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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玉娥只觉汗流浃背,通体湿热异常,她挣扎着,想努力睁开双眼,眼皮却如坠万石般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恍惚中,她看见苍茫寰宇之间,一片青色的瘴气弥漫,凝滞不散。数以万计的毒蚊群,就在她的头顶上空,盘旋飞舞着,嗡嗡作响。透过浓密的睫毛,她瞥见周围尽皆倒下的参天古树、塌落的巨石和暴露于野的尸骨,还有肆意畅行的魑魅魍魉。
这里是,难道是鬼蜮?姬玉娥心下大惊。
此刻,她似是身处鬼蜮十方沼泽之中。
她记起,自己明明在百里芦苇荡中,身中铁杆狼牙箭之毒,怎么会身处鬼蜮十方沼泽?
难道是要仙陨了吗?
姬玉娥的父亲神道宗宗主德天上神,对她这个唯一的爱女,从小悉心教导,要求极为严格,除了早晚研习仙道,勤修苦练,神道宗苏弥山的万年藏书之地天一阁,就是她每天必待、常常通宵苦读的地方。此番眼前之境,与天一阁的藏书《五极八荒经》中的描述极为相似。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沮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震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
《五极八荒经》中详细记载着:万物皆有枯荣,纵使天地,每隔十二万多年都会死一次,然后再复活,是谓天陨。凡人去世后,先由阴间快捕黑白无常带走三魂六魄,去土地庙核实身份,然后赴鬼门关,过黄泉路,进阴曹地府,等待因果来临,便可以再入轮回。修仙之人,习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却因肉身所限,终究悖逆天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劫难,是谓天劫。躲得过天劫,则寿与天齐;躲不过天劫,就此绝命,骨肉消疏,其身自解,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是谓仙陨。
这是要死了吗?姬玉娥在心中呐喊。
那一年,她的母亲,就在她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她几乎要疯了,哭了七七四十九日,也昏了七七四十九日,醒了哭,哭了昏,周而复始。
她的父亲,德天上神,也几乎要疯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玉人茫茫无香息。爱妻的魂魄,早已随着那蛇妖的内丹一起崩裂得稀碎,再也无法聚拢,连神道宗的招魂术都招不回来一丝的魂魄,谈何复生,更谈何轮回转世,再续前缘。
一时间,她感觉深爱与憎恨,欢愉与悲痛,万种情绪齐涌上心头。她纠结又痛苦地想尖叫,用尽浑身力气仰起头颅,张开干裂的双唇,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这一千年来,自己斩杀了多少妖魔鬼怪,她没有数过,只知道死于她青龙九剑下的妖魔和精怪,多得数也数不清。
她只晓得,妖魔鬼怪都该杀。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该死。
在斩妖除魔的时候,她从不考虑这些妖魔鬼怪是否作过恶、为过害。因为这原本就不需要考虑,更无须疑惑。只要确认了是妖魔鬼怪的身份,那么其作恶便是早晚的事情。
神魔不两立!
这便是她心中的信念。也是神道宗的信念,更是天下修仙者的信念。
但是,此刻,她的心里空荡荡的。炽烈的火风呼呼吹过心尖的冰冷,剧毒的乌烟瘴气过丹田,穿九窍,似要把这份信念全部焚尽。
原来仙陨竟会这么痛,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千年信念化为泡影,千年追寻走向反面。
《五极八荒经》中记载着,仙陨之人,神元会在鬼蜮十方沼泽历最后一劫,是谓魔劫。在仙格泯灭、化为尘埃、归于混沌,将灭未灭之际,仙身羸弱,最易被魔入侵,必定会有魔趁虚而入来诱惑。
正所谓一念成魔。
抛却一身仙骨和千万年修得的仙丹,堕落入邪魔歪道,来换取永生。
这笔买卖,到底划算不划算?
