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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江才多大,不用太刻意,月月姐的消息也被我逐渐听得。
自然祸害一个字都不会说,而小谢对这些八卦完全不上心,所以我的消息渠道反而是小妹,毕竟肖北华还是在这个圈子里混的。
听说罗月月最开始想要肖北华和她一起回省城,可是肖北华不愿意离开已经熟识了的安江生活圈,去到陌生的省城在女友的羽翼下生活。于是罗月月也只好留在安江陪他。听说肖北华虽然甚有“骨气”的拒绝了女友帮他在省城开辟事业新高峰的提议,但并没有反对搬进更宽大更明亮的新工作室(他不搬也不行,原来的工作室产权是脂砚斋的,景慧姐这一点上可真够绝的),当然,他也顺理成章的搬进月月姐那套别墅和她同居。
我老是不由自主的拿肖北华类比小玉那吃软饭的老公,因此比别人更替月月姐担忧。可是说到底,我其实和月月姐并没有什么交情,少年时短短数月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们那时的关系几乎可以说得上互相敌视,然后她出国,我出逃,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至她以白伟文太太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简直是吹皱一池春水,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操的哪门子心。
才想到小玉,阿萍的电话就到了。“莉莉安,小玉出事了。”饶是阿萍这样见惯风浪的人,声音里也有一丝颤抖。
我叫阿全帮我打通关系,去看守所里见小玉。
阿萍说,人们在血泊里发现坐着的小玉,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西瓜刀。他老公被砍了四十三刀,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血都流光了,整个屋子,像个血池塘。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向警察说“人是我杀的”,无论问什么,只有那一句回答:“人是我杀的。是我杀了他。”
算来小玉已经搬到原来晓美的房间里半年了。初时大家都说,他老公只要哭一哭跪一跪,她还是要心软搬回去的。可是她一住就是半年,任凭其间她老公怎么求她。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老公喝醉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把她打得鼻青脸肿,可是老北市打女人的男人多得是。隔天他俩和好,腻在一起那格外蜜里调油的架势,也够叫旁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而且他们分开也有半年,虽然小玉的老公纠缠不清,但在老北市,哪有什么痴情足够支撑永久。
四十三刀,什么样的仇恨支撑着她砍下那四十三刀。
登记表上被探访人一栏上写着“程宸瑾”,我看着那陌生的名字微微愣了下,轻声问阿萍:“这是小玉的真名吗?”阿萍困惑的说:“不知道,三个字里我有两个不认识。不过我知道她姓程。”
这时门打开,被押着走进来的正是小玉。
程宸瑾,这样精美的名字,就像曲子词里说的那样:“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
从前小玉是丰腴的,就好像路边的野菊花一样,强壮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力旺盛得几乎带着侵犯性。而现在小玉坐在我们对面,虽然只略略清减了一点,然而脸色苍白很多,头发一丝不苟的挽起来,嘴角带一丝平静的微笑。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有一张极端正的鹅蛋脸,她这样带着看破一切的神情微笑时,整个人几乎有一种圣洁的感觉。
“小玉,你别怕,我们会办你想办法。薇薇会帮你想办法。”说着阿萍侧过头来看我,带点恳求的问:“是吧。”
“我会尽力。”我忙不迭的点头保证,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祸害插手这种完全与他不相干的事,可是:“我保证我会尽力。”
“不用。”小玉平静而清晰的拒绝:“谢谢你们,不过不用。我杀了他,这是他欠我的,我给他偿命,这是我欠他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们外人不要插手。”
我跟着阿萍回老北市的出租屋。熟悉的,带纸皮味的阳台,我坐在鞋盒上,点起一只烟。靠着堆鞋盒的角落放着一盆芦荟,绿油油的,虽然叶片蒙着一层灰,但每一个叶绿素仿佛都在叫嚣“我在生长”。
我顺手把烟灰磕在花盆里。
阿萍在我对面坐下,就着我手里的烟点起一只来,说:“那是小玉种的。”
我没说话。这老阳台似乎带着点我不适应的敞亮感,抬头看看,才发现,原来永远挂着密密麻麻衣服的晾衣绳上,现在只飘着一条连衣裙。
阿萍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苦笑了一下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住了。我妈妈说,降房租也没人来问。都说这房子风水不好,先是兰兰,再是薇薇安,然后小玉又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小玉她是,为什么呢?”阿萍喃喃的说:“没有好下场的,可能我们这些人,注定没有好下场的。”
我打个寒战,不由的说:“你搬走吧,阿萍,搬出老北市。我这有一些存款,是薇薇安留给我的。去省城学美容,然后自己开一家美容院,你不是说过你想开一家美容院吗?”
