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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未察尘缘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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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未几次困得要睡着,凌晨两点时,她轻声问:“你睡着了吗?”

    屋子角落的人,迟钝了几秒,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她觉察他有异样。旁人就算了,他一个军人,守夜的警惕性该很高,回话不该如此慢。何未下床,摸着黑过去,见他坐姿比先前更懒散。地毯吸声的效果极好,他却辨得出有人靠近,缓缓睁开眼:“什么事?”

    “不舒服吗?”她轻声问。

    他摇头。

    何未想摸他的手判断温度,半途收回,转而试他额头。谢骛清将头偏到一侧,但她已碰到他了。烫的惊人,还有许多汗。

    她心惊肉跳,压低声音,急着说:“快跟我上床,我扶你过去。”

    早应想到,刚受伤的初夜最易发烧。

    谢骛清见她靠近自己,低声说:“没关系。”天亮就能降温,他有经验。

    他感觉女孩子柔软的手,从自己身前滑到后背,试图撑他坐起来。那只手在租界口曾搂过他同样的位置,眼下灵活多了,也急多了。他一笑,轻叹口气,将她的手拉开。

    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的划到手臂,亦或是烧到顶的幻觉。他没在意。

    她眼瞅着谢骛清在黑暗里撑着扶手,立身而起,走向浴室,烧到这种程度仍是背脊笔挺,步子稳当得很。她筹谋了许多话,想劝服他。

    万幸,从浴室洗脸出来的谢骛清没再硬撑着,直接去了床上。她将绣金的被子盖了他半身,不敢多碰他,怕动多了,他嫌逾礼,不肯再睡。

    倦夜不可寐。

    谢骛清躺归躺,本能让意识醒着。天亮前有人叩门,他睁眼瞧,何未拉莲房进了洗手间。没多会儿,洗手间的门被轻推开,她来到床畔,耳语问:“要还醒着,和我说一声通行证在哪儿。不然,我只能自己找了。”

    他慢慢地把身子调成侧卧,从裤子口袋掏了一张被四折的纸。

    “我让他们先走。”纸被抽走。

    那之后,房间再无大动静。

    由暗到明。

    他汗湿了衣裤,绑带早湿透了,黏在脖后不舒服,懒得动。等终于舒服了些,睁眼,天已大亮。视线里,她微微低着头,正靠在床边沿,对着窗帘缝投进来的一道亮光,握着一把小剪刀,聚精会神地剪着小指指甲。

    屋里鸦雀无声。

    她剪指甲都透着小心,不造成一点点动静。

    金色铜制的剪刀极小,工艺复杂,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蝶翅藏在她手心里。

    “醒了?”她见他身子动,一抬头,笑了。

    恰好被晃了眼,她躲开那束光,笑着问:“扶你坐起来?”

    何未将手帕收拢,兜住碎指甲,连同蝴蝶剪放到一旁。再回身,谢骛清已靠到了床头。

    “我见你一直没醒……”她替他在腰后垫了枕头,指那些小物事,“无事可做。”

    其实是见他手臂上的指甲划痕,领悟到自己的指甲划伤了他。她见书桌的托盘里有这把剪刀,便想修短指甲,刚剪了小指,他便醒了。倒是及时。

    “船开了,”她为他宽心,“你四姐姐和外甥顺利登了船。还有他们。”

    谢骛清微微点头。

    “我们吃了午饭再走?”她想拿餐单。

    “有人在利顺德等着,”他整夜未开口,话音发涩,“不能多留。”

    “有事要办吗?”她更内疚了,“等我叫茂叔准备车。”

    她穿着拖鞋,穿过窄窄的一束金光,开门而去。

    凌晨在租界口,副官让茂叔带了一套干净衣裳过来。同样被带回的通行证上以中文标注,已走四人,确如他所说,是严格对照人数放行的。

    谢骛清在洗手间盥洗换衣,再不见颓废样子,同她离开饭店。

    车过租界口时被法国兵拦下,人先走,车子则被里外翻查,连装维修工具的木匣子都被打开,工具要挨个摸过,登记在册。她看在眼里,庆幸这回有他出手相助。

    回到利顺德,久候多时的军官迎上来,在谢骛清身边说:“在泰晤士厅。”

    她猜是等他的人。

    “我上去了。”何未说。

    他没回答,直接指舞厅门口,引她看。何未这才见到泰晤士厅门口的竟是白谨行。

    白谨行欣慰笑着,看两个归来的人,不急不缓走到他们跟前,同谢骛清玩笑说:“你我是该打一架,还是去外头用枪分个胜负。”

    谢骛清也是笑,倦意浓,自然惜字如金:“完璧归赵,记账上。”

    他吊着伤臂,对何未微颔首告辞,走向电梯。服务员为他拉开铁栅栏,将电梯按下“2”,哗啦一声,关上。

    电梯上升的机械声,淹没在了舞厅飘出来的探戈舞曲里。

    “他昨晚通知我,”白谨行说,“我赶不及过来,怕耽误你的事,他便冒险先去了。”

    她“嗯”了声,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白谨行答:“昨夜,三点多。”

    “一直没睡?”

