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小说网 > 双飞鸟之折枝篇 >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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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一进镇子,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可以具象化的嫌弃。

    嗯,也可以理解。

    蓬头垢面的女子,瘦骨嶙峋的老黄牛,以及奄奄一息、血迹斑斑、衣衫褴褛的少年……真的很像逃难过来带了什么不得了的病症的流民。

    这种时候就是要考验脸皮厚度的功力了。

    他们越是鄙夷,我越是从容自若。

    我抬首放肆大胆地看这本地风土人情——从前出门向来都是坐马车坐轿子,家里生怕被人瞧了去,哪里可以像这般畅快地打量周遭?

    原本这些指指点点的人目光一与我相接,大多数反而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虽有避让,却少有闲语。

    被人伢子装车后,我们一共行了大约六七天,但是这之前从野地出来究竟走了几天他也不知道。

    答话总是不情不愿,每次只回答只言片语的大兄弟是这样说的。

    我倒是奇怪,他没有被灌下蒙汗药吗?

    他只不清不楚地说了句“内功心法”。

    讳莫如深,听起来很玄乎的样子,非常有江湖骗子吹嘘气功的范式。

    “那之前这招为什么不用呢?”

    我顺口问道。

    “……要调息。”

    我心知这不是我好过问的事情,便忍了一肚子的“何人”“何时”“何地”“做了什么”“为何”,悄悄瞥了他一眼。

    大概之前被揍成那样对他而言是十分耻辱的事情,他脸一下子便绷紧了,冷峻得像是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眼神也是沉沉的,深深的,有点执拗而锋利的东西。

    如果现在他的姿势不是那么可笑的话,也许会更加赏心悦目一点。

    大概是再也受不了过往路人的指指点点了,他略微撑起身子,从牛背上一跃而下——动作是潇洒的,如果落地时没有脚下那一个踉跄倒在我的怀里便好了。

    他一下子惊慌起来,一把推开了我,苍白的面皮霎时绯红,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被推搡得后退了几步,原本还有些恼怒,但是见他这小媳妇模样,居然平白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又不是我上赶着轻薄你的,干嘛做出一副良家妇女的样子。”

    咳咳,对不起,出来太久我得意忘形了,居然开始耍流氓了,

    他一下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整个脊骨都要耸立起来:

    “你……你怎么这么……”

    我笑着偏偏头:

    “我怎么了,没事,现在你就是伤患,大可以把我当姐姐,要靠要扶尽管知会!”

    他听了这话,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被吓得连连后退。

    感觉自己玩得狠了?

    我笑笑,放慢一些步子,让他可以恰好跟在大黄牛的侧方,可以扶着牛慢慢地跟上。

    他有点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小声嘀咕道:

    “你也不见得比我大啊……”

    “那郎君今年贵庚?”

    我这人就是容易得了便宜卖乖,嘴上又快了一步。

    “……快十七了。”

    “哈哈!那可及不上我,我马上就要十八啦,弟弟!”

    我不回头,也知道他一定又涨红了脸,嘴唇嗫嚅却无话可说,只好越抿越紧。

    “我们先去见官吧!”

    我想了想,还是先不欺负老实孩子了,说回正事。

    “啊……?”

    “我们现在这样,人家躲我们还来不及呢,估计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不如直接去见官,一来我们没有盘缠,见官说不定能帮我们暂时解决一下穿衣用度的燃眉之急,比如给你找找大夫,二来即使不能送我们回京城,至少也能修书一封,给家里报信?三来,你也只是打跑了人伢子吧,他们万一带了人回来,一口咬定我们是从家里逃出去的奴婢或是亲眷,这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很容易被义愤填膺的大众直接推给他们的!”

    我以为我说得很在理,但是他却默默停下了脚步。

    “那……就此别过吧。”

    “哎?你不和我一起吗?你还没有好利索,看起来应该也没有什么盘缠,况且你不也回京城吗……”

    他侧过脸,很是平淡:

    “不妨事。”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无措,一直秉持着“言多必失”原则的大兄弟终于面上松动了几分:

    “江湖人没有那么多讲究,走到哪儿算哪儿,四海为家。”

    不不不,大兄弟,你这说得听起来更像丐帮人,一般江湖人应该还是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吧……

    “不行,你跟我一起去,不然我不放心。”

    把别人节奏带歪是我擅长的事情,对付这种直肠子的二愣子,只需要直截了当直抒胸臆便好。

    他对我的强硬愣怔了几分,有些惊奇,但是还是十分执拗地说:

    “我不能去见官。”

    这个“能”很巧妙。

    原来不是不想,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话说出来那可就不能勉强了。

    “行吧,”

    我答应得很快:

    “那你得等我一下。”

    还好我是小地方小门小户出身的,虽然家里不至于叫我做女红、下地务农来贴补家用,但是小时候跟着家里老仆出门逛街还是见过几分市井烟火。

    至少不会像京中贵女一般不认识当铺票子。

    我身上值钱的只得一个倒霉珠花,做工倒是还成,只是眼下我的模样不体面,当铺这类欺软怕硬的行当自然开不出好价钱。

    不过嘛,嘴皮子的功夫我才不怕人呢,至少拌拌嘴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虽不至于天花乱坠,好歹也能将珠花的价格提上一提。

    这珠花原是十五两在京城的好铺子里买的,现在被我从五两银子还到十两,也算是基本回血了。

    何况还有路上捡得一头大黄牛呢!

    虽然品相不好,但是五贯钱应该还是可以有的。

    于是当我把这零零碎碎的银子捧到倒霉蛋大兄弟面前的时候,他又一次沉默了。

    “我不要。”

    良久,他终于别过了脑袋。

    “不行,你得要。”

    我不由分说抓起他的袖子,把零零碎碎的全塞他手里。

    “算起来你也是救了我一回,这些银子就当谢礼,虽然单薄了些,但是现在可是我的全部身家,也算得礼轻情意重了吧?”

