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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这村子长卧山林,虽常有江湖过客,也缘此颇多匪患;

    而眼下似乎又正值什么社祭期间,村里宰牛宰羊,针黹绣像搞得不亦乐乎,而乡人不懂规矩,口里手里没个忌讳,容易冲撞神灵,自然不受欢迎。

    我倒是想住客栈,只是暂且不说囊中羞涩,但说客栈内鱼龙混杂,就不是逃跑的人的好去处。更何况,这小客栈早已满员,就是蹲马厩和厨房也得和一帮大男人面面相觑。

    走了半天,也只有山脚下那三片瓦遮不住月光的小破庙勉强能容身。

    破庙归破庙,还是有那么一小节蜡烛的,尽管因为久置积灰的缘故,灰蒙蒙的,不很明亮。

    “今日支出……”

    茶摊外,我抱着荷包小声数钱——

    居然就只剩这么点?

    不行,我得再数一遍,一定是我的错觉。

    卫晏重新搜罗了些枯树枝回来,经过我的身边,向荷包丢了几个银锞子。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默默蹲下生火。

    火苗渐渐跳动,像是迎风长的小孩一般,渐渐趋于旺盛,暖意渐渐蔓延开来,他屈膝坐下,火光闪烁,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感觉有些乖巧的呆滞。

    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要“狗嘴吐不出象牙”前的平静。

    “卫丫头……”

    我小声叫他。

    他没有反应过来,慢了一拍才略微茫然地看着我。

    “我是说,卫晏……”

    虽自知失言,但我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我再数一遍,你还能变出钱来吗?”

    他回过神来,脸上略微抽搐:

    “……不能,你数几遍也只有这些。”

    我略微遗憾地合上了荷包,摸出个小瓶子。

    “喏,药——我不看你,你自己检查一下伤口。”

    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我没……你什么时候买的药?”

    “大概……是卖茶的时候吧,我看客人似乎都是走江湖的,想着应该会有人带伤药,便问了一声。”

    我捏着荷包,信手从他衣裳上摘了片粘着的草叶,百无聊赖地捻成一团,嘴里嘟囔道。

    他蹙眉似乎是觉得肉痛:“皮肉伤而已,放着不管没多大事……”

    我叹了一口气道:“正好这瓶也不剩多少了,也没花多少钱——好啦,别嘴硬啦,衣裳都沾上了,你自己不知道痛嘛?”

    他很是奇怪地看着我,到底还是低头接过了金疮药,在火边轻轻摩挲着瓶颈,什么也没说。

    夜里风声很紧,呜呜咽咽个不停,破庙本就四面漏风,即使火堆散发着融融暖意,依旧抵挡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凉意。

    过了不多久,开始落起雨来,来得仓皇匆忙,噼里啪啦地直坠人间,击得瓦砾嗡嗡作响,整个小破庙都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破庙漏雨,能容身的地方不过香案前这么一小块。

    此时污水横流,打湿了我的裙角,我忍不住瞥了眼正打坐调息的卫晏,可怜巴巴地抱紧了自己。

    “你坐过来些便是。”

    他不知何时睁了眼,忽然起身抱臂倚在一旁,微微别过脸去,怔怔地凝望着火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我正待辩解,他脸色却忽然一变,迅速扑灭了火堆,信手抽了一截树枝,直跃出一步,将我挡在身后,眉间微微拧出个疙瘩。

    庙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渐渐澎湃的雨声,近处只有暗红的火星明灭不定,像是起伏不定的微弱心跳,在夜里悄悄搏动着。

    “是有……”

    相比下自知算是眼瞎耳聋的我小声开口,却被他微微侧首,这一简单动作制止了出声。

    卫晏重心稍稍下沉,像是待捕食的头狼一般,一触即发。

    他交替步子,似是将自己彻底隐没于黑暗之中。

    有笑骂声。

    好像是一个老人与一个女子。

    老人声音雄浑有力,像是逡巡山林的猛虎,又或是潜游深渊的蛟龙,但怎么听都有股子不正经的意味。

    女子声音娇柔,却满篇脏字问候人家亲眷,泼辣的风尘劲儿中又带着点浑然天成的媚意。

    在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的雨声里,不甚清晰,却一点一点地逼近。

    我看不见他,只有淡淡的烟味缭绕在鼻尖,只能把抱着脑袋默默地往边上缩一点,再缩一点。

    破庙那本就虚掩的门被一脚踹开,一道身影疾疾掠进来。

    只听“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女子气急败坏的骂声又想了起来:

    “老不死的,摔疼了你姑奶奶!哎哟哟,老娘这脸,怕不是要破相!老不死的,杀千刀的,老娘非得把你这身老皮扒个干净,仔仔细细全部拿去喂狗。”

    那老汉故作一本正经应道:“老东西的皮有什么嚼头,还是你这身皮鲜嫩,适合喂狗。”

    我躲在香案下,默默想着:

    “卫晏,卫晏,卫晏……”

    电光石火之间,我听见破空而出的风声——

    像在京郊所见的箭矢破云而出的霎那!

    直指老汉咽喉!

    而其中的凛凛寒意更甚,直教人打了个寒战。

    也许这就是江湖人所说的杀机?

    “攻他下盘——哎哟!”

    我听得那女子兀地提醒道。

    凌空有声,似乎是那老汉信手取了什么东西,叫那女子暂时住了嘴。

    隐隐听得皮肉碰撞的闷响。

    “小娃娃,老头子虽然腿脚受了点小伤,但凭你这点道行想拿下老头子,还得回去连个几十年!”

