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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李武的智商,当然明白李四问这句话的目的。他也知道,只要他说一句:“我和你们一伙儿,一辈子的兄弟。他算个鸡巴。”今天,在这个大年夜,十几年的兄弟就还是兄弟。
但李武,踌躇了。
“四儿,你要打,就打我吧。”李武没回答李四的问题,模棱两可地转移了话题。
李四看出了李武的踌躇,他把他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第一遍,李武还可以转移话题。这第二遍,是李武的必答题,而且显然是单选题。
“李武,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跟他一伙儿,还是跟我们一伙儿?”
“你们都是我朋友,都是我兄弟……”
李武题做错了——李四给他出的是单选题,可是他做了双项选择。他已经看清了题意,是单选,但他还是双选了。
这是李武的本性。
听完这句话,本来对着袁老三站着的李四回了头,转向了站在他侧面的李武。
“李武,我们曾经是兄弟。今天,我不要你手指头了,但你得挨我几啤酒瓶子,行吗?”
“……”
“李武,我操你妈!”
李四一啤酒瓶子抡下去,酒瓶子碎了,李武的头上,也开了花。
“操你妈,别动我大哥!”李武的几个小弟掐着双管猎枪冲进了包房,枪指着李四。
这两年李武的这些小弟混得够嚣张,手头也够硬。
王宇等人也冲了进来。包房不大,涌进了至少三十个人,人挤着人。至少有十把枪互相指着,一片混乱。
李四手里攥个带着玻璃棱子的啤酒瓶嘴子,转过了身。“刚才,是你骂我?”的确,李四太多年没被人骂过了。
“你再动我大哥一下?”
“这儿没你事儿……”李武赶紧拉那小弟。
一切都晚了。
李四左手一把抓住指着他的枪管向左一掰,从茶几上向前一跃,跳下的同时,手里的啤酒瓶嘴子捅进了李武小弟的肚子。
李四出手太快,几乎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据说李四曾经无数次空手夺过枪,从没失手过。
“你别动他!”李武看见李四捅了自己的小弟,眼睛也红了,一把抓过了李四的领子。
“滚!”李四一肘把李武打到了一边。
小弟被捅,自己又被李四打了一肘的李武顺手就从小弟手里拿了把枪:“四儿,你再动!”
“你动动试试!”王宇的双管猎枪也指向了李武。
全场这下都安静了。
“都把枪放下!”赵红兵冲在了几个人中间。
“我操你妈!”李四伸手就去夺李武手中的枪。
赵红兵也去按李武的手。
一辈子就没开过一枪的李武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手足无措,竟然扣了扳机!
李四倒下了。
李武也倒下了,王宇开的枪。
就在此时,歌厅外的鞭炮几乎是齐声地响了。午夜12点到了,在全市鞭炮齐鸣的时候,两声枪响,几乎没什么动静。
赵红兵的手,还按在已经倒地的李武的手上。已经被爆头的李武,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枪。
那把枪,要了李四的命,也要了他自己的命。
李四的手,还攥着李武的枪管。
李武倒在了李四的身上。这两个生前貌合神离的兄弟,死在了一起。
据说,那天,倒在地上的李四,是赵红兵有史以来见到的眼睛睁得最大的。
眯了一辈子的眼睛,临死,睁开了。
十分钟后,警车来了,拉走了尸体,也带走了包房里的很多人,包括赵红兵,包括袁老三,包括费四……
六个小时后,有一个人在落泪,只是他不在赵红兵的家中。他已经喝了一夜的酒,从除夕夜凌晨12点,一直喝到了现在。
他身材又高又大,但是,也已经有些驼背。他自己一个人霸占了歌厅一个包间喝酒。这个歌厅隔壁的歌厅,昨夜,发生了全市有史以来最大的枪击案。死的那两个人他都认识,都曾和他称兄道弟。而且,那些当年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昨夜,也几乎全被警察带走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至少摆了二十多个空啤酒瓶子。那些,都是他一个人喝的。