不,她不要。
她此生最痛恨的就是魔,最憎恶的就是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
她从小便立志要杀尽天下的妖魔鬼怪,还天地一片朗朗清明。
千年之前,姬玉娥还是总角之年,嬉笑打闹,亲近着大自然,追着蝴蝶和蜻蜓跳,赶着飞鸟和白云跑,在苏弥山漫山遍野地跑着,笑着,看起来和凡人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德天上神要她勤于修道,可他身为神道宗宗主,宗内事务繁忙,兼要主持天下修仙正道,哪能天天监督爱女的功课。难得她有一位天下最慈爱的母亲,神道宗的宗主夫人,石凝。
石凝,本为凡人。德天上神对夫人用情至深至切,石凝对爱女溺爱,德天上神大多也只能听之任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姬玉娥不求上进、学艺不精、法力低微,连斗个小妖的本事恐怕都没有。
“娘亲,你快点给我生个弟弟吧,这样叫父亲好好栽培他,将来由他来继承神道宗。父亲就不用每天逼着玉娥修道了。”
石凝羞红了脸,她与德天上神本是仙凡结合,根骨极为不同,能孕育出子嗣极为不易,但嘴上却说:“母亲一定努力,定要给你生个弟弟出来。玉娥是个小姑娘,将来长成了大姑娘,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相亲相爱,相夫教子,过些轻松自在的日子就好。若是承继神道宗,像你父亲一般,太辛苦了,娘亲舍不得你受这份苦。”
小玉娥扑进母亲温柔又香香的怀抱,笑得便如苏弥山常年盛开的桃林,灼灼其华。
“娘亲,玉娥最爱你了,明天一早,玉娥要去后山桃林,采摘晨露浸润的花瓣,拿来给母亲煮花茶,我听师姐说过,后山的桃林是全天下最有仙气的,就连昊圣九天,都没有这般的钟灵造化之物,母亲喝了一定可以容颜永驻,与父亲长相厮守。”
女儿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有板有眼,头头是道,跟个小大人似的,颇有乃父气象,石凝仔细听着瞧着,边笑靥如花。旋即,一丝隐忧闪过石凝的眼梢,她心想自己一介凡人,既无文武韬略,又无惊世美貌,怎得上天如此垂怜,得配宗主上神,夫妻恩爱,又得一个这么玲珑剔透、乖巧懂事的女儿。福山福海当前,她却莫名地感到越来越不安。
驿路梨花争相开,雪满枝头盼春来。
若得郎君一眼顾,摇落东风逐水流。
那一年,在满路鲜花娇艳的时节,小玉娥跟着母亲,一起去外公家省亲。
善良的石凝和天真无邪的小玉娥,救下了一只在路边僵硬了的小灰蛇,把它放在一个铺满暖毡的竹篮里,又采了些草药给小灰蛇仔细地敷上。
看着小灰蛇越来越有生气,一对母女相视而笑。
贪玩的小玉娥,连睡觉都要把小灰蛇放在身边。终于有一天,当她和母亲睡得深沉的时候,小灰蛇现出了巨蛇原形,一口便将二人轻易地吞入腹中。
小玉娥在硕大潮湿的蛇腹中醒来,看到母亲在身旁昏死过去,她只好与那蛇妖斗法。
“哈哈,我妖族各类受神道宗的晦气太久,今日,上神之女,宗主之妻,我要用你们的血来炼化我的妖丹,助我提升千年修为,顺道为我们妖族报仇,一雪妖族之耻。”
这条小灰蛇原是被高人施了法,隐去了妖气,是以骗过了神道宗一众护送的弟子,等石凝和姬玉娥母女俩住进了石家庄,它又忌惮姬玉娥是上神之女,天生的仙气逼人,等闲妖物自不敢懈怠。直等到月过中天,夜深人静之时,整个石家庄的人都睡着了,它这才出手,以求万无一失。
如今,蛇妖已然得手,将她母女二人牢牢圈于腹中,运行九转炼化之力,抽血**,要将此母女二人融入妖丹。
小玉娥那点微末道行,自然不敌蛇妖。
“哈哈,没想到神道宗宗主的女儿,修为竟然如此差劲,早知道,也无需我那般小心,费劲筹谋,许多算计了。”蛇妖笑道。
小玉娥心内翻腾,身旁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她紧紧抱着母亲的身子,只觉母亲躯体冰凉又沉重。
石凝的气血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掉,全数进入那蛇妖内丹之中。
“不要,不要!”小玉娥全身僵硬,寒冷非常,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娘亲,不要死,娘亲,不要离开我!”