阿萍说:“我也有积蓄。小时候赚多少恨不得都能吃干花净,后来薇薇安骂我:‘你想像你妈一样,到了四十岁才开始从牙缝里一分一分往外抠钱吗?’我吓到了,从此开始存钱。可是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根生在老北市,离开了老北市,我不知道怎么活。”
我的眼泪都下来了,紧紧握着阿萍的手:“搬出去,求求你,搬出去。”
“别哭别哭,”阿萍声音温和,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莉莉安,你再瘦下去就不成样子了。”
阿萍送我到门口。天已半晚,老北市的巷弄又鲜活热闹起来。半年不见,一切如昨。
走过一条小巷时,我看见一个衣着鲜亮的女人跟在三个男人后面,明显有点犹疑畏缩,站住了脚步不肯往里面走。其中一个男人说:“走呀,货就在里面。”
那女子止了步,说:“要不然……我改天再来买吧。”
几个男人几乎硬拖那样把她往巷子里面架。
老北市生存法则之一: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下意识的径直往前走了两步,脑子里才反应过来那是谁,连忙回头叫:“罗月月!”
几个男人见有人管,愣了一下。月月姐立即挣开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跑到我这边来。
那几个人当然不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立即追出来,为首的那个是个一脸凶相的陌生人,我多少有点怕,阿全此刻又不巧在几条街之外停着等我,等到看见其中一个人是阿昌仔的时候,我松一口气,叫道:“阿昌仔。”
阿昌仔看见我,吃惊的说:“莉莉安。”然后立即改口,毕恭毕敬的:“江小姐。”
为首男子马上回头看他:“你们认识?”
阿昌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阿昌仔在告诉他我是谁,阿不,应该是告诉他我现在跟的是谁。
果然那男子脸色变得很紧张,强笑着说:“熟人呀,哈哈,那就没关系了。哈哈,那我们走了。”三个人迅速溜掉。
罗月月紧紧拉着我一边胳膊,人一直抖,见到那些人走了,松口气,泪反倒流下来了。
“薇薇……”她叫我一声。
我轻声问她:“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好玩儿吗?
她低声回答:“买点儿东西。”
我立即明白了。“他自己怎么不来买?”什么男人,居然叫罗月月一个单身女子来这么复杂的地方为他买毒品。
罗月月还在为他分辨:“他说他被警察盯上了,不能来。”
被警察盯上,这么白痴的谎话罗月月也信。我叹口气:“我带你出去吧。”
罗月月默默跟着我走,过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说:“薇薇,你知道在哪里能买到……”
我没回答她,在路口看见阿全的车。阿全把开车过来,看见罗月月,愣了一下,冲她点点头。
我说:“阿全,罗小姐想买一点货,你带她去个安全的地方,介绍人给她认识。”
阿全点点头。
罗月月上车后,我犹豫了一下,敲了敲车窗。
她摇下窗户。
我看着她,认真的说:“你就算管不了他,自己千万可别碰。”
罗月月愣了一下,点点头。
我不放心,用手压住车窗,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再强调一遍:“你自己千万别碰。”
她也看着我的眼睛,郑重的开口:“薇薇,你放心,我发誓我不碰。”
我另外打了的士回家,到家的时候,祸害已经在吃饭了。
我等着他说什么。
果然他看我一眼,冷冷的说:“这么晚才回来,学雷锋做好事去了?”