    “你们不回来,我如何睡得下。无法在租界口等,太显眼了不好,只能安排照应的人乔装在外面等。”

    白谨行知她整夜未睡,让她先回房休息,等午饭再见。

    何未回房间,莲房已在浴缸里放满水。

    何未躺到热水里,被暖意包裹住,却分神地想,他的身体是否大好了?

    莲房说到今晨,谢二小姐据说到了码头,没露面,见船开便来饭店,为谢骛清换了二楼最大的套房。那房间她曾住过一回,是饭店最奢华的一间,有个会议室。

    “他们家,几个姐姐倒真是疼弟弟。”莲房评价。

    她左手捧水,玩儿着水。

    “他胳膊的伤,有说如何来的吗?”莲房轻声问。

    她停下:“你知道?”

    莲房低声道:“我送他们登船,说谢四小姐极不高兴,我便问了两句。昨夜他见了一位故友,红颜知己。”

    这她晓得。

    “两人因情起了争执,对方不满他只肯同眠共枕,决口不提婚姻,闹起来。谢公子让了几回,被刀扎伤了。”

    何未仿佛见到了场景在眼前,佳人梨花带雨地扔掉刀,掩面哭倒……

    “后来饭店想把人送去警察局,被他喝止,说是小情趣,不值得计较。最后谢家二小姐派来人,把女孩子接走安抚去了。”

    还真是惊心动魄。但他昨夜烧得厉害,完全不是“小皮肉伤”的程度,想来是怕女孩子被追究,随便应对过去了。

    “被刺伤还护着对方,看得出不是个无情的,可风流……也是真的。”莲房感叹。

    “风流么,”何未轻声说,“还不是因为情太多。”

    泡过热水澡,她以为躺到枕头上,能立刻睡个畅快,不想翻身数次不见困意。莲房为她拉满窗帘,退出卧室。

    门一关,她便下床,趿拉着拖鞋,去了阳台。

    风一吹人清醒,更不困了。

    “先生在电报里骂了人——”

    凭空出现一句话。

    她扭头看。右侧的大阳台上,有几把藤椅,唯一一个被人占了的藤椅垫着厚羊毛毯,躺着个喝咖啡的人,可不是就是谢骛清。说话的男人立在谢骛清身边,见是何未,退回了房间。

    方才莲房说他换房间,怎么没想到是在隔壁?

    谢骛清像早看到她,只是没打招呼,此刻两人互相瞧见了,逃不掉寒暄。

    “什么时候换过来的?”她问,仿佛不知前因。

    “刚刚。”

    “这房间我住过,”她评价谢骛清的房间,“还不错。”

    “是吗。”

    她“嗯”了声,好奇问:“换房间,是因为你在楼上受了伤,不吉利?”她脸边是呵出来的白雾。

    谢骛清大约懂她话后的意思,笑了笑,没否认。

    这算将那桩影影绰绰的传闻坐实了。

    楼底下有辆车为让路停驻许久,司机等得不耐烦,猛钦汽车喇叭,急促两声,没催走拦路的车,倒催醒了她。

    好冷。“我进去了。”她礼貌颔首,先缩回了屋里。

    午饭前,白谨行让莲房转达说,今日须返京,望在餐厅一见,定了位。何未到时,餐厅没几桌人在。住客们都被何家客船送走了,不似昨日的热闹。

    白谨行已点过餐,为她拉开座椅:“清哥说,你对他说,喜欢这里的填料鹌鹑和龙虾。他还推荐了一款甜点,我先要了。”

    “他比你大吗?要叫清哥?”她坐下来。

    “同岁,”白谨行也回了座椅,“军校里的称呼,那两期的人见到他都叫清哥,因为战功。”

    她领会到,谢骛清不让跟着白谨行的习惯叫,是这个缘由。

    女孩子叫一个大男人清哥,容易使人误会。

    白谨行跟着说,他去军校晚,谢骛清在辛亥革命后重返学校,他刚入学。谢骛清因被战事耽误,不得不跟着新一期学生读书。后来留校几个月,年纪轻,大家不愿叫谢教员,便叫一声清哥,谢骛清照旧答应。

    两人之间的熟人只有这么一个,成了唯一可交流的话题。

    聊完谢骛清,彻底没了话。叉子碰盘子,刀子撞叉子,吃得极安静。

    到后头,何未端起玻璃杯喝水,见白谨行同样举杯。两人对视,白谨行为席间的寡言笑了,带着歉意说:“我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

    她轻摇头:“连累你来天津,连同给你的老同学,都险些被我牵连。谢谢你们。”

