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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叶太太。”她的声音温和有礼,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与我初识。
我胸口如遭重击,脸上也必然变色,层层面具于霎间碎裂,滚落一地。而她,一轩眉,一顾盼,依旧风清云淡的样子,当真是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了么?
犹记当初,柳丝初长,桃花微绽,迎着芬芳和风,我问她:“云秀,清秀的秀?”
“不,是山旁加个由字。”两个瞳仁黑水晶般清莹剔透。
那一刻,我记住了这个步飘轻云,目澄秋水的少女。
三年前,我刚回到上海,修桓为我接风洗尘,晚饭后自少不得过足戏瘾,那时正是水月仙当红的时候,兰心戏院门口的花牌赫赫地写着“越剧皇后”,与玉照交相辉映。戏散后,一同去后台望水月仙。
我随修桓走进去时,水月仙已卸了妆,换上一件蜜合色的衬绒旗袍,襟摆上绣着粉白相间的牡丹花,金丝滚边,华美中透着轻艳。她正坐在椅上喃喃数落着什么,弯弯的秀眉上微微上挑,一对宝石耳坠子随着她戟指的手指有韵律地颤动。
她面前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默默低头垂泪,并无一言分辩。
情状稍觉尴尬,修桓呵呵笑说:“月仙,戏散场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唱拷红。”水月仙看到我们,绽开笑颜,哎呀一声,“是林先生呀,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这位先生是——”她打量我两眼,口角含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微笑晗首,“可惜在下没有眼福早一点认识水老板。”
“你不认得他吗?”修桓神情夸张,“这位可是鼎鼎大名洋场才子,隆盛钱庄的二少东。”
水月仙连说失敬,“阿岫,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客人倒茶。”那挨骂少女如获大赦,飞快地去倒了两杯茶来,送到我和修桓面前。
当她端茶走近时,我才看清楚,这少女如此瘦弱,手腕细得像芦柴棒,虽然她极力忍耐着,眼角泪珠仍缓缓滚落,我不由得测然生悯,递过一条手绢,低声劝她:“擦擦眼泪,别哭了。”
她猛地抬头,一双清亮眸子电般瞥过,带着惊悸与羞涩,又慌忙垂下眼帘,水月仙笑斥道:“还不快说谢谢。”她应声说了句谢谢。我故意问:“谢我什么?”她脸上又是一红。这样喜欢脸红的女孩子,我忍不住好笑,“手绢还没拿呢!”说着塞进她的手里。
这一塞,误了两人,而我与她皆在懵懂中。
离开的时候,修桓打趣我,“这般怜香惜玉,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不怕我告诉思瑶。”
我笑,“就怕你不告诉她。”
“少臭美了!你离开这一年多,追她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外滩。”他拍拍我肩头,“你小子加把劲儿吧,别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求之不得!还不是因为她爸爸生意越做越大,只有想做驸马爸的人才受得了她那个公主脾气。”
“好好,叶萍舟!”修桓冲我直咬牙,“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将来可别打自己的嘴巴。”
我哈哈大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又有谁值得我为她放弃逍遥快活的日子呢?他们都把我和思瑶看成一对儿,这点倒不必担心,因为思瑶太耀眼了,既是纺织大王的独生女儿,又生就一副颠倒众生的容貌,她大小姐目下无尘,又哪里会将我这个浪荡子瞧在眼里。
老同学重聚,一阵寒喧,一阵调侃,忽然刹车声响,大家都静了下来,忙有人奔出去代开车门,其实哪里用到他呢?思瑶缓缓走了进来,她还是喜欢最后一个到,喜欢所有人都等着她,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因为她姓陈,她是陈思瑶。
我默默地望着她,不过一年没见,这小妮子出落得更加光彩照人,鹅黄色洋装,微蜷着头发,束着同色的丝带,娇嫩仿佛要滴出水来,说不动心是骗人的。
她斜眼睨着我笑说:“你还肯回来呀,我还当你被洋鬼子女人缠住了呢?”
我信口胡说,“你不知道么,我临走的时候,特地上终南山求了一道驱鬼符,这才全身而退。”
她嘻嘻一笑,随即又瞪起着眼睛,“你在那边,怎么也不给我们写信。”
我笑容满面,“饶天边买不倒天样纸,怎么写呀?”
