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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锁深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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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二月雪白头,宛都江畔看折柳。

    建宁城墙晚钟声,洛川红楼酒溢喉。

    这民谣唱的是大齐疆域万里,时令风貌各不相同,而宛都再往南行,明溪府下,二月烟宁城中,往来行人已脱下厚重锦缎,更有许多游人往城外踏春而行。自京中而来的内监,便是这样一路看着红装而歌,煮泉而饮的景象,进了烟宁和烟宁县令一同,到了苏府之中。

    苏傅与烟宁县令熟识,略一寒暄,那县令便引出身边一宦官打扮的人道:“这是宫中来的沈公公,苏先生,有圣旨,快领旨吧。”

    苏傅闻言,面色如旧,整理衣装,跪下听旨。在他身后,苏沈似是若有所思的看了自己伯父一眼,然后也跟着缓缓跪下,那沈公公也不端架子,取旨朗声宣道:“上喻,朕依祖制,又按礼部所谏,择天下淑女以入宫中,现有明溪府下烟宁县苏氏讳怜,聪慧贤德,着二月十三日入京,不得延误。”

    “草民领旨谢恩。”苏傅再行礼谢恩,方才站起。

    那沈公公笑道:“苏老先生,今年礼部按旧例选天下女子进宫,皆是交各地官府先选入京中,再由内监挑选,独您家是单独的旨意,这可是上上的荣耀。”苏傅点头笑道:“承蒙皇上厚恩,草民不胜惶恐。”他一面说这话一面请两人坐了,又忙奉茶谢礼,沈公公笑道:“咱家报喜来的快,就不停留了,过两日还有宫里人来接,老先生可要让令侄女做好准备。”苏傅笑道:“自然不敢延误宫中事情。”县令又笑道:“公公放心,我这苏兄,是我们江南大儒,他家孩子礼数才情一应周到。”沈公公伸着手指笑道:“赵大人说的哪里话,苏姑娘是皇上看中的人,那肯定是万里无一。”说着他又看向苏傅,面带喜色的道:“咱家还有句话讲,虽然咱大齐的规矩是妃嫔娘家一律不得封赏,但只要皇上开心,什么规矩不是一句话的事。”苏傅捻须笑道:“老夫已是年迈之人,不在意于此,倒是小侄女,将来入了宫,还望沈公公帮携着点。”那沈公公哎呦呦的笑道:“老先生说笑了,这进了宫就是主子,我这做奴婢的,怎敢说什么帮携,只有尽心效力就是了。”苏傅给一旁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忙给三人杯里添了水,苏傅笑道:“既然沈公公这样讲了,我一定让小侄女进了宫牢记公公关照之情。”沈公公闻言大喜,忙举杯来谢,三人谈笑之间,

    苏沈本在他们身后站着,趁众人不注意,便悄悄往后退去,一人穿过小门,到了院中,苏怜仍是穿着家常白衣,披着一个搭肩,靠在廊下翻书,见苏沈过来,她才微微抬头看向屋檐道:“不过太久,燕子便该回来了。”

    她转眼看去,却看到苏沈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便又轻声问道:“今日外面喧闹,像是来了客人。”

    苏沈轻叹一声,坐在一旁勉强笑着问道:“在看什么书?”苏怜合了书道:“不过是些故事罢了,出什么事了。”苏沈沉默着过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似的道:“是宫中来人宣旨,要你进宫。”这样说着,他小心抬头去看苏怜,她笼着薄烟的双目之外,纤长的眉睫轻轻晃动着,她应了一声,然后浅笑道:“伯父想来会很开心。”

    苏沈双手不自觉的攥紧,咬着牙道:“那日伯父是故意的,我早该想到。”苏怜闻言,见他眉头紧锁,双手像是要掐出血来,便起身走到苏沈身旁,然后缓缓蹲下身子,慢慢握住他紧攥的双拳:“不需要生气啊。不过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何必在意。”

    苏沈紧锁眉头,看着眼前的少女,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苦笑了一声:“我答应过你,有些事情,让我一个人去做。”

