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小说网 > 双飞鸟之折枝篇 >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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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三教九流之地,人多眼杂,能掩人耳目,也易走漏风声。

    “即使你这样说,我也不能原谅你让我大半夜在路上溜达。”

    我臭着一张脸,一面打呵欠,一面发牢骚。

    他似乎是照顾我情绪不好,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爱答不理,只垂了眼打量了我几次,张口想要解释什么。

    “不许说卫某——

    也不许说在下!”

    听见他客客气气的我就心烦,忍不住率先喝止。

    “……”

    他来来回回唇齿打结,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徒步走野路回京城吗?”

    想到来时不知道几天的路程,以及山里令人晕头转向的野路,我就莫名打了个寒战。

    他摇了摇头:

    “不行,观止楼……他们的人追的太紧,要是截住了我们,在下……我现在这样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我看了眼他缠着纱布的赤手空拳,想了想对方寒光凛凛的刀刃,小声问:“观止楼?你自己说漏嘴可不是我想听的哦……那你要不要寻个趁手的兵器?不过我们不剩多少钱了,锄头镰刀木棍应该还是能买得起的。”

    他欲言又止地扫了我一眼,只道:

    “……我才不要农具!”

    感觉他好像又不想搭理我了。

    他忽的停下了脚步,好像停止吃草静观风吹草动的鹿——

    “你这就是矫情,是对农具有偏见!我跟你讲,以前我们县的看门大爷一把锄头不也逼退过山匪嘛,卫丫……唔!”

    我正在坚持传道自己的歪理邪说,也没看明白他身形怎么动的,却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我俩已经缩在了巷子的角落里。

    他捂着我的嘴,把我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地塞在背后。

    已是夜半,空旷的街道只有清风寥寥。

    我循着他的朝向看去,倒也没明白什么门道,只是觉得对面屋顶似有疾风掠过,偶尔有零星瓦片被碰击的声响。

    风可不会上房揭瓦!

    我默默屏住了呼吸,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真是奇怪,黑咕隆咚的,兴许是由于皮肤的光泽,兴许是此时此刻一触即发的情势而蒙上的薄薄汗意,我却能看见那道利落线条上奇异的光亮,好像也能感觉到他寒浸浸的视线。

    他手臂略微使力,推着我向巷子深处挪动。

    我不敢出大气,贴着墙寸寸蠕动,卫晏跟在我的后面,一面紧盯对面的动作,一面小步后移。

    “真是天罗地网,什么仇什么怨!”

    接连在几个巷子口触礁碰壁,恐慌久已成自然,我居然开始有闲心调侃。

    卫晏像拎着小鸡仔似的拽着我,倒是冷静自持地并不搭话。

    “你说你,是招惹了人家家姑娘,还是偷了人家宝贝?何必费如此阵仗抓咱俩加起来不过而立十年的人呢?”

    “……是杀父之仇。”

    他忽然出声,听不出情绪。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竟不知如何应答,一时间只觉得他是在承接我的俏皮话。

    “开什么玩笑啊,你才多大啊,习武才几年啊,不至于吧……”

    他冷冷地瞥向我::

    “你确定你要知道?”

    卫晏可能实力确实不错,兜了个圈子,花了点功夫抄了小道,居然还真就让我们逃出生天,甩掉了那些如影随形的恶犬。

    “观止楼究竟是什么地方?是正道,还是邪道?”

    郊外小溪边稍作休整时,我小声问他。

    朝堂纠葛我都没理清楚过,更不要提江湖恩怨了。

    他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懒怠解释,只好讳莫如深,装作听不见。

    “你还是告诉我好了,不过是个名号来历,又不是什么机密……应该也不算什么要紧事?反正现在这样就算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人家估计也未必会相信吧?死也要死明白点不是吗……”我瘪了瘪嘴,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堆耗子再吱哇乱叫,好奇得直痒痒!

    “没有死不死的,既然你与这事无关,我断不会让你受此牵连。”

    他对我的丧气话蹙眉纠正:

    “观止楼……”

    他沉思了片刻,下了决心似的:

    “剑客佼佼,与巴蜀毒门、平湖燕不到齐名,如果非要说的话,算是近年来中原无出其右的名门正派。”

    “那你和他们作对,岂不是……”

    难不成这家伙终究还是长歪了?