在过去的这一夜中,他想起了当年。他骑着一辆二八大卡,上面挂着一个录音机,后面跟只狼狗,何等快活……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国庆节,一群血气方刚尽情挥洒着青春的年轻人,酒后跪在饭店桌子旁边,三个响头磕了下去……
他想起了,他儿时最好的那两个玩伴……
那些凌乱但让人心暖的往事,那些当年的兄弟情……
这些,他都不想忆起,他都想彻底忘记,但是人越想忘记一件事儿,就越记得清楚。
大醉中的他,忽然想起了曾看过的一部电影。那电影上说,传说中有一种酒,喝了以后可以忘记一切。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会忘记。
电影上说,那种酒,叫醉生梦死。
四十四、男人四十
每年大年初一,赵红兵家都是全市最热闹的家。但今年,不一样。
直到早上9点,赵红兵家楼下才来了第一辆车。那车是奔驰。奔驰上就下来了一个人,步履有些蹒跚。他真的已经老了,五十多岁了。他本来还没这么老,15分钟前还没这么老,只是他在兴致勃勃赶来赵红兵家拜年的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让他老了,让他每迈出一步,都觉得脚下有千斤重。
敲开了赵红兵家的门,这个老头没看见高欢,没看见五妹,更没看见赵红兵,只看见了李洋,还有那群在赵红兵家客厅嬉戏的孩子。
“刘大爷来喽!刘大爷过年好。”张岳的儿子喊。
刘海柱想掐掐张岳儿子的脸,伸出了手,又缩了回去。
“刘大爷,我爸什么时候回来?”李四姑娘乌黑乌黑的眼睛盯着刘海柱。
看着这双黑亮的眼睛,刘海柱喉头有些哽咽。
“我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妈呢?”
“你爸爸出差了。”刘海柱强忍着悲痛说。
“刘大爷你撒谎,我爸爸说好了回来要教我吹口琴。”
“刘大爷也会……刘大爷教你吧。”刘海柱极力控制着情绪,呼吸有些急促。
“我不要你教,我要爸爸教。”
“刘大爷教你,听话,刘大爷教你。”刘海柱抱起了李四的姑娘,鼻子一酸,两行浊泪终于淌了下来。
刘海柱听见有人敲门,赶紧擦干泪水,拉开了门。
刘海柱看见了一个和他一样的红着眼睛的人。这双眼睛的主人同样步履蹒跚,脸上挂满了疲倦。他的眼睛在过去小四十年里几乎整日都炯炯有神,但今天,黯淡得没有一丝生气。
“小申,一夜没睡吧?”刘海柱问。
沈公子木然地点了点头。
虽然沈公子也被警察带走了,但他是最早被放出来的人之一。没案底,没参与,有关系,自然很快就被放出来了。
沈公子抬头看见了李洋,心中又是一阵悲凉:从今天起,这世界上,寡妇又多了俩。
昨天热热闹闹聚在一起的四个最好的兄弟的女人,现在只有一个人的男人在外面了。沈公子肩上的担子忒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沈公子确实有点儿脆弱。或许他本来没这么脆弱,但到了四十岁忽然变得脆弱了。他都不敢看刘海柱怀里的李四的姑娘。据说,他之后好久都不敢去看李四的女儿和五妹。
沈公子要努力活动,争取把赵红兵等人早点儿弄出来。现在不比当年,这么一大摊子事业,这么大一个公司,这么多兄弟的遗孀和幼子,沈公子心力交瘁。
那些日子里,沈公子每日都大醉而归。不知道是捞人办事儿必须得喝那么多,还是他就想把自己灌醉。
那些日子里,沈公子晚上喝酒,白天发呆。他那油嘴滑舌好像生锈了。
十几天后,丁小虎、袁老三等人都被放了出来,可赵红兵还在里面关着,费四和小纪也没能出来。
有人放出风来了:这次赵红兵肯定要在里面蹲几年了。虽然他没直接开枪,但他始终在参与这件事儿,谁也救不了他。
据说,看守所里的赵红兵比沈公子还消沉。沈公子不但给他卡上打了很多钱,而且连看守所的厨师都疏通了。赵红兵在里面吃26块一盒的盒饭,总是满满的大肥肉片子,那肥肉片子都溢出饭盒了。
可赵红兵多数时候都不吃,即使是吃,也总是吃几口就放下,然后开始长时间发呆。李四的死对赵红兵的打击远比张岳的死大得多。因为赵红兵对张岳的死,早有心理准备。
看守所的负责人开始以为赵红兵要绝食自杀,还派人问赵红兵。
“老赵,有啥要求吗?”