    苏怜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她的眼中闪烁着四个鲜红的血字:“我们是困在命运中的无力之人,何苦挣脱。”

    各地选女子进宫,按例是要各自父母送入京中,但苏怜这边宫中却单独派了一个姓陈的老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来接,比传旨的沈太监晚到数日,就住在苏府之中,奉命侍候苏怜。

    苏怜见宫中来人,便跟苏沈去说,让把自己屋中的两个小丫鬟都寻个人家遣散了,苏沈见都是她屋中老人,便道:“你若是想,可带着她们进宫,历来进宫自娘家带下人的都有,也不算逾矩。”

    苏怜摇了摇头,浅浅笑道:“何苦让她们跟我去那没天日的地方。”两人一面说着,那陈嬷嬷自屋外进来,苏沈便告了辞。陈嬷嬷笑着对苏怜道:“今个儿接姑娘的船已到了城外候着,还有宫中禁军护卫,后天便是十三,我们就可进京了。”

    苏怜想了一想,方才问道:“到了建宁,便直接入宫么?”

    陈嬷嬷笑着挥手道:“便是姑娘,也得在教引司中住些日子,这两日只是给姑娘讲了些大概,还有诸多宫中礼节,奴婢到时一一教给姑娘。”

    苏怜点了点头,那陈嬷嬷又笑道:“更何况此次选淑女进宫,非姑娘一人,姑娘是个特例,其他几千人还要进京按模样,胖瘦高矮,言谈举止甄选,最后不过百人能为宫女,数人能为妃嫔。姑娘要等她们选完,才能一同进宫。”

    “那看来,若不是特例,这么严格,我是选不上了。”苏怜在桌前坐着,一面收拾自己常看的几本书,一面笑着回道。

    那陈嬷嬷忙合掌拍手笑道:“姑娘可太说笑了,奴婢活了几十年,也算见过世面,还从未见过姑娘这样神仙模样的人,莫说选几个,就是选一个,也落不下姑娘。”

    苏怜不过随口一说,也不在意,将手中一本《庾子山集》和一本《梦窗词》递给陈嬷嬷带来的宫女收着,又看了看自己摞满的书架,摇了摇头道:“罢了,书籍厚重,就这几本吧。”

    她这样说着,却仍翻着书架,此时只听门外有人进来,原是前院的丫鬟,到屋中向苏怜道:“小姐,老爷吩咐小姐去见他。”

    苏怜翻书的手略一停滞,愣了一下方才轻声回道:“好,我这就过去。”

    两日时间转眼就过,十三日一早,苏沈自外备好了车马,苏怜同宫中的嬷嬷丫鬟先上了车,苏沈骑马跟在后面陪苏怜一同赶往江边,春意渐浓,江水之畔,柳抽新芽,骑在马上远远便能看到宫中派来的小舟,金顶黄帘,一共三艘停在江面。

    车马停了,从船上先下来两个小太监过来搬了行礼,陈嬷嬷方才引苏怜下车,身后苏沈也翻身下马,陈嬷嬷看他们兄妹告别,便向苏怜说了句话,就带人先进了舟中,只留两人站在岸边,苏怜环顾四周笑道:“今年柳色越发水嫩,想来建宁,看不到江南这般好柳。”

    “怜儿。”苏沈盯着她,沉声道:“我不管伯父跟你说了什么,你到了宫中,随心便好,不必去做什么。”

    苏怜闻言,本挂着浅笑的神色微微一滞,眼角登时便落下泪来,她痴痴的念道:“哥哥。”

    苏沈轻轻抬手,帮她拭去泪珠,然后负手笑道:“区区天下而已,为兄还不需要你帮忙。”说完,他随手折下一支岸边的垂柳,然后递给苏怜:“怜儿,万事小心,护好自己,我们兄妹会有再见的一天。”

    “阳关三叠,柳枝九首,不过一场离别。”苏怜接了柳枝,向苏沈缓缓行了一礼道:“哥哥,就此别过了。”

    轻舟远去,展眼无踪。看着空荡荡的江面,苏沈脸上刚刚带着的温情慢慢褪去,他往马背上一蹬,弯下身,猛地一鞭,便往城中赶去,回到府中,只见苏傅正在厅前翻书,见苏沈进来,也不抬头,只问道:“怜儿可安稳上船了?”