    白谨行说:“不必放心上。为我们父辈的关系,我应帮。因你和我的关系,他会帮。”

    何未把杯子放回到餐盘旁。

    “你对我,”她想趁两人还没陷入惯性的安静,把话谈下去,“有非娶不可的想法吗?到今天为止。”

    白谨行见她语气慎重,敛去笑意,答得严肃:“第二面,谈不上。”

    她如释重负。

    那日白谨行问得急,她想得不深,这数日来回斟酌,终是拿定主意。

    今夏二叔提起婚约,她想了几个晚上便同意了。哥哥走后,二叔身子大不如从前,她虽年轻,却想尽快结婚,让二叔知她不再念着召家那人,更想让如此大的家业尽快后继有人。与其四处寻觅良婿,倒不如白家这种生死之交,就算日后遇到不测,家里一个人都没了,后代和家产都有人托付,不至被宗族霸占。因这个想法,她提出夫妻住北京,白家老爹欣然答应,人家子孙满堂,并不计较留一个儿子在北京。

    而今要去德国,就算来去方便,却路途遥远,家中有事,一个电报如何赶得回来?

    她不愿离京,两家人都清楚,用这个说服长辈最容易。

    服务员放下一个矮脚的玻璃杯,盛着奶油栗子粉。色泽奶白,尖头上缀着一颗红樱桃。

    何未欲要说话。

    “我的行程,”白谨行恰到好处,比她先一步出声,“恐怕要提前。见不到你二叔了。”

    她视线转向他,如此仓促?

    “抱歉。”白谨行轻声道。

    她不知该说什么。

    白谨行接着说:“明日走前,我也想问你买一回船票。”

    怎么他也要买船票?她不解。

    “从广州走,”白谨行眼里盛着笑,解释说,“至于数量,你来定。我见两张船票,便打个电报,让在德国的朋友定个大些的公寓房,见一张船票,便定一间小的。”

    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退一万步,就算她喜欢上了白谨行,也不可能在二叔回来前,就跟着他远走。他应是在初见面,或至少在刚刚,觉察到了她无心结婚,才决定要提前走。

    难怪二叔想自己嫁个没见过面、大上十岁的男人,他身上该有他父亲的影子。那影子二叔定是记忆深刻:宁肯自己做致歉的那一方,也不愿收取对方的亏欠。

    白谨行笑着示意她吃甜点,不再多说。

    她内疚于让他承担了全部,再甜的奶油栗子粉都没了滋味。

    ***

    又一个姑爷……错过了。

    莲房暗叹,将何未签字的出票单拿给票务经理后,仍想劝小姐。但见小姐神色低落,猜小姐心中更不痛快,寻思是否这位错过了的姑爷另有新欢?左右权衡下,没敢劝。

    正好,谢骛清的副官来叩门,说:“今夜,我们公子包了泰晤士厅,请何二小姐去。为白公子送行。”

    莲房回头,问她的意思。

    何未应了。

    七点的场子,直到今夜闭场。

    何未怕一场仅有三人,本就有昨夜租界的事在,这要传出去怕就是三人对峙的场景了。万幸包场的主人并不蠢笨,满场是人。有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亦有长袍马褂的男子,然而最亮眼的仍是闺阁名媛、时髦女郎和零星的女学生。在她小时候,交谊舞还是使领馆和租界内的洋人爱好,是留学归国圈子的自娱活动,有过的公开舞会,都是旁观者居多。

    五四后,一切大不同了。

    这新思想的风一刮,舞厅成了最时兴的消遣地,擅舞的女孩子尤其多。

    舞厅的角落里有张大桌子,副官带她去时,桌旁只有吊着胳膊在喝酒的谢骛清。副官拉开座椅,她坐在了谢骛清身旁。

    “他人呢?”她问。

    “应酬朋友去了。”谢骛清眼不看她,只看舞池内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何未手中无物可握,没着没落的,只得单手撑下巴,陪他看舞池。他将整杯喝到见了底,把空杯搁到桌边沿。

    “他入京前,”谢骛清慢慢地说,“曾认真想过要和你结婚。”

    谢骛清问副官要了瓶子,又说:“他没有过女朋友,没有妾室,没有跟着的丫鬟。你所计较的,都没有。”

    她对白谨行有内疚。但对着面前的人,只觉得被误会成了草率敷衍的人,半天说不出话。

    “我也认真考虑过,”她郑重告诉他,“原定过年结婚,怕来不及买齐,嫁妆都备好了。”

    见谢骛清不说话,她又说:“谢将军这种身份的人,大约无法理解,我们这类人对结婚的慎重的。”

    他慢条斯理地倒满酒,越过半张桌子瞧了她一眼,竟笑了。

    她委屈,他倒只是笑。

    “下次说这种话,要在人少的地方,”他把一杯副官刚从对面餐厅买过来的、放到两人当中的可可牛奶推到了她面前,“不知道的,以为我拿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