她啐了一口,“尽捡好听的说,你有五分钟想起我们,就算有良心了,早把老朋友丢到爪洼国去了吧。”
我不回答,数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她好奇问:“你干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长吁短叹,“咱们一共是一年零三个月又六天没见,你算算那该是多少个秋呀?我的指头不够用。”
她笑骂:“你这个人鬼话连篇,没半句正经。”
她这样撒娇的样子甚是迷人,可惜过不了多少好日子,天使就变成魔鬼。
我和她又大吵了一架,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平素我是肯让女孩子的,但思瑶被宠坏了,向来得寸进尺,歇斯底里起来不给人留半分余地,其实她吵架并不高明,全靠气势压人,论强辞夺理如何是我的对手。气极了,只知一味乱骂砸东西,我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砸吧,砸吧,反正便是你们陈家有的是钱,可以全部再换新的。”刷地一声,一只茶杯就向我飞了过来,我虽然手脚麻利避过了,倒底被茶水溅了一身。
我扭头便走,径直到来到露华那儿。
我和露华认识很久了,久得我几乎忽略了她的美丽,她的美与思瑶完全不同,如月光般温温柔柔地包裹着你,却使你不自禁地沉溺在她那妩媚的风情中,她不是个多话的女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或是我一个人滔滔不绝,或是两个人默然相对,任凭琥珀色的酒液中晃动着彼此的思绪。
她是属于夜的,百乐门舞厅当然是属于夜的。
大理石旋转楼梯通向舞厅,舞池的地板全由玻璃制成,缀着脚灯。美国爵士乐,印度手鼓,还有歌唱着欲望与欢乐的金发女子,演尽大都会的繁华,交织成上海又一个不眠的夜。
修桓找到这里时,天已经很晚了,我喝得大醉,修桓用力拉我,“一见面就吵,你就不会让着她点儿吗?真是一对活宝贝。快去,说句好话就没事了。”
我大笑,“她又闹你了是不是?那么多裙下不贰之臣,等着哄她大小姐回嗔作喜,偏偏找我干什么么?本少爷没空。”
“嘿,你小子吃醋了?”修桓大乐。
“是啊,千年沉醋,酸死我了。”我紧揽着露华的柔软的腰肢,露华微笑着给我倒酒。
“看你醉成这样子,今晚上的戏肯定也看不成了。”修桓皱眉,“快把票拿出来,我好送人,人家央了我好几回呢。”
“票是水月仙亲手送的,你猜我舍不舍得给?”我摇摇晃晃站起,吻了吻露华的面颊,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明晚再来。”
“我等你。”软软的声音比酒醉人。
修桓扶着我向外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数落我荒唐,我忍不住,大声喊:“我家里有一个大哥还不够,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个二哥,快滚一边去。”修桓铁青着脸,差点儿把我扔下楼梯。
结果这晚的戏我还是没看成,修桓看我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就和徐班主两个把我扶到后面的休息室,我浑浑噩噩地任他们摆布,那张票也不知便宜了他哪一个表妹。
朦胧中,被一阵吵杂声惊醒,这间休息室挨着化妆间,这时我酒已醒了大半,知道是她们演完戏回来卸妆,正要出去招呼,忽听有人问道:“仙姐,今晚怎么没见叶先生来?”
“人家贵人事忙呗!”水月仙不在意的说:“阿岫,发什么呆,快把烟袋给我拿来。”我听到她们谈起我,一时倒不好出去了。
“是贵人事忙。”一人笑着插口,“我前天在百乐门看见叶萍舟和一个女人忙着跳舞。”听声音好像是那个叫梅琴琴的二肩花旦。“嘿嘿,抱得那个紧啊!”
“是不是水蛇腰,眼晴长得有几分像电影明星胡蝶。”水烟吞吐声中,水月仙笑说:“我早知道了,那些公子哥儿哪个不是这样的。”
“也是。只要张局长天天来报到,管他姓叶的怎样呢?”梅琴琴笑着说:“仙姐,好像他今天约了你,你怎么还不走呀?”
“我可不希罕他来。”水月仙冷笑:“抽完烟再去,让他多等一会儿。“
“不过这个叶萍舟文质彬彬,倒不讨厌。不像那个什么胡经理,肥精精的一身肉,猪八戒似的,恶心死人了,还请人家吃饭,一看到他我都要吐出来了。”
这话我爱听,细辨声音,是那个扮小生的翎风。众人大笑声中,水月仙低声取笑:“你看上姓叶的,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翎凤啐了她一口,笑道:“这话不该你说,这不成了崔莺莺给红娘做媒。”
“叶萍舟可真是个风流张生。他的花花事儿我可听说不少。有个女的为他呀——卡”我心吊在嗓眼,这又是哪位大姐,我也没得罪你呀!
