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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凓往北去瀚江,虽然遥远,但却都是官道,又是商贾繁盛之路,因而十分好走。而南去柳华却是往南疆方向而去,虽比不了南疆的万里大山,但也是山路崎岖,行路艰难。苏沈也没料到这样的情形,三人赶着路到了柳华县时,已是一月之后。柳华本就不是富庶之地,只有两片残破城墙,县城与乡野连在一起,三人牵着马走在城中,本想找个客栈住下,问问哪里能买到船,却看到街上人都匆匆在往一处跑,像是凑热闹的样子。
苏沈便拉住一人问道:“老乡,这是做什么去。”那人一看,是三个年轻公子,都牵着高头大马,仪表不凡,知不是寻常百姓,忙堆笑道:“几位大人打哪来,要找谁?”苏沈笑道:“我们是来这坐船赶路的,刚进城便看到你们都匆匆忙忙的去凑热闹,发生什么事了?”那人站的近了小声道:“我们这大户和我们县太爷打擂呢,这不都赶着去看么?”苏沈笑道:“这可奇了,你们这大户多大的本事,能和县令打擂台。”那人忙做出一副大有门道的表情,向几人道:“这几位就不知了,我们这柳华陈家,可是当今宫中德妃娘娘的娘家。”庄崖闻言皱眉道:“这又怪了,我大齐祖制,王府后宫妃嫔都从民间选取,选中之后各家不可封赏,不可赐爵赐官。他便是德妃的娘家,岂能与朝廷对抗。”
“这位公子好见识。”那人笑了向庄崖道:“只是公子到底想的太好了些,规矩是不能封官封爵,但人情在这,谁敢得罪他家。更何况,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是流水的命官,铁打的乡绅,这陈家本就是柳华数得上的大族,后出了个太子妃皇妃,那就更厉害了,这几年占山占地,都是他家做的。”
庄崖听了冷哼了一声,面色隐隐有些不善,苏沈拍了拍他的肩膀,向那人笑道:“那依你这么讲,你们这县令又为何要招惹他家。”“这位公子是问到点子上了。”那人拍了拍手,向说书似的正色道:“几位知不知道,我们这新来的县太爷是什么人?”不待苏沈等人回说不知,他已迫不及待的道:“是今年皇上点的新科状元老爷。”
他这样一讲,果然苏沈三人都有些惊讶,互相看了看,那人只当三人被吓到了,又忙道:“顾老爷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他来我们这也就一两个月吧,便先把前任那个王八蛋昏官搞的乱七八糟的事都给理清了。清了这些错事,我们这里人都信服顾老爷,顾老爷便开始清查那些乱占地占田的大户,这首当其冲的就是陈家,这几日,顾老爷让他们家把前几年强取豪夺的那些田,都退还给农户。陈家哪愿意退,顾老爷便让县衙的兵,守在他家地里,谁知今日有个兵,被蛇给咬了,眼看是活不成了。这明眼人谁不知道,定是这陈家干的,可没证据啊,这不,顾老爷亲自去田里,和他家人对着干上了,现在且僵着呢。”苏沈想了想道:“这田里蛇也是常见的东西,你们怎么就判定是陈家放蛇咬人的?”那人道:“公子你外乡人不知道,咬人的这蛇叫血玉红,毒的厉害,只要被咬了,大罗金仙也活不成,这蛇并不在田里长,只在山上有,我们这里山上也难见,还得再往南才多。这陈家啊,祖辈就会训蛇,这血玉红只有他家才会养。”说着,他又挥了挥手道:“不能和你们多说了,再多说两句,那边该散了,我们这些人啊,能不能过好这个年,且看顾老爷能不能给我们争下来点地了。几位,一起去看看热闹?”
