥。半睡半醒之间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亲自领着人去把沈德强捉回来,问出来的结果却让他心惊。
那个不孝女跟平王纠缠在一处,那些房契也全都落到了平王手里。
当时他心里就开始发毛,如果平王硬要处置这些房契,那他打点过的那些小官还有可能帮忙?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官员,怎么可能为他那点银票,去得罪高高在上的平王。
当然他也没完全相信沈德强的话。自己养的女儿自己知道,阿慈继承了他的精明,深谙良禽择木而栖之道。平王此人除去出身外,再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他那个精明到把人卖了还让人帮她数钱的女儿,当真会选择这样一个人?
如今青城内的两股势力,平王与小王爷,哪位比较可信一目了然。
倘若是小王爷呢?
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平王,没有任何证据跟小王爷扯上关系,可冥冥中沈金山就是觉得,或许这才是整件事情的真相。
若真是小王爷,那前面的会首之职,甚至可能就是一个天大的诱饵。单是想到这种可能,他便觉得眼前发黑。
坐在书房宽大的圈椅内不住地权衡两种可能,明明是倒春寒的天气,他脑门上汗却从两边一直往下淌。越想心里越慌,还没等完全想明白,外面突然有人敲门,然后进来的人告诉他,有人在兜售箫家房契。
顿时他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抓过眼前茶盏。
“本老爷听清楚了,不用你再说第二遍,滚!”
茶盏重重地砸到面前报信之人头上,直砸得他一脸血。听到最后“滚”字,报信之人如蒙大赦,捂住脸三步并作两步退下。
而书房中沈金山整只手都在颤抖,心底不断有个声音告诉他:平王没那么快,肯定是小王爷。
“备车,去孙家!”
在蒋先的马车一路向西,路过箫家门前时,自打昨日中午闹剧过后便一直紧闭的箫家大门终于敞开,沈金山那辆华丽无比的马车从中驶出。
两辆马车在府门前开阔的空地上交汇,说来也怪,明明蒋先所乘不过是一驾普通马车,比起沈金山精雕细琢的专属马车来完全不起眼,可受到近来之事的影响,箫家下人自觉丢脸,车夫面对蒋家马车佝偻着身子、眼神飘移,一副瑟缩模样。不仅车夫,甚至连拉车的骏马都受到自家主人影响,蒋家马高高扬起脖子、踩踩前蹄喘下气,而箫家马则是弯下脖子,四蹄往后退一副避让之姿。再加上露在马车外的这两点,这会蒋家马车竟然比箫家马车更加打眼。
“沈兄可是没歇息好?看着精神有点不太好。”
“胡兄倒是龙马精神,不知何时能喜得麟儿?”
两车交错间车速放缓,掀开帘子两人打个照面,空气中满是火药味。
“沈兄当真是没歇息好,蒋某十三年前已得爱女。阿玲那孩子乖巧伶俐,哦,当着沈兄面也不好提此事,毕竟箫家姑娘……时辰不早,蒋某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夹枪带棒地说完,不等沈金山反应,蒋先放下帘子,吩咐外面车夫启程。
他沈金山何时被人用女儿挤兑过?前几年阿慈声名鹊起时,蒋家那丫头片子还在后宅吵着要买糖吃呢!气到胸膛起伏,沈金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可再安慰他也知道现实,有了那样两位师傅,蒋家姑娘如今丝毫不输男儿,不仅不输,单论对生意的助益,她甚至比青城任何人都要强。比起阿慈的小打小闹,人家那才是真本事。
这样想着他开始怨起了箫矸芝,当日明明承诺过拜李大儒为师,为何到最后没成?
“不过是个绝户人家,继续往孙家走。”
沈金山马车到达孙家时,平王带来的账房正与孙老爷相谈甚欢。
听到门房来报,孙老爷当即火了,“我都没去箫家找他,他还敢登我孙家门?”。说完后他拱手作揖朝账房道恼,他命护院抄家伙,自己亲自带人朝门口走去。
沈金山早已料到会有此点,眼见着阵仗,他直接命跟来的下人退后,自己三两步冲到最前面。
“今日沈某就站在这让大舅哥打,只是有句话沈某不得不讲,你以为这房契是那么好得的?那个私吞蚕农田产的张家,最后判了什么刑罚来着?年份太久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了。”
被他这么一说孙老爷也记起来,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城东张家两块整田间隔着三亩地,就想把那三亩地买下来,可地主人不干。张家仗着家大业大,想强行收,争执间一铁锹拍到了那户人家的老人脑门上。老人年近六旬,身体本来就不好,当场就出气多进气少,抬回去没两个时辰家里开始披麻戴孝。
这事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州府。知州大人亲自审问,安了好几项罪名,判了张家老爷秋后问斩。
张家儿子尚且年幼,张老爷是家中顶梁柱。他倒下去,整个张家很快就撑不住,被青城其它商户所蚕食,当时他还与沈金山合谋,吞并过张家田产。
“你别唬我,那次是因为出了人命。”
“箫家百年积累下来这点东西,若是在我手上弄丢了,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沈金山感慨地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往孙家门口那两个石狮子上瞄过去。意思很明白:今天你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你……”孙老爷跺脚:“沈金山,这些年我孙家上下如何?是不是全心全意支持箫家?可你前面弄什么暖锅宴,坑去了我一半家产,紧接着昨日征募军饷宴,那十两银子简直剥掉了我孙家脸面。损失如此惨重还不都是你害的?”