“是,”我回答:“做好事去了。免得你以前的女人折堕的太厉害。”
他怒了:“我的老婆,用的着你来管?”
我不示弱的和他对视。
终于他说:“你管哪门子闲事,她老爸还没失势。她还是千金大小姐,衣食无忧。”
“要是罗月月跟着那人染上毒瘾死了,我看你半夜睡的睡不着。”
他笑了:“薇薇,你真可爱,你猜我晚上睡的睡不着呢?”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掉头进了卧室。
刘闯又入梦来,他血淋淋的望着我,说:“薇薇,你得给我偿命吧?”
我在梦中拼命反驳:“不,不,不,我不欠你的,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记得吗?那粒子弹是我还给你的。我们两不相欠,我不需要给你偿命。”
“我欠你什么?”刘闯茫然的问:“我欠你什么?没有人会比我对你好。”
“薇薇,醒醒,薇薇。”有人将我自梦中唤醒,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
“怎么了?”祸害打开床头灯,然后将灯光调成微弱的一点。
“是他欠我的。”我轻声说。
是他跟我说,薇薇,明月光夜总会缺人,你不如去试试,只是陪陪酒而已,你别说的那么难听。切,你现在做的那个啤酒女郎,还不是一样要叫客人吃豆腐,要陪客人喝酒。做一样的事儿,只赚那么一点点。
对,那时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很快花光了,他的瘾头越发严重,跟在一个猥琐的小喽啰后面做小弟,虽然是所谓的黑社会,然而是黑社会的最底层,收入比我在餐厅里做啤酒销售小姐还不如。做啤酒小姐难免有客人借酒说些疯话,装作无心的挨挨蹭蹭,甚至倒满一杯啤酒,跟你说,小姐,你把这杯干了,我就买你多少只酒云云。只是那时我可以说不,可以推开他们的手,可以转身就走。
他说,不用你出台,客人只是过过手瘾,又不能真的把你怎么样。看场子的是我老友,有太过分的客人,他会帮你赶出去。
我说不,和他大吵一架。然而那时我们俩就像流落在异世界的两个孤儿,只有彼此可以拥抱取暖,我们很快又和好。他哄我开心,带我去KTV唱歌。
喝下那杯饮料,一切变得不一样。世界变得冰冷,我清醒异常,然而用尽力气也无法挣扎分毫。三个男人,整整一夜的肮脏与污秽。
我在租住的那个小房子里躺了两日,然后收拾行李搬走。刘闯给我跪下,说他如何被高利贷逼不得已。我还是走了,自己窘迫挣扎的过了两个月,发现自己怀孕,然后去地下诊所堕胎。
后来大出血,我昏迷不醒,无照黑医吓坏了,在我手机上找到刘闯的电话,和刘闯合力把我送进医院。
清醒之后,我问刘闯哪来的医药费,刘闯说:“管蔡头借多一笔高利贷。”
他赌咒发誓,说:“薇薇,我以后一定对你好。等我发财以后,我会让你活得像个公主。没有人会比我对你好。”
没有人会比他对你好,我曾经一度也是这么以为。那时他一切以我为先,纵容我,时时观察我的脸色,怕我有一点不如意。
都无所谓了,我阖上眼睛,都他妈的无所谓了。
后来人们都说,明月光的小薇最放得开了。那时满大街都在唱一首叫小薇的歌,夜总会的妈妈说,你就叫小薇吧。那些叫我台的客人老喜欢唱这首小薇,自以为得趣。于是那一年多,我一遍一遍的听各种嗓音唱:“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多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丽,摘下一颗亲手送给你。”
好多年以后,在电视里无意听到这首歌,第一时间漫上来的,还是彻骨的冰冷与绝望。
人们说,明月夜的小薇最放得开了,什么花式都肯做,又不挑客人。所以其实老北市那三年站街生涯,对我来说,还算干净得多呢。
刘闯说,薇薇,你别那样笑着看我,薇薇,你怎么活的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不管怎样,他倒是始终能看得到我的心。
阿萍说,小玉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为什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开出那一枪。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