小玉娥在蛇腹中,耗尽全身的力气,为石凝渡真气,过了一会儿,石凝缓缓睁开了眼睛。
“娘亲,娘亲!”
“玉娥,不要再浪费你的真气了,为娘我是凡人,就算渡给我再多的真气,我恐怕也消受不起。我已经回天乏力了。”石凝已经气若游丝。
“不要啊娘亲,不要离开我,玉娥不能没有你!”
“我的玉娥,就快长大了,娘亲,这辈子已经很满足了。答应娘亲,以后要听你父亲的话,就当是你替娘亲,好好照顾你父亲。你一定要活下去,要开心快乐。你记住,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一定要看遍所有的风景……”
石凝说完这些话,就这样香消玉殒。
小玉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里母亲的身体和血肉,一点点地被蛇妖吸取,炼进内丹,最后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德天上神随后赶到,他与姬玉娥父女血脉相连,玉娥的仙身被炼化,他感应到立马赶来,顷刻间便将那蛇妖斩杀,将姬玉娥从蛇妖腹中救了出来。
德天上神见蛇腹之中没有石凝,心中大呼不妙。
“你娘亲呢?!”
“呜呜,娘亲,娘亲她,已被蛇妖化入内丹之中。”
万万没想到,此时,那蛇妖临死之前竟然自爆内丹。
“哈哈,德天,叫你也尝尝妻离子散的滋味!我就算魂飞魄散,也值了。”
随着一声五雷轰顶似的巨响和无数道刺眼的光芒,石凝的魂魄,随着蛇妖的内丹一起化入尘埃。
父女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姬玉娥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如今,在这鬼蜮十方沼泽,好似姬玉娥刚刚从那次昏睡中醒来一般,这千年的时光,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那份熟悉的空洞感再次袭来,是她千年来都无法消失的空洞感,是无论什么人什么事情,都无法填满的空洞感,是这茫茫天地间的动荡无依,是这大千世界的苍白无力,是渗透在血液细胞里的孤独,是流淌在血管里的悲哀,任它生长,任它腐蚀,前一秒还在放空,下一秒就变失落。
娘亲,你叮嘱我好好活着,要我看遍世上所有的风景。
可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风景。
她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娘亲,你离开玉娥整整一千年了。
居然都已经一千年了,带着痛苦,绝望和无奈,恍恍惚惚,熬过了一千年没有你的日子。那日发生的种种记忆犹新,每次想起,依然心如刀割。
记忆中母亲的容颜正在逐渐逝去。
那是母亲的容颜,任何一个女儿都不应该淡忘。
怎奈时间能带走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她的娘亲离开人世时,这个小姑娘也不过年仅七岁。
小姑娘会在半夜里,翻开娘亲遗留的丹青和书稿,双手抚摸着小时候穿的衣服上的一针一线,那是娘亲曾经亲手为她缝制的。
但终究抵不过时间裹挟着的消逝。
她已经想不起,最后一次吃娘亲做的菜,是什么味道。
还有她说“好吃,好吃!”的时候,娘亲笑起来甜美慈爱的模样,她真的模糊了。
越来越清晰的却只有,余生许多年,她再也没有娘亲了。
她的娘亲,真的已经魂飞魄散,因为一千年了,就算她的梦里,娘亲都不曾来过。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高情忆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是德天上神思念石凝,写就的悼亡诗。
多少个中秋月圆的日子,姬玉娥只能手抄这首诗,来思念母亲。
姬玉娥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就像很多个日日夜夜,她哭过的那样。
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就仿佛幼时那双娘亲的手,坚定又温柔。
这次,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双眼,包含泪水的双眼,竟然睁开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华丽如玉的美少年的脸庞。
那少年轻声地说:“仙尊,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