“自杀了?”其余几位异口同声问。
“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冤枉,冤枉!何曾有这种事,我立时就要冲出去分辩,又怕臊了她们。
梅琴琴哼了一声,“你可真会吊人胃口。不过这女人也太傻了些。”
那人嘻嘻地笑,“我吊你的胃口,可不如仙姐吊张局长的胃口。”
水月仙笑着骂了几句,叹了口气道:“咱们唱的戏文不都是这么讲么,痴心女子负心汉。戏如人生,就像翎凤演的李甲,王魁,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儿。”
忽然听到一个静静的声音:“叶先生不是这种人。”我心中一跳,这是谁?
她们似乎也怔了,翎凤问:“阿岫,刚才是你说话么,你说什么?”
水月仙冷哼道:“你跟他说过几句话,就知道他是哪种人?难道送你一块手绢,给你擦擦眼泪就是好人了。你当是定情信物啊!”震天价的高跟鞋声响过,想是赴约去了。
“好妹子,别理她!”翎凤冷哼了一声:“就看不上她那个假惺惺的样子,还说给我做媒呢,阿岫不过替姓叶的说句话,瞧她那个醋坛子都洒到黄浦江了。”
梅琴琴低声笑着说:“我看那个叶萍舟对她也是淡淡的,不如你把他抢过来,看水月仙以后还能不能那么张狂”
翎凤打了她一个爆栗,“你呀,就是一肚子子坏水,唯恐天下不乱!”
没过多久,修桓来找我,我一推门出来,顿时惊倒四方。她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见了鬼的样子。翎凤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我打个呵欠,装傻道:“我刚睡醒,漏听了什么?。”梅琴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肚里暗笑,蓦地碰上了一对清亮的眸子,略带羞恼,嗔怨地望着我。没来由有些惭愧,脸竟然红了。
锣鼓声中,一年转瞬而过,戏里戏外又别是一番光景了。
不知从何时起,云岫脱颖而出,甚至有报纸说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水月仙已经是开到荼蘼春事休了,我是顶见异思迁的一个人,那时去看戏,已经是专为云岫去的了。她的戏确实出众,唱功扮相的好处倒在其次,犹其那一双眼睛,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台上直能摄人魂魄。这一刻,哪里是云岫,那分明就是痴情化蝶的祝英台,就是舍生盗草的白素贞。
捧角的渐渐多起来,她与水月仙不同,不大喜欢应酬,只是倒肯敷衍我。
她第一次上大戏,说起来是因为我的一句话,当时我对徐可夫说,阿岫绝对是一块璞玉,只待良工而琢而为器,只是她红得这么快,却是我始料未及的。老徐乐得嘴都合不拢,直夸我有慧眼。
慧眼么?我望着眼前的云岫,她并没有刻意的妆饰,穿了一件白缎碎花旗袍,乌黑的长发随意编成两条辫子。夕阳淡淡的光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黑密的睫毛忽闪着,偶而露出几许迷茫落寞,已早非当初青衣奉茶,垂首试泪的少女了。她的手平放在那儿,纤细,修长,指甲也没有染时下女孩那种鲜红的豆蔻,白得几乎透明,我只要向前一探,便可轻易的握住它。
我向来知道什么时候适合做什么事,为什么这一霎间,竟然有些踌蹰?
上海的上流社会中,捧角是寻常事,大多是富商巨贾,达官显贵闲极无聊的消遣,穷学生拍红了手掌也毫无益处。当然其中也不乏真正爱戏的,可你若爱她的戏,又怎能对她的人无动于衷?