苏沈笑着挥了挥手道:“我们不急,一会得闲再过去,老乡,你要着急就先走。”那人道:“得,只一样,我看几位不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若是哪个大人物问你们,可别说是我把这些事都抖露出来的。”说完,苏沈三人都道了不会,他才匆匆走了。见他走的远了,庄崖才道:“大哥,我们也去看看吧。”任殊也点头道:“就是,我也想见识一下今年的状元郎。”苏沈笑道:“赴任不足两月,便做了许多这样的事,可见是个有霹雳手段的好官。”庄崖道:“有这样的官员,是我大齐的福分,我们且去看看,若能帮到他便帮一些。”
三人牵马跟着人群走到城北田垅之间,果然看到围着些人,穿过人群先看到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大腹便便,脸上长着横肉,穿着锦罗,坐在一个搬来的太师椅上,身后围着一群满脸骄横样子的人。而他对面,一棵大榕树下,站着一队官兵,树下坐了个穿着朝服的肤色颇黑的短须男子,苏沈三人一看便知这就是那位顾大人。
双方看着剑拔弩张,但顾锋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说话。这样彼此沉默,过了许久那胖子像是忍不住了,向顾锋道:“我说顾老爷,你到底有没有话要吩咐,不吩咐,我们就散了,这蛇咬了人,怪到我们家头上,也太不讲道理了吧。”顾锋好像在出神,被他一吵,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道:“陈天海,这人是在你家田里被咬了,这怪到你家头上,也是情理之中吧。”他说话之间的神态语气倒不像针锋相对的样子,反如同在乡野闲谈。对面的陈天海却不买账,冷笑道:“这衙门的官兵,可不是我请来的,衙门的事我陈某自然不敢过问,只是以后顾老爷若仍往我家地里派兵,那陈某也不能担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他言语中透出威胁之意,引得顾锋身后的官兵都面有怒色,只顾锋依旧神色不变,站起来看向众人笑道:“你看,我虽是本县的父母官,但毕竟来的不久,对我们柳华的风土人情都不甚了解,例如这血玉红到底是不是田里有的,本官也不敢断言。”他这番话倒有一丝让步的意思在,陈天海也有些疑惑,不明白顾锋到底在盘算什么,只好问道:“那大人之意该是如何?”
“莫着急。”顾锋笑了一下,仍旧坐回榕树之下道:“本官这不是请明晓事理的人来了么。”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众人都闻言看去,只见柳华县丞唐品财引了两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过来,苏沈三人不认识,但听旁边人嘀咕道:“这不是赵员外和胡老爷么?顾老爷将他们请来做什么?”
苏沈猜到这两人想必也是柳华的大户,只见顾锋命人搬了两把椅子请两人坐下,然后向陈天海及围着的众人道:“陈天海,还有各位乡亲。赵员外和胡老爷,都是我们柳华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对我们柳华的事最为清楚,说的话也最为公道。现在本官就请问两位,我们柳华的田地之中,有没有这血玉红?”被称作赵员外的老者,先看了一眼陈天海,然后转过脸来轻咳了一声道:“这血玉红是南疆的毒蛇,柳华本就少,而且平日更是不下山,老夫这么多年从未听过田地里有过这东西。”此言一出,陈天海面色不禁有些难看,他恶狠狠的看了赵员外一眼,赵员外却熟视无睹的仍旧坐在原处。
顾锋则轻笑道:“对了,陈天海,本官还听说了一件趣事,听说你家颇懂训蛇之法,这是真是假?”陈天海锁着眉头,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道:“祖辈手法,不肖子孙都已丢完了,如今是不太会了。”“陈天海,这你可就谦虚了。”一直未说话的胡姓老者突然慢悠悠的道:“前年你爹还活着过寿,我们可都是在你家园子里见过你家驯养的蛇,其中就有这血玉红。”陈天海阴着脸,皱眉道:“胡老头,你说话可仔细,误导了顾老爷,可是大罪。”胡老头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他而是向顾锋道:“顾老爷,陈家会训蛇这也不是老夫我一个人知道的,老爷大可问问大家。”