赵红兵摇摇头,不说话。
“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你又没犯多大的事儿。”
“……”
“能判你几年啊,不至于这样……”看守所的人宽慰赵红兵。
“……”
“你看你,社会上都说你这人心宽,你现在咋这样呢?”
“我那卡上有多少钱?”赵红兵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呵呵,你的卡破记录了,快200万了。这钱都是谁给你打的啊?你得怎么花啊?”
“社会上的朋友呗,我想洗热水澡。”
“这……”
“我说我想洗热水澡。”
“你的意思是?”
“拿这些钱给咱们看守所都安上热水器吧!反正钱也花不完。”
“啊,哈哈,那敢情好!我跟领导说说。”
还别说,没多长时间,赵红兵还真洗上了热水澡。
沈公子听说赵红兵在看守所里洗上了热水澡,脸上多少有了点儿笑的模样。
两个月后,再次跑路到广东的王宇被逮捕。
三个月后,跑路在北京的马三被逮捕。
几乎在马三被捕同时,沈公子听到一个消息:袁老三在家自杀了。而且死法很蹊跷:把衬衣拴在了自己家二楼窗户的铁栏杆上,自己吊死了。据说是嗑药嗑多了。
用绳子上吊的听说过很多,但用衬衣上吊的基本没听说过。
十几天后,沈公子又听到了袁老三之死的另一个版本:袁老三多年吸毒,精神严重不正常,只要一回家就打爹骂娘。那天,在袁老头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拿着袁老三的衣服和袁老三的妈妈一起,亲手勒死了这个儿子,然后对外声称是自杀。
当然,这只是坊间的传言,袁老头当然没被逮捕。袁老头活得究竟怎么样,可能只有袁老头自己心里清楚了。
四十五、江湖路,无尽头
半年后,沈公子的公司又在一次土地竞标中失利。
沈公子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半年中的第几次失利了。这次的主要对手,又是一家叫“百榕”的公司。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简直是春节后从平地里冒出来的。
这个公司的老板叫陈博,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还戴个金丝边儿的眼镜。他居然连三十岁都不到,据说还是个澳大利亚海归,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家庭背景相当强悍。
这么多年来,敢这么折赵红兵面子的,除了他,没第二个人。
沈公子在一次和领导的饭局中遇到了陈博。
喝得有点儿大了的陈博搭着沈公子的肩膀说:“申哥啊,现在真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赚钱的时代了。”
“……”沈公子没说话。
“申哥啊,别人都说你们是黑社会,让我别跟你竞争。我操,我还真就不信了。”
“……”沈公子斜着眼睛看陈博,还是不说话。
“真的,我真不信。我操,你们敢整死我还是咋的?”
沈公子居然笑了。
“我还真就不信了!”
“兄弟,你喝多了。”沈公子拍了拍他肩膀,起身走了。
第二天,沈公子接到了陈博的道歉电话:“不好意思啊申哥,昨天喝大了,说了些不该说的……”
“没事,你说得对,呵呵。”
沈公子撂下电话以后,在他办公室里的丁小虎和二龙都站了起来。
“收拾他吗?”
“等红兵回来。”
“咱们能忍这口气?”
“等红兵回来。”
“那咱们今年没啥活干了,咋办?”
“等红兵回来。”
“红兵大哥啥时候能回来?现在还没判呢!”
“不知道,我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