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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那辆马车里坐着四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我,而我正伏在另一个女人的膝头上,她一路上一直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我躺在她怀里,特别安心,因为她就是我了不起的母亲娄昭君。
我的父亲高欢在世人眼里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是男人中的男人;相应的,我的母亲娄昭君也是大家眼里的女丈夫,奇女子,是女人中的女人。
母亲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她非常厉害,几乎什么都会:会读书,会认字,会骑马,会射箭,会做饭,会缝衣,甚至还会做马靴,小时候我们从头到脚的衣服鞋帽都是母亲一个人给做的。作为一个穿越回来的孩子,能有这么个能干的母亲照拂,我真是太幸运了。
但母亲之所以能成为传奇,其实并不在于她的多才多艺,而主要始自于她和父亲的那场相识:
他们见面的那一年,二十岁的父亲被调到了距离我们老家怀朔近乎千里之外的平城服役,主要工作是看大门,俗称门童,工作地点就在平城的北大门上。
因为我们的奶奶韩期姬生下父亲不久后就去世了,爷爷高树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把父亲送到了我们大姑高娄斤家里养着,此后基本就没再管过,所以父亲实际上是由他的姐姐姐夫,也就是我们的大姑大姑夫养大的。
大姑父尉景是个狱卒,收入不高,养活完老婆孩子和老婆的弟弟后,就剩不下什么钱了。所以父亲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很贫困,到了二十岁还买不起马,买不起马就当不上军官,这才背井离乡到了平城碰碰运气。
俗话说得好,只要长得帅,穷也有人爱,而我父亲年轻时候就是这么一个长得很帅的人:某天,从小因家里有权有钱和本人聪明伶俐,而在本地小有名气,已经被多家当地豪门上门提亲,但她统统瞧不上眼的平城娄家三小姐——娄昭君,也就是我母亲,凑巧路过北门,不知怎的,猛的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在上面站岗的大头兵父亲。
只这一眼,母亲就被我们穷得连马都买不起的父亲的不凡气度俘虏了,当即对天发誓非他不嫁,并且马上付诸实施,立刻就派身边的小婢女去向这个让她一见倾心的漂亮门童表达了托付终身之意,并且主动拿私房钱倒贴,让父亲拿着她自己的钱来上门求娶她,使得父亲这口软饭吃的是有里有面,回味无穷,成了他这辈子最爱拿出来让别人吹的三件事之一。
但我的姥姥姥爷显然没看出父亲有什么过人之处,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可是拗不过母亲,最后只好从了,还给了一大笔嫁妆,其中就包括一匹叫霜风的好马:霜风是父亲一生中最心爱的一匹马,它死的时候父亲泣不成声,比很多人死的时候哭的还伤心。
霜风给了父亲当军官的资格,而母亲的嫁妆又成为了父亲结交那些六镇叔叔们的第一笔原始资本,而这些叔叔们后来大多成为了他的忠实追随者。凭借着这些,父亲开始了自己的奋斗之路,并在三十七岁时成为了北方大地的主人。
有人可能会问,我母亲只不过是凑巧嫁给了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说她了不起?要知道,我是穿越过来的,我这位穿越后的母亲娄昭君,是公元六世纪的人,她自己看上我父亲,还能自己给自己找夫君,在这个婚姻基本靠包办的时代,是极其罕见的,其难度不亚于移山填海。
就连那赫赫有名的卓文君,也是在听了司马相如弹的《凤求凰》之后,才跟他私奔的,而我母亲连这一步都省了,直接自己一眼相中了父亲,接着又靠自己敲定了所有后续步骤,是真真正正的女追男,是货真价实的“自己找婆家”。
也正因如此,我母亲才配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全名,而不像许多其他册后封妃的女人们,只配留下个姓氏,就像个不配有自己名字的附属品一样。
须知,直到一千四百多年后,新凤霞扮演的刘巧儿,才第一次把“要自己找婆家”这句话,唱给了整个华夏的女人们听。而在几千年的古代历史上,中国的男人们想结婚,可以去求娶,可以去养外室,而女人们无非就是八个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进一步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几乎没有丝毫的自主权。就是到了今天,不是还有很多亲戚们循循善诱地劝大龄女青年们,“听父母的准没错”吗?
我母亲比刘巧儿提前一千四百多年就知道要自己找婆家的道理,那真是意识超前,我经常想,如果我能再回到现代的话,一定要去北京,找全国妇联给母亲追认一个妇女解放运动先驱,以表彰她坚强捍卫了古代女权的光辉事迹。
真的,上下五千年,在几百位叫的上名或叫不上名的皇后里,敢正面硬刚父母,“自己找婆家”的,只有两位,一位是我母亲,另一位就是后周太祖郭威的柴皇后。其余衮衮诸后,几乎全是包办,连大名鼎鼎的女强人,西汉实际上的第二位皇帝吕后,都是她爹吕公给指的老公,要不她一个初婚女青年,怎么会嫁给一个已经跟别的女人有了私生子的老光棍刘邦?