    “不是。”

    他这会倒是回答得干净利落:

    “不过……观止楼老楼主因我而死,我确实无可辩驳。”

    他神色平和,我看不大明白他眼中的情绪,沉沉如水,不知道是问心无愧还是麻木沉郁。

    他这样子,像是一只湿淋淋的水鸟,有些让人觉得不妙,我想要说些宽慰人的话,但是他却十分干脆地起身:

    “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

    20

    春末夏初,日头已开始间或亢奋起来。

    山林中固然清凉喜人,但是白花花的路面却也是温热烦闷,一蓬蓬热气轻轻搔着脚底,袅袅升起,自下而上地小火慢炖。

    正是那“酒困日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我将短褐扎紧,头发竖起,依然觉得十分烦闷。

    “哎哎哎!火都要灭啦!”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端着茶碗站在我身后大喝一声,吓得我顿时一个激灵。

    “好好好!”

    我一面手忙脚乱地拿干草和木柴,一面恨不得掘地三尺找风箱,这边才有了个小火苗,那边新客买茶旧客又叫着帮忙续茶……手忙脚乱找到在锅里泡着的长勺,手一抖差点没被烫去半层皮!强忍着痛,哆哆嗦嗦地将茶碗排了个方阵,两手抱着那长长的勺,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倒茶,对面又催促起来:

    “妹妹,你这精细人倒茶,我们老粗哪里赶得上喝喔!”

    我脸上一红,一面抱歉,一面加快手上动作,然而手里仓促不稳,慌慌张张也没个准头,总而言之,大抵是个水漫金山的情景。

    “老板娘回来可要心疼死了……”

    对面的客人从中挑挑拣拣了一碗,凉凉道。

    我颊上微赧,只好托腮在地面寻着可供容身的缝隙,腿上好像爬满了蚂蚁,片刻不宁。

    卫晏到底跑哪儿去了?

    这些日子他似乎在寻找某种指路印记,但是他不肯和我说,我也不晓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是来自哪门哪路,只好跟着他瞎转悠。

    他说要寻个法子挣点盘缠,毕竟后面还有好长路要走,结果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抵在这破烂茶摊干活了……

    什么破烂玩意儿!

    此处并非官道,不过区区一条山间野道,附近也只有一个不过十多户人家的荒村,偶尔来往的过客倒是形形色色,各有千秋,令人啧啧称奇——

    有牛车满载药材的农家,有布巾裹头背着个医箱的游方郎中,有扛着个破烂旗子,摇着铃铛的皂袍道士;也有背着硕大砍刀大碗豪饮的壮硕汉子,也有把玩着金刀,叽叽喳喳的混小子和佩剑挺拔、袅袅婷婷的劲装女子……

    我一边给桌上的水渍毁尸灭迹,一边偷偷摸摸打量着周遭茶客。

    “……沈公子这回要再不发火,这脑门怕就真让观止楼的那小孩踏扁了哈!”

    那背砍刀的汉子咕嘟灌了杯茶水,“啪”地按到桌上:

    “咱们沈公子什么人?怎么会与姓傅的那狗东西相互勾结?再讲,谁不知道漕帮盐帮之患后,沈公子便已久病不出,那里有那个精力去暗算观止楼?只可惜我等不能替沈公子出马教训教训这黄毛小子,也可惜老傅楼主走得仓促,没能好好教教这小子江湖规矩!”

    观止楼?

    我端起茶壶殷勤地去给那汉子续杯,想让他多坐会儿,多唠会嗑。

    他的同伴,一个拨弄扇子的小胡子接口道:

    “沈公子这回也未必会坐视不管——这燕不到主人固然光风霁月,不屑纷争,但是年纪轻轻能把这燕不到扶至如此地位,想来并非等闲之辈,也必然明白这空穴来风亦可众口铄金——眼下巴蜀那老毒物频频挑衅,定然不会放过这拉燕不到下马的机会,若仅仅只是息事宁人,这沈公子的位子怕是要到头咯……”

    我发现江湖人有个很有意思的点,一旦一方开始八卦,即使片刻之前大家还不相熟,周围的人也会立即加入讨论,各抒己见。

    “你们都说这沈应渐何等高风亮节,我看倒不见得吧?”

