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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音死了,黑子证实了史墨的话。
这两年,五音掌管下的天枢出了不少纰漏,坏了好几桩晋国的大事。我和无恤在齐国被陈氏苦苦追杀,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身边的暗卫里出了陈氏的奸细。所以,赵鞅很早就怀疑天枢里有人出了问题,但不确定究竟是谁。
五音入绛后,赵鞅一直没有见她,前日里终于提她来见,两个人关着门待了半个多时辰。开门时,五音面带微笑坐在赵鞅对面。众人都以为,这女人投陈叛赵之事会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赵鞅竟突然下令命人在五音脚上捆上巨石,把她丢进了城外的浍水。处死她之前,甚至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当年,她摆渡送他过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总也是一见倾心过的,否则他不会把她带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枢。可如今说杀了便杀了,不查线索,不问凭证,甚至连我这个举报之人都没有招来质询就定了她的死罪。这就是男人的恩爱与恩情吗?我疑惑,彷徨,却没有人给我答案。
黑子得令要留在赵府替赵鞅训练府兵,于安来信说自己七月回绛,于是我什么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帮史墨修书,午后去四儿家里逗小石子玩。
史墨骗了我,可他终究还是我的师父。离开无恤,是我当年的选择;不要我,是无恤如今的选择。史墨在我们中间点了一把火,把火烧得烈焰冲天,尸骨无存的,终究是我们自己。
太史府、四儿家、竹林,我每日在城里城外来来往往,可两个人,一座城,我与他却再也没有遇见。
新绛城的天气开始慢慢变热,转眼就到了六月,院中两株木槿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修长的枝条上长满了翠绿色的大叶,花骨朵儿从绿叶之中冒出来,似乎随时都会开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这一日,我拿着小铲正给花泥松土,不经意间却发现枯叶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着一柄梳篦——这是我的梳篦,我在浍水边时交给五音的梳篦。难道……
我抬起头,初夏日的天空极蓝,远处的河水中,一叶木兰小舟在水光中载浮载沉,有渔女立在船头,撑杆轻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赵家新入府的乐伎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生下了一个男婴。那男婴出生时,据说双脚先出母腹,折腾了整整一宿才勉强生下来。只可惜,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赵府里没人来请史墨,也没人托我去给那孩子唱祝歌。一个月后,这原本该是无恤大子的男婴就被过继给了赵氏的一户远亲,叫人抱着带离开了新绛城。
赵世子三年无子,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又送走了。新绛城中,一时谣言四起。
不堪入耳的,曲折离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赵府的黑子也要凑一凑热闹,特意跑来竹林告诉我,说那男婴其实是个遗腹子,他的父亲是无恤出征卫国时的副将,因在帝丘之战中为护无恤惨死,所以无恤要抚养他的遗孤。但赵鞅不愿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无恤身边,故而让人送走了。
黑子的故事是真是假只有无恤一人知道,可他在府门口见到我的第二日就带着阿鱼去了楚国。
“陈盘使楚,齐楚将盟,速寻白公,分威散众。”我让黑子带的话,他原封不动地带到了。只是我没想到,无恤居然会亲自去找白公胜。
齐国想要拉拢楚国夹攻晋国,晋人若要破坏他们的结盟,就必须在楚国弄出些“动静”,好叫年轻的楚王无心理会齐人的邀盟。
巢邑大夫白公胜,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儿子,他在吴楚边境蛰伏多年,厉兵秣马,广纳贤士,是颗绝佳的“火苗”。无恤若能将他点着,那么楚国大地上势必要烧起一场弥天大火。到那时,齐楚联盟自然不攻而破。
晋国到楚国,山高水远,无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转道再去巢邑见白公胜,一来一回,怕是到岁末都未必能赶回来。
赵鞅的病在医尘的调理下渐渐好了起来,朝政大事处理起来也已得心应手。智氏那边失望是必然的,但也无可奈何。时刻准备着接任上卿之位的智瑶因此懊丧不已,不到七日就一连虐杀了九个府中的小婢来撒气。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长生的碧眸女婴,而有可能生下这样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我在从晋国到齐国的路上来了初潮,现在已经可以像四儿一样孕育一个孩子。这两个月,我私下联络了天枢安排在智府的几颗暗子,想要探查药人的线索。智瑶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觉,隔三差五就要招我入府。我每次迈进那扇府门,都担心自己再也走不出来。