    未等我脑筋转过弯来,只听得那老汉哈哈大笑,似乎不过一个抬手一个翻身,便轻轻松松地瓦解了这股子锐不可当地杀机,大象无形。

    我看不清他的动作,只模模糊糊看见他行云流水的几个推手,明明动作钝得很——即使我只能勉强瞧见个身形,也能看得出他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模样——但是,却能以退为进,以那绕指柔击溃这百炼钢。

    一声闷响!

    卫晏似乎摔倒了墙上,未等一声闷哼吐个干净,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喉头。

    看样子,是被制住了。

    “……”

    我刚张嘴要叫他名字,忽然想起来者不知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开始有意为之的故人,便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嘴。

    自知是个废柴,手无缚鸡之力之力,我蹑手蹑脚地从香案上摸着香灰——也许是风化已久的积灰,谁知道呢——打算趁老妖怪不备,撒他一脸!

    “——丫头,没错,就是你,香案旁玩灰的!把火点起来,到院子里把手洗洗!”

    老妖怪不紧不慢道。

    正在拢香灰的我,猝不及防被点名,只好默默地放下了手,老老实实地踱步到门口。

    一瞬间,我灵光一闪:

    “火绒在……他那儿,老前辈你去看看呗!”

    老汉嗤笑了一声:

    “还玩心眼哪?!他都给我点得死死的,哪里还动得了!除非……他能运作真气冲破穴关——你,说你哪小子,也别瞎试了,功夫不到家,仔细真气逆行,原地爆体!”

    “老东西没骗你,别犯傻。”

    那女子僵硬道,狠狠啐了一口。

    室内复又明亮起来。

    这老汉先凑上去,慢悠悠地搓了搓手。

    他,很脏,非常脏。

    指甲缝里都是淤积地黑你,指节肥厚积攒了厚厚一层老垢。

    但是面相却极好。

    浓眉大眼,须发花白,慈眉善目,层层褶子叠出个大笑脸。

    衣衫褴褛,散发着一股子油腻而诡异的味道。

    他从怀里摸出了个油纸包,从中掏出个油都结块的凉烧鸡来,一手使力,便扯了个鸡腿,大口塞进嘴里,油沾得胡子粘成一团,一边囫囵一边道:

    “不是老头子小气,而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不识好歹,个个都想杀老头子!”

    那女子头发凌乱,乌发雪肤,红唇妖冶,身段妖娆,体格风骚,就是被胡乱塞进个破布袋子里都能侧卧出美人春睡的效果。

    闻言,她不屑地嗤了一声。

    光线中,卫晏与她对视一眼,各有沉思。

    卫晏不再挣扎,但仍死死盯着这老者,像一条不甘心上岸的鱼。

    现场陷入一种难耐的、临死前的死寂。

    这种时候冷场,总感觉就要被秋后算账的样子。

    “——我没有!”

    我神经过敏,反应快到来不及过大脑,条件反射地举手道。

    “你?”

    老汉啧道:

    “是了,你最欠——居然暗算老夫,江湖道义都不讲,该打该打!”

    这话虽然冷不丁吓了我一跳,但是细细察看,这啃烧鸡的老头却是噙着淡淡笑意,除非是杀人如麻的超级变态,不然应该是说笑的:

    “……我又不是江湖人!”

    我委委屈屈道:

    “我们和前辈您无冤无仇的,您好端端闯进来,吓了我们一跳,我们还不能自卫了吗?”

    老头子几口囫囵吃完了烧鸡,胡乱抹了抹嘴,并不搭理我。

    “虽然出手遮遮掩掩,该是半山一路的。”

    他烤着火,对卫晏笑道。

    卫晏意欲起身,却动弹不得:

    “我不……”

    “哎——老头子见多识广,可不是好蒙骗的。看你路数,主要以命相搏,断不会是死老道那兜兜转转的路子,那便是倔驴的弟子。虽承了那倔驴的快准狠,却剑意却不够纯粹,火候不到,习武绝不超过五年!”

    卫晏见他出言不逊,估计是气大了,一个激动几乎额头青筋都要爆起来:

    “你!”

    “你什么你——半山人丁稀薄又眼高于顶,上一代挑挑拣拣只出了横梅老道和青羊那倔驴两个老东西,这一代若不是燕不到那后生资质着实不错,怕是此脉断绝。”

    “那倔驴向来挑剔,又行踪飘渺,若不是今日,老朽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能入她眼的苗子?!”

    说着,这老头子便凑过来一脸不信邪地要将卫晏瞧个仔细。

    “哎哎哎……”

    我和那躺着的女子都揪起心来。

    “哎什么,看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老东西,你好歹先洗个手嘛,人家好歹细皮嫩肉的少年郎!”

    那女子皱着眉看着卫晏心疼道。

    于是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老头在卫晏脖颈、衣衫留下了个油腻腻、黑漆漆的指印。

    “听话点,真气游走,你若一意孤行要运气反抗,仔细冲撞,废了筋脉!”

    那女子插嘴道:

    “他若真敢伤你,青羊散人定不会饶他!”

    “呸!当我真怕那倔驴?仔细我去京师她那老相好面前溜达溜达!”

    这老头子一面犟嘴,一面以抵住卫晏几处大穴,凝神闭目,禁不住砸吧起嘴来:

    “气血顺畅,根骨通透……确实是不错的苗子,家中习武?”

    卫晏一脸茫然地看着忽然开始调查户籍的老汉,摇了摇头。

    “普通人家能出你这样的苗子,算是祖坟上能冒青烟了——可惜习武太晚,太老太老!”

    猝不及防被嫌弃老的十七岁少男卫晏默默不言。

    这老头偏头眯眼琢磨道:

    “过来人可惜你是个好苗子,告诫你一句——你那姓沈的师兄不厚道,教你以旁门的花架势藏住倔驴的锐意,二者水火不兼容,虽便于他行事,却坏你根基!若你想走个长远,还是离那黑心眼子远点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