    果不其然,对面华服的少年把玩着镶嵌着宝石的金刀,屈膝抱腿,晃着手指道:

    “观止楼家门不幸,出了弑父犯上的畜生自然无可辩驳,但是如若不是这沈公子助那畜生一臂之力暗算老楼主,又截了老楼主的救命灵药,又怎会如此?您觉得这玩弄权术的小白脸当真当得起咱们这声尊称‘沈公子’吗?”

    这人听着,应该是观止楼的亲友团,似乎还是内部人士,消息灵通,对这沈公子深恶痛绝。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如此批驳沈公子似乎并不妥当吧?”隔壁那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又加入了战局:

    “在座的各位谁不知道,当年两帮为祸江南时,从江湖到朝廷皆束手无策,若不是沈公子大义凛然,哪里能还这些无所依祜的小门小派一个公道?又哪里能使那些无主冤魂沉冤得雪?”

    “再讲,沈公子承袭半山证道,文韬武略,医卜星相,都是得了横梅道人的悉心教导!一不求功名荣华,二不求强权威压,不去庙堂之高,不探草野之远……我等已以燕不到马首是瞻——那试问这样的人,他究竟图观止楼什么呢?”

    “就是就是!”

    女孩子吵架也有特点,当你面对的是一群女孩子的时候,于唇舌之争上,她们更善于围剿群殴——

    “沈公子自己都很惨的好伐?!明明出身名门,就是因为江湖纷争家破人亡,人家都讲了此生不愿多纠葛,唯做山间自由人!你们还这样抹黑他!这是最大的侮辱!”

    那小少年显然讲不过这群女孩子——也许说得过但是插不上嘴,面皮紫胀,故作大度地不予理会,但是心里仍是忿忿,只嘟囔道:

    “不看旧事,只闻今朝。管他什么前因后果,做就是做了……”

    同是那“沈公子”忠实拥护者的汉子与小姑娘又从从头到脚吹了一遭沈公子,直说得对面那小少年几欲目眦尽裂,愤而离去。

    卫晏回来的时候,已经被迫听完“沈公子传”的我正蹲在地上被老板娘训斥。

    “怎么了?”

    他随手将粗麻的外裳系在腰间,不太合身白色的中衣有些湿印子,略微贴合在本就清瘦的身体上,露出一点点暗色。

    老板娘见着他跟见着救星似的,一下子呼叫起来:

    “啊呀啊呀,小兄弟啊!你看看哦,我好心叫你们帮我看会儿摊子,不就烧水煮茶倒水这几件事情嘛——你看看哦,这半天用了我多少茶叶!来来往往的人嘛,都是为了讨口水喝的嘛,你放那么多茶叶干什么呢,放个一两颗不就行了吗——小姑娘你一把一把地放啊,哪家经得住这么用啊!我都跟你讲了,我们小茶摊,小本经营小本经营!”

    “……他们都说‘味道淡出个鸟’嘛。”

    我委委屈屈地小声嘀咕,捏着耳朵蹲在低下装作是一朵小蘑菇。

    “大娘也不为难你们,你看看噢,一碗茶算一文钱,那我就算今天下午来了个五十个客人,算你们五十文这不多吧?”

    “明明那几个人坐这都讲了大半天的闲话了……”

    老板娘没听见我小声犯嘀咕,卫晏耳力颇好自然是如数收入耳底,他不着声色地瞥了我一眼,也许说是瞪更为恰当,十分爽快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以为他要拉我起来,犹豫了一下觉得不能辜负这小子难得的体贴,但是手刚搭上他的指尖,他便一个哆嗦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把我甩了在地上,大惊失色地看着我——感觉更像是被轻薄的女子了。

    坐在地上的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个动作是要钱的。

    我默默地从荷包里摸了摸,没有找到零钱,只能给了个小的银锞子。

    大娘也不客气,眉开眼笑道:

    “啊呀你们这些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给这么多!大娘又不是真心生气。”

    我坐在地上默默摊开手,面无表情——找钱!

    不知道卫晏是不是刚刚当众把我摔在地上有所愧疚,他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走上前,伸出手,隔着袖子、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了!

    拉起来了?

    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居然把我拉起来了?!

    我一脸呆滞地站起来,看着零钱被大妈欢乐地带走,恶从胆边生,十分气恼地甩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