我和女孩子一起,从不吝惜花钱,而云岫却意无意地避免似的,吃饭时,她决不去高档餐厅,逛街时,珠宝手饰柜前,也不留连把玩。我曾执意要送她一件狐裘,她竟急得连说十几遍不用。
就算不爱虚荣,又何至于这般的胶柱鼓瑟,不近人情。就连思瑶,我送她一些小玩意,她也是欢喜的。通常来说,女人不收你的东西,便是对你无心,可她又常常推了其他人的约会,一次次地和我从霞飞路走到善钟路,再从善钟路走到吕班路。
不是不困惑的,但也没想刻意去改变什么,一直就这样若即若离的的交往。只是风言风语,不胫而走。那会儿思瑶一见我,就冷嘲热讽个没完,我索性给她来个默认。谁知晚上去给阿岫捧场,迎面遇见思瑶和大嫂,大嫂心无城府,笑说:“都说这出《碧玉簪》好看,思瑶还教我准备手绢揩眼泪呢。”
我故作诧异状,“思瑶,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听戏么”
“我是不喜欢听戏,不过我喜欢看美人。”思瑶使劲摇着大嫂手臂,“纹姐,你说那个扮花旦的生得标致不标致?”我生怕她下一句是,做你弟妇好不好?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大嫂仔细打量台上的云岫两眼,“是不错,不过上着妆,又离得远,瞧不大清楚。”
“那一会儿咱们到后台去瞧。”说着得意朝我笑笑,示威的那一种。
看到‘归宁’那一场,大嫂哭得比李秀英母女还厉害,一边哭一边为李秀英叫屈。思瑶则是一边嗑瓜子,一边笑:“我说这王玉林糊涂,成亲之前不查清楚,成亲后又怕戴绿帽子,亏得这小姐是大家闺秀,持身清白,若真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后做出丑事,一家都跟着丢人。”
我捺不住低喝:“陈思瑶,你倒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事无不可对人言。”她啧啧两声,“你这样畏首畏尾,岂不辜负了人家姑娘对你的情意。”
“听这话,你是要帮忙了。”我皮笑肉不笑。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她鼻音一哼,“倾国红伶,惊才绝艳,上海滩多的是达官显要,哪一颗捧角的心不是火辣辣的,往日见你叶公子风流倜傥,今日一比,也只落得‘平常’二字罢了。”
“是啊,哪里比得上你陈大小姐魅力无远弗界。”我挑挑眉,不无讥讽,“看在一场相识,传授两招如何?”
她脸色骤变,跺脚大骂:“叶萍舟,你混账。”瓜子皮向我脸上扬了过来。
大嫂正看得入戏,冷不妨吓一跳,“好好的,又怎么了?”周围被打扰的观众,也都向这边怒目而视。她则愤愤地瞪着我,看得出她心里在犹豫,不知是该立刻奔出去呢,还是继续留下对付我。我望定她,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打定主意,如果她跑出去,自然谢天谢地,如果她留下,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捅到我大哥那里去,反正这事也瞒不了多久。
可恨的是,我和云岫的关系比趵突泉的泉水还清,真真枉担了虚名!
我不甘心,有一次借酒装疯,揽住她的肩头往怀里带,她惊慌地望着我,眼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低声说:“你一定要这样么?”我猛然呆住,一时心下茫然。我明知她对我的情愫,于是借着这份情来撕破她的矜持,我所图的不过软玉温香,又一回逢场作戏的猎艳追逐而已。
真正动心,是元宵节的那个晚上。
元宵节最热闹的就是花灯,上海从十三日上灯,到十八日才肯歇灯的。小东门内四牌楼的灯市里五彩缤纷,有元宝灯、荷花灯、金蟾灯,还有用绢绫或纸制成的有人物故事的走马灯,各色各样争奇斗艳。连黄浦江边的船桅上都点起了灯,江水被照得通红透亮。
我和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兴逛着,偶而也猜一猜灯謎。绚丽的灯光下,她凝神思索的样子另是一种好看,想起欧阳永叔的那句话,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动人心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却瞧那条灯謎,写的是“兔中藏山”打一字。兔是卯,山为艮,兔中藏山是个卿字,不过告诉她就没意思了,我笑说:“别猜这个了,给你出一个謎。从前有个媳妇受了婆婆虐待,含泪写了首诗,‘打奴奴知晓,背后有人挑,心中明如镜,为的路一条。’你猜是什么?”
