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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硬物往我腰间深扎了几分,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回道:“我会把匕丢给跑得最快的那个人。 ”
“哦?你难道不想要匕鞘上的宝石?要知道,你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你拿钱救命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戏谑的笑意。
我看了一眼男孩浸满鲜血的衣襟,撇开头道:“我怀里还有其他可以当钱的东西。”
“哈哈哈,果真聪明……”男子闻言仰头大笑,我直觉身后冰凉之物抵得松了,猛地一个转身抽出腰间的伏灵索“啪”的一下就将男子手上的东西打飞了。紧接着脆脆的一声响,一根莹润的玉簪霎时粉身碎骨。
“哈哈哈……”男子看着我,笑得越“得意”。
我打碎了他的玉簪,他得意什么?!
“你到底是谁?你故意引走我的人,又请我看了这一出好戏,意在何为?”
“我是晋人,我叫赵稷。”男子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赵稷?邯郸君……赵稷!”
“没想到,你这小儿居然也听说过我的名字。我还以为在赵家,我赵稷的名字是个忌讳。”
邯郸君赵稷,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自然听过。如果说,当年六卿之乱是因为赵鞅杀了赵午而起,那么真正点燃这把燎原大火的人正是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二十几年前,于安的父亲为赵氏修筑了晋阳城,有城必须有民,赵鞅于是命令当时的邯郸大夫赵午将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国人质转送入晋阳。赵午不肯,赵鞅一气之下就杀了他。赵午的儿子赵稷为报父仇,拥城自立,是为邯郸君。中行氏、范氏,两大氏族皆与邯郸君有亲,因而以诛杀朝臣为名,举兵攻打赵鞅。这才有了后来为期八年的六卿之乱。
传说,邯郸君赵稷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虚。赵稷今年总该已出四十,可看起来却足足少了十岁。
“邯郸君今日相见,可是受人所托?”我问。
“拿去吧!”赵稷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带着木检、泥封的竹简丢给了我。
我接过竹简,看了一眼上面的卫国君印后,便笑了:“我原本还打算拿到两封信后打开来看一看,再决定是不是要交给赵无恤。如今,既是你邯郸君亲自来送信,这信我也不用看了,直接烧掉就好。”
“你不想知道卫侯和齐侯谋划了些什么?”
“想,但是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你邯郸君更想见到赵鞅死。利于晋国,利于赵氏的事,你绝不会做。”
赵稷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微笑着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小儿,不管是谁把你养大,是谁教你成人,他做得真不错。”说完,他一口气吹熄了手中的纱灯,灯火一灭,眼前的人便如一道黑烟消失在了我面前,只余下夜风里清冽的,让人迷惑的江离香久久不散。
待我回到馆驿时,驿站外高脚的火盆里已经燃起了指路的庭燎,阿鱼跪在庭燎下的一片碎石粒上,火焰将他的脸照得通红。
“你家主人呢?”我问。
“出去找姑娘了。”
“玉冠追回来了?”
“追回来了。”
“你也是该罚!跟在你家主人身边这么久,一招诱兵之计就把你骗走了。今日若真是有人要对你我不利,别说我回不来,你这条命也要断送在商丘城的巷弄里了。”
“阿鱼求姑娘惩处。”阿鱼眉头一皱,俯身在脚下的碎石地上重重一叩。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他,一拉竟拉在他断臂的空袖上。于是,又去扯他的肩膀,可阿鱼性子牛犟,只把身子一坠,任我怎么拽就是不起身。我此刻已累得虚脱,急火一上来,脑袋便痛得厉害:“你快给我起来!你当年不听我的话杀了鱼妇,断了一臂,如今还要毁掉双腿变成废人不成?赶紧去把你家主人找回来,就说我迷了路自己找回来了。”
“姑娘……”阿鱼抬头看着我,似是有些动摇。我趁机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快去吧!”
“诺!”阿鱼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我看着他一只空袖在夜风中飞卷,心中不由唏嘘:“愚人啊,愚人,当年你若不杀她,她怕是已经为你生儿育女了啊!”
