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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展心没想到再见程烈,会是这种场景。

    高考出分前的晚上,他陪着陆业征在网球馆,打了几个球坐在一旁喘气休息呢,他爸的凶信就来了。

    公安来了电话,说程烈吸毒过量,死在野外,要程展心去认尸体。

    程展心挂下电话,人怔住了。

    其实程展心设想过很多种程烈的死法,在他挨打的时候,关禁闭的时候,好不容易拿了奖金被他爸偷去赌的时候,程展心躺在床上做过程烈被仇家砍死,泡澡溺死的梦,但生活往往更残酷。

    程烈也死德比程展心所想的更不体面。

    陆业征一直注意着程展心,看他愣神,就朝他走了过来。

    等陆业征走到他身边,程展心缓过来一些,抬起头,对陆业征说:“我爸死了。”

    程展心说罢,发现自己腿软着站不起来,用手肘撑着膝盖,一阵天旋地转。

    陆业征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站着看程展心一会儿,问他:“是不是要去带回来?”

    程展心“嗯”了一声,抓着陆业征的手站起来,去更衣室把衣服换了,陆业征开着他往派出所去。

    到了警局,程展心还是恍惚,先采了血,再由一个民警带了过去,掀开白布给他看,程烈直挺挺躺在那儿,眼睛睁着,一动不动,身上有些怪味儿。

    程展心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眼,问民警:“请问要办什么手续么?”

    民警大致跟程展心说了说,陆业征看程展心魂都不在了,便仔细听了程序,带着程展心跑了一圈,最后领了尸体,找了殡仪馆的人过来,装着去火化了。

    陆业征开着车跟在殡仪馆车子后面,程展心软在座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前面。

    程烈死得也不光彩,排到就直接推进去烧了,程展心最后拿到手一小盒骨灰,从工作人员接过来,捧着走到陆业征车边上,又不肯上去。

    “太晦气了。”程展心说着,带着盒子往馆外走。

    “总得找个公墓放吧,”陆业征快步上去拉着程展心。

    程展心抬头看着陆业征,晃了晃脑袋,说不了,又说:“他不配我祭拜他。”

    他一直往南走,陆业征跟着他,两人走了快二十分钟,终于走到一条小沟渠边上,程展心蹲在沟边,打开了盒子,取出里头盛了骨灰的陶瓷盅,刚要掀开盖子,又回头对陆业征说:“你走远一点。”

    程展心眼里都是泪水,可是又没有悲痛,只是反射性地在哭。

    陆业征走远了几步,程展心有些哽咽的说:“再远一点。”

    等陆业征退到十米开外,程展心才背过身,开了盖子,一股脑儿把程烈的骨灰都倒进了沟渠。

    陶瓷盅底上还是热的,骨灰没什么味儿,就这么洋洋洒洒稀稀落落地倒进去了,程展心把能抖落的灰都抖落了,才合上盖子,把盅重新放回骨灰盒,拿着站起来。

    他走到陆业征身边,陆业征想拉他一把,因为程展心哭得实在很厉害,眼泪一个劲儿从眼眶里掉出来。程展心不给陆业征拉,边走边说:“要找个地方洗手。”

    经过一个垃圾桶的时候,程展心把骨灰盒丢了进去,在前面一些有个加油站,他就到加油站里的厕所洗了手。

    程展心洗了很久,洗的指腹都缩出一道道褶子,才关了水,重新走回去。

    程展心满脸都是泪水,陆业征在加油站便利店买了包纸巾,抽了张给他擦了擦,一边擦程展心还一边哭,他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他爸死的这天流光了。

    “别擦了……”程展心声音也哭哑了,头疼得要命,抓着陆业征的手腕,“算了。”

    陆业征没说话,递了张纸巾让他自己擦,程展心就边走边擦眼泪,走到陆业征车边上,他还不想上去,说要不要找个小旅馆洗个澡,怕陆业征车子沾到晦气。

    “别迷信了,”陆业征把门打开了把程展心推上去,又帮他系了安全带,“乖乖坐好了。”