她想了一下,把手里玻璃灯塞给我,笑道:“我不挑了,换你。”
我将灯晃了晃,笑道:“这厢是狮子滚球遍地锦,那厢是二龙戏珠满天星。”我念的是《追鱼》里的戏词。
她扬眸远望,“可不是?这份繁华,连鲤鱼也爱。”
“总是因为有张珍在她身边的原故,如果只有一个人,愈繁华处,心里越荒凉。”
她转头望着我,欲言又止。恍惚之间,周围似乎静下来,只有嗡嗡声在耳边。半晌,她低声问:“几点了?”我爽然若失,无意识看看表,是该送她回去的时候了。
路极短,又仿佛极长,我说,“今天的灯很好看。”
她抚弄着衣角,“是啊。”
我暗恨自己嘴笨,灯市年年如此,这不是明摆着没话找话嘛。我在她面前一向潇洒自如,此刻竟莫名拘谨起来。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借着一缕清辉,我看见她唇边微有笑意。
“明晚更热闹,我去戏院接你。”
她没有回答,但我明白其实这就等于已经回答了。羞涩也好,矫情也罢,在我眼中都是好的,喜欢一个人毕竟是容易的,尤其是我。情到多时情转薄,想想生命里流云而过的女子,聚散随缘,又有谁像戏中人那般痴心。
只是云岫,魂入戏中,总以为世人也是如此。
第二天是十五正日,我穿了大衣要走,被大哥叫住,他皱眉道:“过节还要出去?”
“约了思瑶看灯。”我顺口扯谎,知道他对思瑶印像不错。
大哥脸现霁色,笑道:“我打电话给陈家,请他们一家都过来,吃完饭一起去。”
我暗叫不好,大嫂看了看我脸色,笑说,“人家小俩口单独约会,你搅什么乱呀。”
大哥一边拨电话,一边说,“到时各看各的,也不影响他们,过节人多才热闹嘛,萍舟,你说是不是?”
我还能说什么,唯有苦笑。自那次和思瑶翻脸,已经很久没见了。果然她进门来,把我视作透明,只跟大哥大嫂说话,我想那天固然是她起衅,说起来自己也实在有些过份,饭间跟她低声道歉,思瑶瞪了我一眼,努着腮,忽然扑哧一笑,“算了,谁像你那么小气。”
大家说说笑笑,推杯换盏,时间过得飞快。我一抬眼,心下一惊,原来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想来云岫也早走了,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逛灯的时候,想起昨天说的话,心里当真空落落的。红色的焰光映着思瑶娇艳脸庞,溢满快乐的光彩,而另一张脸孔呢,眉间常拢轻愁,只有展颜一笑时,云破月出,清光照眼。
天晚欲雪,云层越压越低,我刚把思瑶送回家,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坐在黄包车里,听着雪花打着车顶的沙沙声,车轮压着雪地的辘辘声,声声地敲进虚无。陡然喊道:“去兰心大戏院。”一句话冲口而出,自己也怔住了,她应该早就走了,她应该……
谁知远远地就望见一个人影蹲在檐下,满身满脸的雪,双手捂着头,单薄的双肩微微耸动。我走到她跟前,颤声低唤:“阿岫!”她猛地抬起脸,泪痕狼藉,泪水浸润的眸光霎时照入我的心底。我的胸口像被什么塞满了,酸酸的,热热的,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不走?”我问,声音喑哑。
“为什么要来?”她站起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站在雪里,告诉自已,该醒了,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可你……又为什么要来?”
我踏上一步,紧紧地拥住她,她的泪流在我的脸边,满天风雪中,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自那天后,我有一周没去兰心戏院,向来收放自如的感情头一次变成脱缰的野马,不免惶惑。这是怎么了?患得患失,被另一人牵动喜怒,或者不过是又一次冲动,到那时不免害她心碎。多少次在门外徘徊,却强令自己收回脚步。
灯红酒绿的繁嚣中,忍不住对露华说起。
露华诧异地望着我,然后轻笑,“这样瞻前顾后,哪里还似叶萍舟?”
我觉得这一笑多少有嘲弄的意味,冷哼一声:“叶萍舟又如何?铁石心肠。”
“又怎奈水滴石穿!”露华静静地接口。
“露华!”我望着那永远的妩媚温柔一张脸孔,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不会爱上人?”
她环顾,幽幽地,“因为来这的人只寻欢乐,不寻爱。”
“说的好!”我拊掌大笑,“百年身世浮沤里,大地山河旷劫中,何必自讨苦吃。”事大如天醉亦休,人有时候是不能太清醒的,如果终日昏昏,不知省却多少烦恼,我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这时酒保走过来,说门外有一位小姐找我。我一阵心神恍惚,兴奋中夹着忐忑,想着阿岫的一番情意,又添愧疚。走到门口却怔住了,原来不是她。
一个女郎站在夜色中,二十岁出头,个子比阿岫要略高,穿一件淡青的旗袍,围着一条纯白的羊毛围巾,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脸色很白,冷冷地打量着我,应该是见过的,可是脑子昏昏的想不起来。
“是叶先生么?”声音清冷,一如其人。
我点头,“请问小姐你是?”