阿鱼走后,我低头从怀中取出了阿素和赵稷给我的两卷竹简。阿素曾说,陈恒身边有一晋人谋士,所有阴谋布局皆乃此人所为。如今看来,这人便是邯郸君赵稷。我在临淄城时,几乎每一脚都落在他挖好的陷阱里,一路奔波逃命,最后非但没有保住齐侯吕壬的命,反倒平白害无恤失了一个张孟谈。
如今,他赵稷亲自交给我这么一封密信,就如同一条毒蛇把自己的毒牙放在我手心里,还笑着说,没事,我请你摸一摸。
蒯聩也许背叛了赵鞅,也许没有,但这毒蛇送来的信,我不敢看,也不敢把它交给任何人。于是,一扬手,便将两卷竹简丢进了身旁熊熊燃烧的火盆。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命运,也并不相信在九霄之上有一个人真正关心着世间每个人的苦与乐,生与死。
后来,那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是怎么起的,我一点也没看见,只记得自己踏上馆驿台阶的那一刻,身后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雨声在夜色里极响亮,像是爆豆似地从天空中直砸下来。我飞冲出去,去寻门口火盆里的竹简。可当我将两卷**的竹简抱在怀里时,无恤和阿鱼就这样出现在了漫天雨幕之下。
“你在干什么?”无恤飞身而至,拖着全身湿透的我冲进了馆驿。
我抱着两卷竹简,望着头顶暴雨如倾的天幕,惊愣了。
之后生的一切再不受我的控制。
赵鞅知道蒯聩有意叛晋投齐后,大怒不止。他立即派人送信到卫国,叫蒯聩送自己的大子入晋为质,以表明自己对晋国的谢意和忠诚。可蒯聩再三拖延,最后拒绝了他。
十年心血,一朝之间化为泡影,赵鞅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叛。
周王四十二年夏,六十多岁的赵鞅不顾众人劝阻再次站上战车,披甲出征,讨伐卫国。六月,晋军围卫,齐国派大军来援。
这一切生的时候,我就跟在赵鞅身边。帝丘城外的战场上,我见到了乔装改扮后的邯郸君赵稷,也见到了齐卿国观。在见到国观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阿素和赵稷为什么要将那两封密信交给我。
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陈恒是想故技重施,让赵鞅和国观在卫国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我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赵鞅。
幸而,赵鞅不是吴王夫差,他虽痛恨蒯聩的背叛,也深知自己不能与齐军正面交战。所以,他选择了退兵。
十月,等齐国朝中政见不一之时,赵鞅再次帅军伐卫。
这一次,他攻下了卫都。蒯聩连夜逃出了公宫,逃往齐国。同月,赵鞅在帝丘另立公孙斑师为君。
十月中,当我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新绛与无恤团聚时,事情又生了变故。
赵鞅在回晋途中,因过度劳累以致旧疾复,摔下了战车。
帝丘城外,逃到半路的蒯聩在亲信的护送下又重新回到了卫国,赶走了新君斑师,复位为君。
一场空,又是一场空。
坐在赵鞅的病榻前,我才真正看清了那两卷竹简中包藏的祸心——夺卫、诛鞅、乱晋。卫国莽莽的荒原上,下起了大雪。这里雪,冰冷、阴湿,没有轻盈飞舞的雪花,只有数不清的冰渣子混着雨水从天而降。刺骨的寒风在营帐外肆虐,帐中的一切都在动摇,世界似乎随时都会垮塌。
大军在外,日耗千金,而卫国一战来来回回已经拖了晋军将近半年。赵鞅不打算回晋,此时回晋,就意味着齐国朝局一旦稳定,卫国必将落入齐人之手。
所以,赵鞅昏迷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攻卫。
可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替赵家攻下一个卫国?
那一日,是我第一次站上战车。苍茫无边的雪原上,士兵的皮甲漆黑如墨,黑与白的世界里,独我一人青丝高束,红衣翻飞。
我要让蒯聩看见我,我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我。
帝丘城上,蒯聩披甲执戈登上城楼,在他看见我的那一刻,我几乎能听见他那自喉咙深处的蔑笑。
我驱车向前,命他出城投降。
他拿起长弓,一箭射断了我战车上的旌旗。
之后的攻城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我便收兵回营了。向巢走进我的营帐时,我正在处理手臂上的箭伤。
“巫士,巢乃军中副将,明日攻城理该由巢指挥出战。巢虽不才,半月之内必将攻下帝丘,拿下卫侯!”向巢被我今日的表现气坏了,他顶着一头的大汗冲到我面前,额上两道青筋突突地乱跳。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卷起的袖口,起身从营帐中央冒着滚滚热气的吊釜里舀了一杯热水递到向巢面前:“将军莫急,要先喝口热水吗?外面是不是又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