顾锋轻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向围着的众人朗声道:“各位乡亲,大家可都知道此事?”众人也有素日里被占田欺侮记恨陈家的,也有心中不忿的,还有许多凑热闹的,一时都喊着知道,还有人叫嚷就是他家放蛇咬人的,场中群情汹汹,陈天海顿时便有被围攻之感,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不远处任殊有些好奇问道:“这倒奇怪了,不是说这顾锋在让大户退田么,怎么这赵胡两家反而向着他说话?”苏沈笑道:“好一手驱虎吞狼,没听刚才那人说么,陈家原只是这柳华的几个大家之一,但这几年,他家女儿先是被选入东宫,现又成了皇妃,想必陈家势力也是远胜当年,他这样占田占地,所损伤的除了寻常穷人,便是其他大户了,顾锋一上来做出只冲着陈家的姿态,其他大户当然帮他。”任殊听了不由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这顾锋看来也并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一旁庄崖却是沉着脸道:“堂堂朝廷命官,本该是一县之主,如今向这些大户讨个公道竟还要这样费尽心思,像什么样子。”苏沈挥手笑道:“且看他后面怎么做。”
场中顾锋又向陈天海道:“陈天海,你也看到了,大家都说这血玉红是你养的,你可还觉着与你家无关么?”陈天海哼了一声道:“就算我家养的蛇跑到了我家的田里,那也是我们陈家的家事,顾老爷不把兵遣到我这来,也不会出事,顾老爷难道想反怪罪于我不成?”“你家的田。”顾锋一点点收起了温和的笑容看向唐县丞沉声道:“唐县丞,本官让你带来的东西,给陈天海拿出来读一读。”唐县丞弓腰点着头道:“是。”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大声念到:“盛德三十四年九月,陈家纵容家丁殴打田户王福,后反咬王福寻衅,霸占王家田地五亩。盛德三十四年十一月,陈家借田户王贵银六两五钱过冬,利息六分,此有违大齐律法,次年王贵无力还钱,以田地六亩抵债。盛德三十五年四月,柳华遭灾,陈家借协助官府赈灾之名,以半价收买灾田八百六十亩。盛德三十五年五月,陈家强抢田户魏七女儿,后又打死魏七,霸占魏家田四亩。”
他这样一条条念下去,直念到今年,陈天海没想到顾锋来此这么短时间,竟把这些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顾锋冷冷看向他道:“陈天海,原来你口中你家的田地就是这样得来的?”陈天海虽然有些慌乱,但毕竟他有所倚仗,更何况都是些陈年旧事,因此便强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出来道:“顾老爷有意为难我陈家,我无话可说,只是拿这些无根据的事来定我的罪,只怕传到朝中,对顾老爷的声名前程,也不利好。”
“那好。”顾锋冷着脸站起身来,他削瘦笔直的身影,仿佛一柄立在田野的长剑,发出带着凌厉的声音:“本官现在就命衙门官兵将你拿下审问,本官不才,蒙皇上看中,钦点为状元,审案结果本官会连并刚才所念内容一同陈奏给皇上,我倒有看看会不会影响我的声名前程。”陈天海本算定了自己是当今皇妃的兄长,想借势要挟一下顾锋,谁知顾锋竟直接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出来,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反倒是一旁赵员外呵呵笑道:“顾老爷莫急,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天海啊,这事还是你有错在先,还是认个错,老夫相信顾老爷也不会为难你。”陈天海看了看赵、胡二人,又看了看四周之人,小眼睛转了一转,咬着牙向顾锋道:“顾老爷,是我刚才冒犯了,但请顾老爷秉公评判此事,我陈家必然听从。”
