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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怜在秋天的早晨醒来之时,或是清冷的薄寒飘在屋中,她只觉得自夏天开始的不适更重了些。梳洗后站到廊下,院中的宫人正在慢慢扫去青石板上的落叶。琴川从屋中匆匆出来,给她披上一件褙子,如同响应琴川一般,秋风在此刻吹过,满院梧桐连绵的响起莎莎的声音。琴川轻声道:“主子,天凉,还是先回屋里吧。”
苏怜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看向带着关切目光的琴川,轻轻笑道:“听,秋天在说话呢。”
屋中氤氲着浓郁的药香,轻絮遣退了屋中的小丫鬟,亲自熬着药。她背对着进来的苏怜与琴川,拜佛似的晃着手低声念道:“好太医,这药可保佑我家主子早日安康。”
“他们连病症都说不准,药怎么能用准了。”苏怜坐到一旁,摇了摇头笑道。
被她发现自己的念叨,轻絮尴尬的笑了一笑,然后轻声骂道:“这该死的太医院,养了这么多闲人,不知都是吃什么的。”
“你刚刚还求人家呢。”琴川一面笑着向轻絮道,一面接了苏怜脱下的褙子挂在一旁,又看向苏怜道:“宫里宫外这么多人挂念着主子,主子不为我们,也该为圣上考虑,振作起来,好好吃药。”
琴川与轻絮皆带着无关谄媚的关切,这份诚挚的情感沉沉的压在苏怜心里,她眼神不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安静的到了正午,凝和宫中小厨房做了秋天刚刚网来的鲈鱼,琴川刚揭开锦盒盖子,苏怜突然自己拿了盖回去,然后向轻絮道:“轻絮,你去一下披芳阁,请江美人过来,就说我请她吃极好的鲈鱼。”
轻絮应了,连忙出去,一旁琴川向苏怜道:“主子,你未吩咐,厨房这只做了主子一人的膳食,奴婢这就让她们再做一条。”
“不必。”苏怜伸出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装菜的锦盒上:“就这样等着。”
江菱是匆匆忙小跑进来的,如同闯入秋天的艳阳,她笑着向苏怜道:“秋天的鲈鱼刚网来,除了你这,宫里怕是只有皇上和长秋宫那里有。”苏怜笑道:“你喜欢便好。”
琴川这才又打开锦盒,所幸饭菜尚温。拒绝了琴川的伏侍,江菱自己夹了口鱼肉,尝了一尝然后笑道:“这是你们江南的做法,北方是不加这些香料的。有桂叶和柠檬草。”
说着,她又品了一品,然后微微皱了皱眉。似是看到了她神色的变化,苏怜亲自拿汤匙盛了一小碗汤,递给江菱。江菱皱着眉,也忘了说谢,接过来直接抿了一口,突然她神色大变,猛地站起,把手中的汤洒了一桌。
屋中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有些惊慌的看向神色十分严肃的江菱。“琴川,快,你去前殿去找皇上来。”江菱顾不及还未反应过来的众人,大声向琴川道:“请皇上务必过来,就说有人要害你家主子。”
她全无了素日里常见的嬉笑之色,雷厉风行的又转过身道:“轻絮你陪着你家主子,崔卢你带人和我一起去你们宫里的小厨房。”
她声音急促,又神色紧张,崔卢自然不敢怠慢,忙喊了几个宫人与陪同轻絮往西厢去。轻絮也十分慌乱,匆忙站到苏怜身旁,却看到苏怜面色平静的拿出手帕,把刚才江菱洒在桌子上的汤水擦干净了,然后将手帕随手丢在桌上,她喝了口茶,向轻絮笑道:“莫要慌张,没什么大事。”
外边江菱带着几个宫人风风火火的赶到厨房,见两个厨娘还在收拾锅碗,江菱猛地一推门,吓了二人一跳。
江菱冷冷看了二人一眼,然后厉声喝道:“崔卢,派人就在这看住她们两个,把这屋锁了,不许出进,关乎你家主子的安危,出了差错,你可担不起罪。”
“奴婢明白。”崔卢连忙向几个小太监吩咐道:“你,在屋中看着这两个人,你们几个在屋外,锁了门窗,寸步不能离开。”
“娘娘,崔公公,奴婢这是犯了什么事。”那两个厨娘已吓得面如筛糠,颤抖着跪下来哭问道。
江菱却不顾理会二人,见崔卢安排好了,又匆匆回了苏怜屋中。她回到屋里,看到苏怜安然坐着,心里也平静了许多,过来握着苏怜手道:“你这几日可有肠胃疼痛,或者干吐之类?”