    回了家,程展心第一件事就是去洗了澡,并把身上的衣服全扔了,扎好垃圾袋放在门外,转头对陆业征说:“都很晦气的。”

    小时候过年,程展心他妈总是边贴福字,边说:晦气出去,福进门。

    程展心讨厌晦气,希望晦气都离远远地,再不要来了。

    陆业征很放任他,走过去替他关上门,跟着程展心走上楼。

    程展心趴在床上,陆业征就躺到他边上去,程展心忽然翻了个身,趴在陆业征身上,说:“我睡不着,做一下吧。”

    “消停会儿吧,”陆业征也回抱着他,程展心便温顺地躺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胸口,头发软软地搭在陆业征的皮肤上,从陆业征的角度看下去,程展心白皙、漂亮而富有生机,古书中说的软玉温香,大约也不会比这更好了,他对程展心说,“你睡睡。”

    程展心没再瞎提要求,他枕在陆业征胸口,不多时就睡着了。

    晚上十点多,程展心电话开始响个不停,各大高校的招生电话都提前来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全都给程展心开了诱人的好条件。

    不过程展心早有心仪的目标,他打起精神接了几个,和心仪的学校讲定了,剩下的都推给陆业征。

    陆业征拿程展心没什么办法,只有笨拙地假装自己是程展心,糊弄一下。

    到了十二点,程展心把手机关了,陆业征去楼下给他热了杯奶端上来,程展心在他床上盘着腿喝了一口,突然问陆业征:“你想过未来吗?”

    陆业征不擅于说,但他当然想过。

    “我想过了,”程展心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说,“我如果去H大呢,第一年可以在S市念,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呆一年。”

    “然后你去国外上大学,我可以来看你。”

    “如果有机会,就交换到你那里。”

    “如果你不回来,我可以申请你那边的研究生,就又在一起了。”

    程展心再喝了一口牛奶,顿了顿,又说:“当然,前提是你愿意。”

    陆业征拿掉了程展心手里的牛奶杯,很温柔地凑近了吻他,吻很短,又很用心,他对程展心说:“愿意。”

    第二天是周末,陆业征没课,便问程展心要不要找个地方散心。

    程展心想是想,可是他又不知道要去哪里,两个人提出无数方案,又否决无数,最后陆业征拍板道:“算了,就出门约个会吧。”

    陆业征先带着他到了一家商场吃饭,楼下有画展,程展心看见了画家的名字,说想去看。

    陆业征陪他排队,拿着宣传小册子,程展心说:“我在苏黎世也看过他的画,赛后领队带我们去美术馆逛了一圈,送了我一本小画集。”

    排队进了展馆,程展心一幅一幅看过去,神情认真极了,他盯着画上的笔触,好像想把所有厚厚薄薄的色彩全记在脑子里。

    生命太难得了,有时候苦涩远多于甜蜜,但在睁眼看着同样的东西时,世界并不会因为你是富翁而不是流浪汉,就在艺术品上为你打光或蒙尘。

    一旦站在美好的事物前,所有人都一样了。

    陆业征看程展心流连忘返的模样,故意问他:“苏黎世的好看还是这次好看?”

    “今天的好看。”程展心说。

    陆业征笑了笑说:“为什么?”

    “今天的作品都比较有名,”程展心说,“我上次——”

    “好了知道了,”陆业征不想听他说了,“你继续看吧。”

    看完画展,餐厅都不用排队了,两人吃了个饭,在商场里晃,经过电玩城,陆业征突发奇想,拉着程展心指着幽暗的响着动感音乐的那个地方,问他:“玩过没?”