顾锋面色也跟转阴为晴笑道:“陈天海,既然你愿意配合本官,本官自然不会为难于你。这样,我的官兵是在你这被咬的,眼下性命垂危,你总得给衙门一个说法。”说着他从袖中取了一份文书,在手中张开道:“这是田地转让的文书,你把这一千亩的田地退还给官府,官府会分给百姓,你把田退了,那这人就不是在你这里被咬的了,往日占田的事也就一笔勾消了。”虽然事情发展至此,陈天海也想尽快息事宁人,但割出一千亩地又让他有些肉痛,他面露犹豫之色,正踌躇间,一旁胡老头慢声道:“陈天海,顾老爷所说是妥当之法,你要是这也不允,只怕这柳华县以后便容不下你了。”陈天海攥了攥手,也只好道:“拿笔来。”顾锋这边早有人备好了纸笔,陈天海当场看了文书,与顾锋把约签了,按了手印,便领着家丁冷着脸回了家去。顾锋收了文书又命唐县丞去送赵、胡二人,众人也都慢慢散了。
顾锋自己正准备带着兵回衙门,突然三个面生的年轻人牵着马走到身前,正是苏沈三人。走在前面的庄崖沉声道:“顾大人请留步。”顾锋看了看三人道:“几位,有什么事么?”庄崖拿出自己那块金牌,放在掌心给顾锋看了,又看向了顾锋身旁的众兵士。顾锋便命众人都先回衙门,等他们走了几步方才不慌不忙向庄崖行礼道:“下官顾锋,参见崇亲王爷。”庄崖挥手道:“不必多礼。”顾锋站好问道:“不知王爷来此,是有何事吩咐。”庄崖道:“没什么公事,只是刚才看了半日,想问顾大人一句,这陈家大小罪孽无数,顾大人既都查出来了,为何不将其拿下,反而只是轻轻揭过?”顾锋轻笑了一声道:“陈家在此根深蒂固,非简单可以扳倒,更何况还有背景在身。”庄崖冷冷问道:“那如果本王愿意协助呢?”顾锋正色道:“王爷若想追查陈家,自有你的方法,但若要说协助下官,王爷你并无官职,外臣不敢结交。”
庄崖没想到他会这样讲,想了想方才道:“那我想问顾大人一句话,顾大人的手下被陈家谋害,还有这么多田户被陈家欺凌,顾大人准备以后也就让陈家吐一千亩地就算完了么?”顾锋神色平和的反问道:“王爷这个问题,是以王爷的身份问的,还是同为大齐子民问的?”庄崖道:“本王当然也是大齐的子民。”“那本官现在就可以回答王爷。”顾锋的声音铿锵有力:“天网恢恢,是罪恶本官终会将其连根拔起。”他说这话时,眼神中透出不移的坚定出来,面色平静的与庄崖对视了片刻,庄崖方才露出一丝带有愧意的笑容道:“如此,是本王唐突了。”“老爷,老爷。”顾锋还未说话,几人便听到唐县丞从远处提着个笼子跑了过来,顾锋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这样慌慌张张。”
唐县丞气喘吁吁的掀开笼子上的布道:“我来请示老爷,这东西该怎么办?”只见笼子里是一条浑身血红,吐着信子的纤细长蛇,苏沈在一旁有些惊讶的道:“原来这就是血玉红?”庄崖也看了看,听苏沈这样讲便问道:“大哥,你认识?”苏沈笑道:“去给丫头买药时,路上遇到过,当时不认得,今天见了才知道叫这个名字。”任殊也伸头看了看道:“不是说这是南疆的蛇么,怎么去洛川买个药也能碰到。”她不明白,庄崖自然清楚苏沈是去南疆寻找青眼铜铃时所遇,一旁顾锋吩咐唐县丞道:“太过危险,找地方挖个坑,连笼子一起活埋了,挖深一些。”唐县丞忙应了是,又匆匆下去了,顾锋又转身向庄崖道:“王爷若无公事来此,下官便就此告退了。”庄崖点头道:“顾大人请便。”顾锋又和苏沈与任殊各行了一礼,方才告退。
远远的看着他的背影,任殊向庄崖笑道:“二哥,你这个王爷身份也没有像想的那么多人巴结嘛。”庄崖笑道:“若真是能官官都如此,那倒是我大齐之幸了,大哥你说是不是。”苏沈摇头笑道:“世人百态,哪能人人如此。”说着,他牵起马道:“不知觉天都要黑了,快点走了。”果然此时他们头顶之上,长空大雁,晚烟苍苍,映出黄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