得到苏怜的否认,她才拍了拍胸口道:“观音菩萨保佑,亏得你让我过来了。”
她正想和苏怜解释一下,外面突然传来通报之声,接着便看到庄岚神色慌张的从院中急步走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琴川。庄岚进来先不顾其他,三步做两步往前扶了苏怜,小心看了,然后才道:“可没什么事?”
苏怜微微点了点头道:“臣妾无恙。”
庄岚这才惊魂方定的站好,看向江菱道:“菱儿,你说一说怎么回事?”
“是。”江菱忙跪下道:“回陛下,今日怜儿邀我来她宫里尝一尝凝和宫小厨房中做的鲈鱼,陛下知道臣妾家中是开药铺的,臣妾吃了厨房做给怜儿的菜,里面放了南疆的一种果子汁液,唤作羊钱子。这果子晒干了可当药用,若是挤出新鲜的汁液,便是毒药。”说此话时,她面上也掠过一抹怒色,声音变的凝重了几分:“这东西不是直接服用,而是煮在汤里,吃个一次两次也不会怎样,但若是长期服用,会伤及胃脏,乃至损害性命。”
江菱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在屋中炸响,琴川连忙跪下伏首道:“这是奴婢失职,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琴川这一跪,轻絮等凝和宫中其他宫人才回过神来,匆匆忙的跪了一屋,不敢出气。
而此时,站着的庄岚,他的面色由一开始的紧张,随着江菱的奏陈一点点转为暴怒。他颤抖着握了握手,然后看向一旁这些时日连面色都愈发苍白的苏怜,那燃烧的怒火,一时又变成了极大的恐惧,他险些就失去了她,想到这点,庄岚又连忙伸出手拉住苏怜,然后向江菱道:“那怜儿现在如何?”
江菱如释重负般的舒了口气道:“万幸,怜儿她还没出现肠胃疼痛的症状,可见中毒不深,只需用些山楂、陈皮调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庄岚连连点头,又挤出一丝笑容看了看苏怜,苏怜只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力道愈发变强,庄岚转过头去,发出冰冷的声音:“贵骆,传旨下去,大理寺、刑部、殿前司的堂官,半个时辰后到应天殿等候。派人把厨房那两个奴才先押进大牢,不得有失,把厨房和她们的住处都查抄一遍,要找出一切可疑之物。”
“奴婢遵命。”贵骆领了旨,赶忙出去传旨。庄岚又回身看向苏怜,轻声道:“怜儿,朕。”他面上仍有些惊恐之色,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臣妾未有什么事。”苏怜看了看江菱,笑了一笑:“这次多亏了菱儿。”
庄岚这才回过神江菱还跪着回话,赶忙让她起来坐下道:“菱儿,你这次可立了大功,朕要好好赏你。”
“怜儿没事便好。”江菱与苏怜相视一眼,露出一丝笑容道。
庄岚这又看向满屋宫人,冷声道:“凝和宫宫人尽数失职。”
“陛下。”苏怜轻轻握了握庄岚的胳膊,她的手软若无骨,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此事太过诡谲,若非菱儿这样熟识药理的人,纵然十万个小心,也无法防范。还请陛下开恩。”
“你就是这样,才会为人所害。”庄岚看着她静如远山的双眸,仿佛熄灭了一宫的紧张与怒火:“罢了,看在你家主子的面上。凝和宫全宫罚俸一月,琴川、崔卢罚俸两月。这样的事情,若再发生,朕绝不轻饶。”
“奴婢叩谢皇上圣恩。”听着满宫的谢恩之声,庄岚有挥手示意众人平身出去,然后看着琴川道:“琴川,宫里的所有人都要一一盘查,凡是有一丝可能与此事有关的,立刻呈奏。”
琴川俯着头,垂目沉声回道:“奴婢明白,皇上放心,这宫里一丝对主子不利的人,奴婢都不会放过。”