“莫盈,跟阿岫和租房子的。”
我想起来,莫盈是她们班里新来的小生,和阿岫同住。我送阿岫只到巷子口,奇怪的是在后台也很少碰见她,除了名字,几乎没有印象。
她来找我,必为云岫。我忙问,“阿岫她怎么了?”
“现在关心,你不嫌晚了点儿么?”莫盈面若凝霜,“她整病了一个礼拜。”
我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痛又悔,那天她在雪中站了那么久,身子又素来单弱。我大声叫车,恨不得立刻去看她。
莫盈一旁冷声道:“你会陪她多久?”
“什么意思?”我不禁挑眉。
“如果你只能安慰她一时,就没必要去,反正也差不多好了。”她毫不留情,“叶先生,我知道你很有些手段,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把小女孩玩于股掌之间,可是做人有时总要心存宽厚,才不伤阴骘!”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就那么混帐,那你何必来找我?”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我也不想找你,可看到阿岫的样子,又不忍心。”
我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挤住,无力再说任何反驳的话。
两人各坐了一辆黄包车,向她们的住处急赶。我不停地催:“师傅,快一点儿。”
她皱着眉头,不胜厌烦,“阿岫没等你救命。”
我胡乱爬着头发,忽然想起:“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吗?”
“你觉得她会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的碰回来。
我不再开口。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空气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非兰非麝,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支青瓷花瓶,瓶中的梅花已渐零落。青布幔帐半垂半勾,露着一截高丽棉的被面,也是半旧。阿岫听到脚步声,撑起身子,低声问,“盈姐,你上哪去了?”
我听见她沙哑的声音,鼻子不由得一酸。她没听到回答,坐起来一挑帘,就看见了我,忽然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叫声阿岫,趋上前抱住她。
她哽咽道,“你——,你——”
我柔声道:“阿岫,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流泪。我拿衣袖给她擦眼泪,她推开我,自己取手绢背身拭泪。
我故意逗她,“这不是咱们那条定情信物吧?”
她破渧为笑,“就猜到你那天就偷听我们说话。”忽然想起曾替我分辩,涨红了脸,偏过头去。
我心头柔情陡生,轻轻地抚着她憔悴的面颊,俯下身去吻她。她待要挣扎,我双臂一紧,她便不动了。正在云雾身轻,神摇意荡时,猛地被人扯着背心衣衫拉了起来。不是莫盈这女人还有谁?
莫盈愤愤地瞪着我,“她还病着呢?”
在她眼中,我自是个色狼,趁人之危。可无论她怎么讨厌我,我还是感激她的,涎脸道:“没事,我不怕传染。”
阿岫羞得伏着身子,又忍不住笑。
她白了我们俩个一眼,“可我怕伤风化!”说完一刻不留,转身出去。
我拉起云岫,笑道:“来,咱们继续伤风化。”
云岫身子急缩,拿枕头挡着我的禄山爪,喘息道,“怪不得都说你坏。”
“那你肯定替我解释说,叶先生不是这种人。”我学着她的腔调说。
“现在知道了,你就是这种人。”
“哪种人?哪种人呀?”
嘻嘻哈哈闹做一团,枕头乱飞。
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底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她常会怔怔地望着我说:“这是真的吗?这么幸福,像做梦的似的。”幸福的时候,总是觉得无常。她不能抛别舞台,我不能放弃家业,那是溶进血液里的东西,抽换不掉。只是那时的我还是相信,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终会生活在一起。
现在想来,未免天真。
那天也不过是平常一样,照例上钱庄点一次卯,在门外就听见大哥急躁的说话声,一反往日的从容镇定,大嫂低声劝:“一会儿再说罢,萍舟来了。”
大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你最近怎么老往外跑,也不见思瑶来咱们家?”
“我和思瑶根本不是那回事。”我趁机解释,“大哥,你好好休息,就别替我操心了。”
“为了那个小戏子是不是?传得沸沸扬扬,当我不知道。”大哥拧着眉头,“家里的生意一点也不管,整天混在戏园子舞厅那些地方,萍舟,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天生是游手好闲、没担当的人,大哥,你就别拿顽石当宝玉了。”
“胡说!”大哥被我气着差点噎着,咳了两声,“非得好好打磨打磨你这块顽石不可。我已经和陈家提亲了,思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配你绰绰有余,你也给我好好收一收心,准备结婚。”
“大哥!”我跳起来,“你竟然问都不问我一声?”