    苏沈却不回话,冷声道:“伯父,我明天便离开烟宁了。”

    “嗯。”苏傅仍是看着书,不急不缓的道:“这次准备去哪。”

    苏沈盯着他,然后才缓缓道:“这次离开,我不会再回来了。”

    苏傅翻书的动作这才停住,他缓缓抬头,看向苏沈,他的目光带着锐利的锋芒,扫视着眼前之人。

    苏沈却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而言:“伯父,是你抚养我和怜儿长大,于我二人,你就是我们的父亲。但做父亲的,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我不是你们的父亲。”苏傅一字一句中都仿佛带着掩不住的怒火:“你们只有一个父亲,他死在了十六年前的春天,从那时起,你们活着,就只有一件事要去做,不管是你,还是怜儿。”

    “我会报仇。”苏沈迈步向后院走去,他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但那是我一人之事,我们叔侄,不会再见。”

    与此同时,已是百里之外,瀚江舟上,苏怜轻轻推开窗户,看向舟外,江水如碧,青山似洗,正是草长莺飞之时。一旁宫女过来笑道:“外面水凉,姑娘小心开窗受了寒。”

    似是回应她所说一般,一阵清风吹来,将苏怜额前的碎发吹散,她仍是那般安静模样,靠着窗户,喃喃低声道:“这般好山河,纵然破碎,想来也有别样颜色。”

    三月的建宁,毕竟不似江南,已近暮春。而是春正盎然,而此时盛春时节中的京中愈发骚动起来。这几日,天南地北的文人书生不断汇聚而来,或是骑驴坐轿,或是步行乘船,无论贫贱富贵,无论来自乡野名门,他们的身份此刻俱是一样,十载寒窗,为此一役,位于建宁东南角落的贡院即将在数日之后成为天下的焦点,三年一次的会试,将在这里举行。

    本届国子学在三月初便讲完了最后一课,学中约有一半学生要参加会试,任凡与林陌自然是要春闱一战,独路修因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并不参加。因此这几日,路修自然不敢去叨扰二人,这天,任凡照旧在府中温习,一个他贴身的小厮唤作起儿的进来道:“爷,外头梅大爷来请。”

    任凡知是梅子川等人,便让起儿备车,从后角门出去,往梅子川府上而去,到了梅府,只见厅中坐着数人,都是烟宁学派中人。

    见任凡来了,梅子川忙迎上来笑道:“万忙中喊你来,怕是耽误了你读书的时间。”任凡笑着坐下道:“不过这几日光景了,再看也没什么增进。耀辉等人可到京中了。”

    “要不怎么请你过来,我估算着他们怎么今早也到了,早早蔚朗便带了人去码头上等,只是这都下午了,还没有消息。”梅子川捻须笑道:“这次我们学派算上你约有七八个人参加会试,不可谓不声势浩大。”一旁郭平陵也是笑道:“以孤浅的才情,想来高中不难。”

    几人正说着话,便听到外面嘈杂声渐起,郭平陵忙起身出去,任凡等人也跟着起身,还未出门看到钱斌大笑着从屋外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人,都是大家熟识的师兄弟。

    各自一一见了,任凡方才问道:“怎么今日才到,我记得上月写信,你们便说要早点进京备考。”

    众人中一个唤作邹昱的,苦笑一声道:“想来你们还不知道,出了点变故,因此耽误了。”

    “什么变故?”郭平陵赶忙问道。

    “老师散学了,从此不再讲学。”邹昱叹气道:“上月沉璧突然辞别远游,第二天老师便散学了,让大家各自回家,从此不再讲学。”

    梅子川等人闻言都看向任凡,任凡摇头道:“沉璧和老师都没有跟我来信,不过有一事,想来于此事有关。”说着,他似是也有愁云笼上眉间:“沉璧有一个胞妹,想来各位都知道,上月礼部于天下择选淑女入宫,她也奉旨入京了。”