“菱儿,你在这里陪着,等晚上朕回来,你再回去吧。”庄岚向江菱吩咐道,又带着歉意的看向苏怜道:“朕要去前殿,召集刑部等官员,彻查此事,一个小小的厨娘,哪来的胆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背后定有主使。你放心,朕一定会查清此事。朕晚点再来。”
此事如惊雷一般在后宫与前朝炸响,后宫嫔妃,竟在宫中被人长时间下毒,此等荒谬之事,大齐历代也少有出现。庄岚命刑部,大理寺,殿前司一同查办此案。凝和宫中两个厨娘,连同尚食局当初引荐这两人的太监,当日便一并下案,彻夜审问。
而在厨房之中,果然查出了一坛羊钱子挤出的汁液,与酒醋混在一起。这更加佐证了江菱所说,而狱中那两个厨娘都矢口否认,物证之下,刑部为复圣意,连连用刑。到了第二日,其中姓汪的厨娘,遭不住刑,供出了是自己所为。这三月以来,只要庄岚或者其他妃嫔没有来凝和宫与苏怜一同用膳,她便往膳食里加些毒药,又怕急性发作,因而她每次都不敢多加。她这番供述,与江菱所说十分符合,但她却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受谁指使。无论刑部后面如何用刑,她都坚持自己只因嫉恨苏怜美貌,一人所为。
刑部与大理寺又查了这汪厨娘的来历,原来她年轻时曾被丈夫抛弃,后到了东宫当差,去年又进了尚食局。刑部便写了一份折子,说的是此犯人因相貌丑陋,被丈夫抛弃,其心扭曲,竟迁怒于苏嫔,从外面药铺买了羊钱子,意图谋害,皆其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当判死罪,即日处决。不想刑部的奏折还没上去,那厨娘心知自己绝无活路,趁狱卒不注意,砸了饭碗用碎片刺喉自尽。
案子还没完全审定,犯人竟在狱中自杀了,刑部与大理寺都十分头痛,但犯人死了,案子也无法再审,刑部尚书何厉只好把审定的奏折和未能严加看管犯人的请罪折子一并递了上去。
刑部判罪的奏折,虽然合乎逻辑,但庄岚却并不信什么嫉妒苏怜美貌的托词,他打回奏折,命刑部重审。不想第二天一道奏疏从朝中呈上,奏疏上写的是,不可因后宫之事误了国家大事,今刑部已经审出犯人,供词物证一一俱全,恳请庄岚移心朝政。
这份奏疏自然惹恼了庄岚,他立即下令将写这封奏疏的御史罢了官。然而超出他意料的是,这封奏疏只是一个开始,次日御史吕斌,汤保再度上疏请庄岚勿耗费国力于后宫,庄岚意识到了这并非是某一个人的一己之见,他沉默着压下了这两封奏疏,没有做出惩罚。
然而朝中的意见并没有停止,此后几日接连有御史和六部九卿官员上疏附议,直至奏疏的署名中出现了两个名字:任长清,伏长安。
庄岚虽然不喜朝政,但也明白,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满朝文武的意思,身为天下至尊的皇帝,此刻,他竟有了一丝无力之感。朝中大臣对苏怜早有不满,她不仅专宠六宫,还有些缺乏礼数的流言,中元节鸿山秋行,她与庄岚同车同辇,又住进了紫宸殿,如此种种,都让朝中对苏怜有惑主的非议。
因而此时虽然出了这样的大案,但任长清与伏长安仍准备让刑部尽快审结此案,将庄岚的注意更多分到北修漠川,西御西狄的事情上来。然而庄岚并不买账,苏怜在他后宫中被人下毒,这样的事让他不仅自责,更是万难接受,于他而言,眼下没有比彻查此事更为重要。但庄岚也不想因此与满朝相抗,反而更让朝野对苏怜不满,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朝中,他可以轻松相谈的人。次日,翰林院修撰任凡,奉旨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