“问你你会答应?”大哥微微苦笑,“我本想等你自己淡下来,现在看来,如果再等下去,你就会把她领进门了。当初你跟着那些人胡闹,我生怕你年少气盛,卷进是非,匆匆送你出国,谁知你——”
我打断他,“大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婚姻大事——”
“正为婚姻是大事,才要慎重。”大哥愁容满面,“我这把老骨头一天不如一天,这副担子迟早要交到你身上,商场上如果有陈家提携帮衬,事事都容易得许多。最近钱庄又出了纰漏,极需资金周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萍舟呀,‘隆盛’的存亡,尽在你一念之间。”
我冷笑,“大哥,我知道‘隆盛’是你的心血,不过以这种法子保全,也不见得光彩。”
“对,你不希罕这些。”大哥颤声道:“你有你的傲骨,还有你的爱情,可是当你连戏票买不起的时候,这些只会让你更加可悲,到那会儿是不是让她养着你?”
“如果她肯,那也未尝不可。”我怒到极点,反而扬声笑了起来,“反正我这种人是注定是吃软饭的,难道他陈家的饭就分外香些?”
“你——”大哥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猛然急咳起来,又连忙掩住沾痰的手绢。
我大惊:“大哥,你怎么啦?”
大哥摇摇头,大嫂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抢过手绢,只见殷红的一片血迹,霎时间头晕目旋,听畔听到大嫂哭道:“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依了你二十几年,你就不能依他一次吗?”
我茫然地望着我至亲的人,他刚过四十,可两鬓早已斑白。是的,他最近身体不好,医生说不能操劳动肝火,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严重?
长兄如父,他依了我二十几年,我便依他一次吧!可是,可是,这一次便是一生。阿岫,阿岫,我该怎么办?
我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也无法面对阿岫,亲口背弃自己许下的诺言。当思瑶告诉我她把喜贴送到兰心戏院里,我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霎时手脚冰凉。
“你猪油蒙了心,想左右逢源,瞒一辈子么?”思瑶跺脚骂,“我陈思瑶可没那么好欺负。”
我重重摔上门,将她的哭叫摔骂都关在里面。
赶到兰心,今晚新剧竟是《情探》,看来一戏成谶,劫数早定。硬着头皮往里走,进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霎时寒芒在背,骨鲠在喉。云岫侧坐着,脸色白得透明,身子一动不动如大理石雕像,那红色的喜贴放在桌上,触目惊心,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艰涩地说,“阿岫,你听我解释——”
“她真美,又高贵,你们真的很相配。”她一双眼空洞茫然,仿佛没有焦距,喃喃吟唱:“比翼连枝愿已乖,休将薄倖怨王魁,只因憔悴章台柳,怎向琼楼玉宇栽。”念着念着,竟然低低笑了起来。
我哭叫:“阿岫!”
“该我上场了。”她语气很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开始上妆,缓缓拿起一枚珠花往发间戴。我望见她的手却不停地颤抖,颤抖。
翎凤向外推我道:“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梅琴琴叹道:“我还以为有个例外,却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莫盈则微微冷笑:“叶先生,想不到你的戏比我们做的还好。”
我无意分辩,也无从分辩。
阿岫上场了,我站在台下,敫桂英在阳告中的一声声泣诉像鞭子一样抽着我的心,斑斑血痕,只有勉强扶着墙壁,才能撑住瘫软的身子。当她唱到“我只道,生死祸福与他同命。”那一句,霎时间心痛如绞,再也忍不住,一路狂奔出来。
一切按轨道进行,三个多月后,大哥含笑而逝。我接管了钱庄的生意,兢兢业业。婚后,绝迹于一切风月场所,更遑论兰心戏院。思瑶满意极了,可以放心地打她的麻将,脾气也收敛了许多,我们成了最合睦的一对夫妻,举案齐眉的楷范。
世事变幻,几经辗转。纵然再见,咫尺间的那人儿也心隔天涯。只是每逢夜阑,听到那低回缠绵的曲调,仍是不自禁地黯然神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然而终我一生,永远忘不了那长长的水袖,在天地间流动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