    程展心当然没玩过,他被陆业征带进去,买了两百个币,两人找了个双人枪战游戏车,坐进去关上门,投币开玩。

    游戏主角进了一个小岛,要把变异的猴子都打死,从悬崖上跳下来,最后坐上小船逃生。

    按程展心的说法,这游戏比陆业征家的刺激多了,最后跳崖的时候,要连拍游戏按键,程展心竞争意识上来,一定要比陆业征拍得快,想方设法不给陆业征拍,最后被陆业征抓着手腕推在椅背上,威胁一通才老实下来。

    两百个币都花完了,他们从电玩城出来,程展心又说要看电影。

    上次陆业征约他看电影,他竟然因为太累睡着,程展心一直耿耿于怀,想要重看一次。

    他们在的这家商场没有影院,最近的影院在一公里外的另一个商场里,周末车流密集,程展心就对陆业征说:“还是走过去。”

    走到门口,发现外头在下雨,陆业征问他:“要不要去买把伞?”

    程展心看看雨势,摇摇头道:“不要了,又不大。”

    谁知走到一小半,雨突然变大了,大点的雨珠倾盆般倒下来,陆业征抓着程展心:“谁说不要买伞的?”

    程展心说了句“不知道”,立刻往前跑。

    才跑了没几步,程展心就被陆业征揪着T恤,拉了回去,护在怀里。

    齐穹上完了雅思课,背着书包从教学机构里走出来。

    他最近被语言折腾的够呛,本来英语就差得很,词汇量超不过五百个,被老师严肃的眼神盯得头都大了。

    走出来还在下雨,齐穹低头开了个打车软件,怎么加小费也没个接单的,正烦着,一抬头,就听见程展心的声音。

    他被陆业征从后面抱着,还在跟陆业征打闹。

    他们可能已经淋了一段雨,程展心头发都湿湿地贴在脸颊上,光明正大和陆业征拖着手,半走半跑。

    齐穹认识程展心近十八年,记忆里竟然没有程展心笑的模样。

    原来程展心笑起来真的很可爱,天上在下雨,程展心却像正晒着最和煦的太阳,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伤害他了。

    他看着陆业征的眼神那么纯粹热烈,毫无保留,叫齐穹想要问程展心,到底是有多喜欢这个人,才能看起来像被蜂蜜泡大的,仿佛从没来有吃过半点苦,没受过一点伤。

    齐穹的单子终于被司机接了,程展心和陆业征拐了个弯也看不见了,他接了司机电话,司机问他能不能去公交站等着,齐穹便也走进雨里。

    国际高中部期末考一完,去W岛的这一天到了。

    早上起来,程展心头昏脑涨,因为前一天夜里陆业征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停,折腾他到大半夜,现在还很精神地顶着他。

    程展心好不容易坐起来,陆业征也醒了,问程展心:“几点了?”

    “九点半,快起床。”程展心催他。

    陆业征看着程展心坐在床边换衣服,忍不住凑过去从后面压着他,叫他心心。

    “要迟到了。”程展心推了陆业征一下,跳下床去。

    程展心和陆业征下楼的时候,莫之文已经在楼下等着他们了,他让家里司机开了辆商务车,送他们去机场。

    陆业征提着行李,程展心两手空空,步履轻快走出电梯。

    司机已经给他们开好了车门,莫之文和林悬坐在后面,见两人进来,莫之文埋怨道:“笑笑他们都快到机场了,你们俩也太磨蹭了。”

    车子开出了地下车库,黄梅季结束了,阳光透过道路两旁的绿荫照进来,隔着玻璃窗,都把程展心的手背照得发烫。

    这是程展心人生里最好的一个夏天。

    他不再郁郁寡欢,朝不虑夕,也不需要为生存奔波,为半夜的摔门声惊醒。

    所以现在就是程展心的新起点了,他要去一个他没去过的岛屿,有椰林香风,艳阳海景,和陆业征住一间房。

    而陆业征像光,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又有成年人的风度翩翩,轻轻松松就把罩着程展心的湿气全蒸干了,将他带离阴暗。

    光突然喊了他一声,程展心看向陆业征。

    陆业征从莫之文那里抢了个样子最好的可颂,递给程展心,又问他:“发什么呆。”

    ——如果是梦,希望梦别醒。

    ——如果不是梦,留住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