“先前之事的确是沈某之过,不过如今事涉我箫家百年积累。”
“你箫家积累百年,难道我孙家就少积累了?”孙老爷是真的怒了,“反正房契不在你手上,迟早要转手,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让我多买几处产业,也算弥补下损失。”
“哎,看来大舅兄是真的要逼沈某一头撞死在这!”
边说着沈金山边小跑朝孙家门前石狮子撞过去。眼见着就要血溅当场,孙老爷急了,“拦住他!”
“不必拦!”
门房后面突然传来苍老的声音,孙老夫人出来,身旁跟着平王派来的账房。
“老身当日将姑娘嫁到箫家,是盼着结两姓之好,生意上互相帮扶。可没想到这些年他竟然如此对我女儿,这不是亲家,完全是仇家。是他对不起我孙家在先,让他撞,撞死在这也算给你妹妹赔罪。”
孙老夫人的话果然有用,没有下人去救沈金山,眼见着就要撞到石狮子上的他停下来。
“老夫人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孙家大半家财,还不是靠我箫家得来。这么多年下来,孙家应该知道沈某人还是有些本事。今日这铺子你们若是拿了……”
“拿了又怎样?”
一直沉默的账房突然出声,“沈老爷欲将姑娘送给平王殿下为妾,连带着这些也一道孝敬过去。平王殿下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命在下随手处置了,莫非还有什么不妥?”
“这,沈某并未曾……”
“沈老爷是未曾与平王殿下往来,还是未曾将沈姑娘送给平王殿下为妾?”
孙老爷忙作证,“沈金山确实与平王殿下关系亲近。”
一句话彻底砸实此事,也砸得沈金山完全懵了。左右逢源向来是他最大的本事,就在昨晚他还打算着如何稳住平王,利用他的力量消弭自己不利名声所带来的影响,借机坐上会首之位。然后强大之后再如何搭上更厉害的人,比如说小王爷,然后一步步往上爬。
这并非他痴心妄想,接手箫家这些年,他一步步让箫家从众多普通绸缎商中脱颖而出,变成可以与蒋家比肩的庞然大物,所依仗的便是踩低捧高、捡高枝。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点,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手中这柄利器会突然对准矛头指向自己。
此时此刻,沈金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在他绝望之时,望着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账房则是长舒一口气。小王爷交给的差事可不好办,多亏了沈金山这么一闹,不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把所有责任推到平王头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平王带来的账房等人虽然是跟他一样的软骨头,但最起码还知道自己正经主子是谁,一开始也不想为小王爷卖命。
可陈志谦是谁?虽然两辈子对追姑娘没什么经验,但自幼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长大,甚至有几次险象环生,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算计,于他而言早已成了吃饭喝水般的本能。
“账房家中娇妻幼子,却是可爱得紧。”昨晚从大帐中逮到沈德强,路过送平王私印时,他意味深长道。
听到这话账房腿都软了,家中娇妻去年开春才给他生下儿子,胖乎乎的小家伙包在襁褓里别提有多可爱。这趟差事回去后,差不多也该给他摆满月酒。可小王爷意思,若是办不好这差事,家中人有可能遭遇不测……
他丝毫不怀疑小王爷有这本事,连皇上都是他亲舅舅,弄死他这连品级都没有的管事,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账房心下感叹,手上却不敢再有丝毫怠慢。熬灯点蜡,当晚便清点好所有房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好不容易弄完,正准备歇息会,去山谷旁小溪取水洗脸时,听到边角帐篷内熟悉的惨叫声,他心下一惊。
小王爷可不是平王,平王虽为人高傲,时时刻刻拿着高高在上的腔调,可大多数时候很好糊弄。小王爷则完全相反,平日寡言少语,很少拿身份去欺压人,可若真得罪了他,立时就给你来个狠得。
连平王都敢动,更别提他!