    郭平陵点头道:“老师无子,沉璧兄妹便是他的子女,如今二人皆远行,想来老师也是累了。”梅子川挥手道:“罢了,老师也上了年纪,讲学太过操劳,大家不必伤感,好好准备会试,不负老师授业之恩才是。”

    众人皆是称是,这边梅子川又命屋中下人丫鬟都关门出去,方才对郭平陵道:“平陵,你要说给大家的话,此时可以说了。”

    郭平陵点了点头,然后沉声道:“今年主考官共三人,户部尚书孟伦主持,翰林学士孔坤,汤义陪同主考。我曾在户部任职,孟尚书此人倒是熟悉,是个迂腐古朴的大学士,策、论想来不会出格,各位师弟当以平稳妥当为好。”

    梅子川接着道:“师兄几个不才,也只能给些建议,无力其他帮助。”

    “师兄哪里的话,如此关照,已是我们之幸。”任凡忙笑着回道。说着他又对众人沉声道:“若是大家有幸进了殿试,当今皇上喜爱诗词,不喜圣贤文章,又和会试不同,还需注意。”

    众人都道了谢,又各抒己见,细细商论了半日。此时建宁城中,这样举人相聚,谈论会试的数不胜数。独林陌一人清闲,他本就除了任凡,路修二人,没有太多熟识之人,况且为人豁达从容,纵然临考,也无甚紧张。

    这日书读的累了,仍往伴月楼中去找洛尘雪。如今二人十分熟捻,林陌轻车熟路的到了携星阁中,扶玉过来开了门,迎他进去笑道:“过几日就该会试了,大人倒是悠闲。”

    一旁洛尘雪正懒懒的趴在地衣上看书,她穿着轻绸,赤着双足,见林陌来了,便打了个滚坐起来笑道:“林公子这是成足在胸,这一去,便要金榜题名了。”

    林陌笑着坐下道:“到时若是落榜了,只怕你还要取笑我。”

    洛尘雪白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要落榜了,我还能说上话,若是高中了,以后便是天子门生,小女子可不敢攀附结交了。”

    林陌只当她是调笑,便不接话,只向扶玉道:“扶玉,该是晚饭时候了,今天楼中有什么好菜。”

    扶玉给他斟了茶,递过来笑道:“小姐晚饭惯例都是楼中来送,公子今天在,我去帮看看就是。”

    一旁洛尘雪却把书一丢,哼了一声道:“看看,这还没当官,便不理人了,扶玉不要管他。”林陌见她面色不善,忙赔笑道:“你看看,我只当你是玩笑话,你却又当真了。”

    原来林陌与洛尘雪两人,都有些痴处,自那日琴笛相会,这段时间总在一起,弹琴论友,各自都怀了一段心思,但洛尘雪性子孤僻,林陌总不敢冒犯。而洛尘雪更是自贱身份,她本就是极纤细的性子,如今林陌要科举为官,她自然既为他欢喜,也更多了几分更难言喻的愁肠。

    此时林陌见洛尘雪扭过头去不理自己,他虽为人豁朗,但亦心思细腻,善察人情,对洛尘雪心思便察了几分,于是靠近她轻声道:“莫说只是中个进士,就是为官做宰了,在你这里我也不会自恃什么身份,这种事情,你岂不知我。”

    洛尘雪这才转过头来,咬着唇道:“我这么愚笨,怎么能知道公子在想什么。”

    林陌笑了一笑道:“更何况这都是后话,金榜题名何其之难,我怕是多半要落榜是真。”

    “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洛尘雪推了他一把,然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从自己脖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林陌道:“这块昆仑白玉是教坊司中一个姊妹相赠,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戴了五年,你拿着。”

    林陌闻言,不禁一愣,抬起手来,又想了想道:“这太贵重了些。”

    洛尘雪往手中一攥,扬眉笑道:“想什么呢,考完可是要还我的。”说着她又重新递给林陌细声道:“愿蟾宫折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