    我厚着脸皮将应该属于共同财产的老黄牛划归自己名下,大言不惭地试图用十两银子回报救命之恩。

    他低垂着眼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很久才说了句“好”。

    我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总感觉有点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不是没有问他的名字的原因。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吧。

    萍水相逢,因缘际会,本就该随性一些。

    别过倒霉蛋大兄弟后,我本想去见官,然后回家挨骂。

    但是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和惊喜的。

    就当我拿扣下来的两文钱买了两个葱油饼边走边吃(饿过头了……之前被人拐的时候只间歇被叫醒一次灌了点水和干粮,所以苟活今日),看着路边卖花担上春欲放,感慨囊中羞涩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15

    寻仇的人大多像疯狗。

    我得出如下结论。

    蹲在我身边的大兄弟和野猫都沉默着,一个摆出一副“虽然很抱歉但是我不好意思道歉”的欲言又止的模样,一个的眼睛看着我发出幽幽的,如同鬼火的光。

    千万不要挠到我。

    我眼观鼻,鼻观心,和这只猫隔着片破草席四目相对,面上有些快要斗鸡眼的抽搐感。

    一轮弯月孤零零悬于天际,月光惨败,找的青石板地面宛若铺了一地枯骨。

    没有零落缭乱的星,只有老鸹偶尔凄厉的鸣叫。

    夜黑风高日,杀人越货时。

    我和大兄弟分别蜷缩在黑漆漆小巷子中的狗洞与杂物堆里,拿着破烂草席遮着自己,紧张地看着看着外面搜罗的劲装佩刀人,默默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安静的簸箩。

    佩刀人走过来,拿刀到处戳了戳。

    眼看着就要戳到大兄弟身上,大兄弟慢慢绷紧了肌肉,蓄势待发。

    猫兄倒是仗义地“喵”了一声弹起来,撞得一旁的杂物咣啷乱响,落了一地,簌簌落下一片灰尘。

    佩刀人咒骂着,挥舞着双臂倒退了许多,一脚将在自己面前瞪着自己的猫兄踢到一边。

    猫兄三两下蹬上墙头,默默俯视着乱七八糟的小巷,一跃而下,徒留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人走了。

    附近都没有脚步声。

    我不敢轻举妄动,看着有“内功心法”的大兄弟示意,才轻手轻脚地放了那草席,拖着僵硬得几乎要吱呀作响的骨架从狗洞里爬出来。

    大兄弟放下头上顶着的簸箩,深深吐了一口气。

    “抱歉。”

    他闷声说,嗓音虚浮,看起来是在街上与这帮人大打出手,再带着几乎要左脚绊右脚、两腿打结的我一路飞奔留下的后遗症。

    他捂着胸口,就这么坐在这个废弃的筐里默默打坐起来,虽然很搞笑的场面,但是我莫名无措得想哭。

    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拿拜神的场合去相亲(没错就是和白家那次)冲撞了哪路神仙,我大概真的是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的地步。

    神仙也算不到,之前寻大兄弟仇的那些人刚好在此地落脚,偏偏我们又那么高调地进镇——大街小巷都在传异乡来的亡命人的事情——活该引起人家注意!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脑子是怎么长的,见了我与他同行,便不由分说以为我们俩是一路的,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抓我(也许是杀我?)。

    我当然不会束手就擒,连滚带爬地掀了几个摊子,才堪堪追上正在路边扶着墙喘粗气的大兄弟!

    可是大兄弟偏偏表示他们人多势众,自己打不过……

    所以我们便只好像过街老鼠似的躲在乞丐堆里掩人耳目,又缩在狗洞里以期避开这些如影随形的家伙。

    我托着腮看着月亮。

    多像被我咬了一口的饼!

    “……要吃饼吗?”

    我感觉胸口有点油腻腻、凉飕飕的,原来是时间久了,凉透的饼的油从油纸里渗出来,着急地宣布自己的存在感。

    大兄弟不作声,默默比划着我看不明白的手势,面色略微转红,看起来健康了一点。

    我掏出饼,先拿出一个递给他。

    他闻着味睁眼,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别过头去。

    我急了:

    “别挑嘴啊,虽然它凉了油了,但是好歹是今天的新鲜的,还没有馊啊,我们还得跑路,你还是我们的主战力,绝不能倒下!”

    我说得大义凛然,就差没把饼直接塞到他嘴里,替他合上下巴牙齿碰一碰了。

    “快,别挑嘴!”

    他犹犹豫豫地伸手,拿了起来,慢吞吞地,转了一圈张嘴咬住——

    迎着月光,我看见那张饼上那个月牙印。

    不好意思,巷子里太昏暗,拿错了,拿错了。

    我脸上有点烧得慌,旋即劈手夺过那个被我咬过一口的饼,拽得他下巴猛地一顿。

    我默默地撕开,又把剩下那张完好得饼一分为二,分别递给他。

    他只揉了揉下巴,倒也没说话,老实乖巧得留我一个人原地尴尬。

    “钱还在吗?”

    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去找个住的地方,先挨过今天。”

    我站起来,揉了揉自己尚且有点发热的脸颊,故作冷静道。

    大兄弟跟着起身,走在了前头。

    “看来呢,咱们一时半会是同舟共济了吧……这样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四海之内皆兄弟,因缘际会也是缘分,认识一下吧?”

    我侧脸看了看他,道:

    “我姓陈,单名一个陶字,你呢?”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

    “我姓卫,单名一个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