想到这账房打个机灵,一夜未曾合眼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拿起房契带人马不停蹄往城里跑。
这会在孙家门前,面对主动找上门的沈金山,他灵机一动编个理由。
房契可是你沈金山孝敬殿下的!殿下看不上眼,故而特命我等手下处置咯。
什么?你说你跟平王殿下并无干系?可孙老爷一力作证,不仅孙老爷,先前跟在箫家后面的几处商户住得比较近,听到这边动静也急匆匆赶过来,问明情况后他们纷纷面露喜色。
好你个沈金山,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前面暖锅宴被你坑去那么大一笔银子,因为无钱可捐在昨日的征募军饷宴上被人看尽笑话,失面子又失里子,这仇才过去没两天,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会还不赶紧痛打落水狗!
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几位商贾跟在孙老爷身后,全力证明沈金山跟平王关系好。平王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一般商户岂能入他眼!能被平王殿下看中,沈金山肯定付出了极大代价。
“没想到沈兄竟将箫家半数资产拱手送上,在下佩服。”
人嘴两张皮,灵巧的商人嘴皮子更是利索,能直接把黑得凑成白的。因为心怀仇恨,也是被眼前利益驱使,几位商贾更是火力全开,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坐实此事。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饶是沈金山嘴皮子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次性说过这么多人。更何况他们说得也没错,平王之所以高看他一眼,虽然有阿慈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箫家能帮他捞到银子。
这会他倒想把所有事都推到阿慈身上,可若是一个月前名满青城的才女阿慈,还有可能让平王倾心。现在声名狼藉的阿慈,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这会他总算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而比这滋味更难受的,则是他必须得眼睁睁看着原属于箫家的铺子被人夺去。
双重打击之下,他只觉胸闷气短,一阵天旋地转传来,他身子止不住往后倾。
“沈兄又犯病了,为何总在这等紧要关头犯病。”
有商贾感叹道,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齐齐发出嘘声,前几年晋江清淤之事他们还记得那。
不仅这些寻常百姓,连箫家护院也有些迟疑。老爷这是真犯病,还是在装病?若是寻常时候,他们早就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想方设法在老爷面前露脸争功。可如今箫家颓势已显,连出门都有人对着他们衣裳后面的“沈”字窃窃私语吐唾沫,重重压力之下没人敢再犯众怒。
这一迟疑,没有人上前接着,站不稳的沈金山直直跌在地上。震荡传来,他直接吐出一口淤血,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喘着粗气。
“看这样,好像也不是装的。”
人群中不知有谁这样说道,跟着过来的箫家护院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手伸在他鼻下试探呼吸。
“不好,快去喊郎中。孙老爷,不知……”
犯病之人不宜颠簸,面前的孙家是最佳诊脉修养之地。护院满含期冀地看过去,还没等话说出口,站在门口的孙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过来,满脸悲悯。
“虽然他对不起我孙家女儿,更对不起我孙家,可毕竟儿女亲家一场,如今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来人,去我府里将前几天新做好的那几床缎面锦被全搬来,在马车里多垫几层。”
孙家本来就是开绸缎庄的,就算没了一半家产,家中也不可能缺锦被。丫鬟领命,不久后便搬着一床床锦被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把箫家马车铺了四五层,直铺到踩下去脚脖子都没进去。
暖锅宴上犯哮喘后,沈金山随身带着药丸子,本来这次犯病时他能及时止住,可刚才他灵机一动,若是此刻犯病把事情闹大,是不是就能暂时保住那些铺子。心下闪过这种念头,他非但没有吃药,反而不再压抑心下郁卒。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孙老夫人竟然会用几床不值钱的被子打发了他。被下人抬着上了马车,他拼命的想要阻止,可已然犯病的他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随着车门被关上,车内陷入昏暗,沈金山感觉他的心也在马车的颠簸下不断往下沉,一直沉到黑暗里。
沈金山猜得没错,打法走了最碍眼的他,孙家门前再次陷入了争执。
急匆匆赶来的几位商贾都曾参加过暖锅宴,损失惨重,心里早已恨极了沈金山。箫家铺子大家都清楚,这些年一直经营良好,拿过来就能赚钱,且平王急于出手价钱肯定不高。这等既能为自己出一口气,又能得利之事,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平日跟着沈金山的人也大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每个人都想要位置最好、收成最高的那几家铺子,为了能争过来,他们围住平王账房,低头哈腰说尽了好话。眼见说好话不管用,改为互相攻讦,彼此揭对方的短。
利字当前,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抢破了头。虽然他们不及昨日中午沈金山心神不稳下的癫狂,揭短事还存着点分寸,但只言片语间露出来的种种囧事也足以让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