说起来,这位和我母亲并列唯二反封建包办斗士的柴皇后,大家也是听说过的。因为她的柴,跟《知否》里面齐衡齐小公爷的妈——就是那位见了谁都是一脸欠了她五百吊钱的表情的柴郡主,是同一个柴。这位柴郡主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位先人,她小时候才会被宋仁宗的皇后养在宫里,她才敢于在《知否》里面绝大部分的情节横着走而没人敢管她。
这位柴皇后也是个非凡人物,传奇程度不下于我母亲:她本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妃嫔,李存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票友皇帝“李天下”。李存勖死了以后,继任的皇帝李嗣源为了节省开支,把她们这些先帝妃嫔们打发出宫。于是这位柴氏就带着攒下来的盘缠,回老家去找父母,并在黄河边上和父母碰了面,然后住进了一个小旅馆里。
可能伟大的历史事件都是这样,就像我母亲会在平城北门很偶然地抬头,然后一眼就看中我父亲一样,冥冥中总会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用一系列阴差阳错,让应该相遇的人们彼此遇见:
自从柴氏她们住进这个小破旅馆之后,这个地方便连日阴雨,她们就只好在这个旅馆逗留。一日,百无聊赖的她,坐在旅馆大堂里,可能是在等着吃饭,结果突然看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军官从旅馆门前路过。这个小军官穷的连衣服都是破的,“衣不蔽体”,落魄程度甚至超过了到二十岁还买不骑马的我爹,至少据我母亲说,她第一次看见我父亲的时候,他的军装是很整齐的。
但不知道这个柴氏是不是在后唐的皇宫里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军官绝非池中之物,在打听到他叫郭雀儿之后,就死活非要嫁给他,把她的父母气坏了,对这门亲事死活不同意,就跟我的姥姥姥爷一样,并用很不理解的口气对她地说到:
“女儿,你一个先帝的妃嫔,再嫁人起码也要嫁个军长师长,怎么能嫁给个排长呢?”
但这个柴氏也是个狠人,她直接把一口袋盘缠往桌上一放,毅然决然地说到:
“父母养育我多年,恩情深厚,自不必多说。这些盘缠,是我在宫中多年的积蓄,现在分一半给父母养老,另一半就是我的嫁妆。父母的孝顺女儿我不是不想当,但这个人我也是一定要嫁的,还望父母大人成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的父母也像我的姥姥姥爷一样,拗不过这个女儿,只好从了,于是柴氏便和这个郭雀儿,也就是后来的郭威,在这个简陋的小旅馆里结了婚,从此互相扶持,共同向前,一起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鲜活印迹。
郭威对这位结发妻子的感情是极为深厚的:郭威即皇帝位时,柴氏已经去世,她的皇后是被追认的,谥号圣穆。此后郭威虽有嫔妃,却再也没有册立过皇后。
而郭威因为被之前的皇帝猜忌,实际上全家都被冤杀了,他也是因此才造反当的皇帝。当了皇帝就要立太子,可他没有儿子了,只能收养一个孩子当自己的太子,但他收养的这个太子,本名叫做柴荣,并不是他自己家的侄子,而是柴皇后的侄子!这等于是把郭家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白白送给了柴家!这在封建社会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锦绣万里好江山,信手赠与妻家人,虽是情况特殊,事出有因,但也足见郭太祖与柴皇后的感情之深,和这个柴皇后的不凡之处,不然何以让郭威这个一代雄主惦念了一辈子不说,还把身后的一切都送给了她的侄子?
不过既然我现在托生到的是那位将来的武明娄皇后的肚子里面,而不是这位未来的圣穆柴皇后的肚子里面,那柴皇后的故事我也就不多说了,还是说回娄皇后,也就是我母亲她一眼相中我父亲这件事。
由于这个故事实在太过传奇,以至于听起来就不像是真的,所以我们几个儿女曾经多次就这件事的真实性询问过父亲,并且明里暗里地地套他的话,暗示他是不是为了钱才娶的母亲。
而父亲每次被我们询问时,都用同一套一模一样的说辞予以否认:他一口咬定母亲就是对他一见钟情就是非他不嫁,而他也是见母亲漂亮可爱才娶的她,绝不是贪她的钱,因此他俩的这桩婚姻属于真正的俊男靓女天作之合,而我们几个都是这场纯洁爱情的宝贵结晶。
但对于父亲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我们这些大房子女,尤其是姐姐、大哥、二哥和我这四个因为出生比较早,所以亲身经历了父亲发迹的过程,因而对他有着比较透彻了解的孩子们,一直都不太相信。
我们几个虽然岁数小,但因为从小就跟着父母走南闯北,因而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所以很小就具备了分辨真假的能力。但对于这件事情,父亲一口咬死,滴水不漏;我们去问母亲,母亲也是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于是这件事的真像在我们心中一直扑朔迷离,是我们多年以来一直想要弄清但又无法如愿的一个秘密。
直到多年以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在父亲众多的女人中,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终于如愿笑到了最后——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她的正宫地位了。于是已经不用再顾忌父亲那超乎寻常的虚荣心的她,才在一次尽兴的酒宴后,跟我们这些亲生儿女说了实话:
那天,母亲很高兴,喝了不少酒,酒量一般的她脸都红了,看见我们几个正好都在,于是把我们拢到她身边,带着醉意,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到:
“我对你爹一见钟情?我一眼就认定了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谁傻了吧唧见个男的第一眼就咬死了非他不嫁?你娘我是没见过男人吗?告诉你们,当年上你们姥爷家提亲的人多了去了!我那是后来跟你爹都要内啥了,人都要给他了,才干脆顺口编出这话来,好拴住他的心!”
从小跟母亲一起长大的婢女,我们都叫她刘妈妈的那位,也就是在那场传奇故事里作为配角登场的那个小丫鬟,她的大名叫刘阿圆,这时也在一旁伺候,见母亲交了底,也跟着作证,说母亲那天在城门下,其实说的不过是一句很平常的话:
“阿圆你看,城门上的那个人长得好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