不管智瑶和我聊些什么,我总觉得他一翻脸就会把我关进一间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象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愿生的孩子。一个不行,再生第二个,第二个不行,再生第三个……这样的念头几乎让我崩溃。我已经没了无恤,没了无邪,如果我消失了,还会有谁不顾一切来找我。
这一日,智府又派人来传我,传话的人一踏进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只新碗。
史墨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我的师父是个年近七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剑影里的高手,他不会拳脚,不会舞剑,可他是史墨。
之后,史墨不知对智瑶使了什么手段,智瑶竟再也没有无缘无故招我入府,暗地里跟踪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见了。我欣喜不已,干脆收拾包袱搬进了竹屋。
“子黯,为师已经老了,我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
史墨张开他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可他依旧想要我离开晋国,飞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个七旬老人的软磨硬泡,其烦人程度堪比一千只吵闹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师父,我每次只能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师父,我在等鲁国来的一封信,只要信到了,我办完自己的事就会乖乖地回云梦泽去,或者去更远的地方。
于安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屋里屋外暑气蒸腾,热浪滚滚,人最好躺着都别动,一动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儿不怕热,知道于安今天兴许会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给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小董石被四儿养得肉乎乎的,还烫人。他往我怀里一钻,我就跟大夏天抱了个火炉似的,汗水刺溜刺溜地往下淌。一个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没干过。我想衣服反正已经湿了,倒不如干脆泡到水里去。
正午一过,我提了个木桶,抱着董石去了浍水边,把孩子脱光往桶里一放,自己也跟着下了水。小家伙站在木桶里摇摇晃晃,溅上一点水,笑得都快疯了。小阿娘,多一点,小阿娘,多一点。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着大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我敢肯定,此时坐在竹屋里闭目养神的史墨一定也能听见。
“阿拾——石子——你们给我上来!”
四儿来的时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兴,她在岸上叫了好几声,我们一声都没听见。等听见的时候,四儿娘已经很生气了。
“他才多大,你就带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里泡着不起来!”
“这么热的天,冻不着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兴!”我推着木桶往河岸边游,一边游一边问,“于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没接到?”
“在太史屋里呢。”四儿步入水中去抱桶里的董石,小家伙还没玩够扒住桶沿哇哇乱叫。我正担心局面无法收拾,那家伙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实了。
“于安有说这次为什么回来吗?这么热的天,亏他还从风陵渡一路跑到新绛来,天枢山里头肯定比咱们这里凉快多了。”我爬上岸,低头去拧身上的湿衣,才拧干两只袖筒,一抬头,竟发现于安不知何时已站在四儿身后,旁边是扮作男装的阿羊。我赶忙披上岸边的长袍,嗔怪道:“走路这样没声音,要吓死人吗?幸亏我刚才没说你什么坏话。”
“四儿说你这次回来病了很久?”于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脚边的木桶。
“路上累的,现在都好了。你这时候回来要做什么,天枢那里谁在管着?”
“天枢已交给祁勇代理,卿相说我此番助无恤伐卫有功,特地让司功在国君那里记了一笔赏,赐了一座府邸在城西,另授我城中公职,负责协助亚旅(1)警卫都城。”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儿的手大笑,可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那这府名……”董安于当年的罪名是乱国,赵鞅现在即便有心提拔他的儿子,董氏之名恐怕依旧不能公开。
“卿相的意思是让太史在姓氏册上给我新编一个姓氏,但我觉得此事无需这样麻烦,我父亲的神位既然就摆在赵氏宗庙之内,那我也就入了赵氏小宗,以赵为氏,以嬴为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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