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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从河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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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我是从河上漂下来的。

    捡到我的何太婆当时正要死不活地砸洗着她酱红的大褂,见到盛了我的篮子漂下来,还以为捡到了桃太郎,乐津津打开包袱一瞧,是我个倒霉丫头,立刻断了带回家的心思。

    那年禾阳遭虫灾,家家都没有余粮,缘分让我跟阿贵肩并肩躺在东市街口等待好心人来领养,路过的春娘见了心疼我,却又下不了决心:她本就生了两个女儿,若我是个男娃,她还能带上我回家劝春爹“有备无患”,可再带个女孩回来总不能说是家里女人“三缺一”吧?到了晚黑,好心的春娘惦记着我,带着老春爹跑来街口,每每回忆起老春爹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春娘总要陷入短暂的出神,然后轻飘地总结一句:“恰好那天是上元节,便唤你元儿了。”

    要不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我长到四岁就知道骑着隔壁二柱的脖子打架,五岁就开始往仇人井里投阿贵的臭臭,挨了欺负从来都要自力更生地欺负回去,就我这块天生的缺德料,都能活蹦乱跳地长大,一生善心仁义、声音大点就脸红的春娘却早早地被一场大病带走了。

    留下五大三粗的老春爹,带着他三个形状各异的女儿,一把屎一把尿,苦苦支撑着他的春海楼。

    老春爹以前当过兵,不过我估计,他也就是在南昏岭边境某个小村子挖挖战壕、背背战友,不然怎么闹了一身内伤回来,丁点儿战功没捞着,还是原来那个臭颠勺的?

    老春爹起早贪黑地干活,惦记着给我们姐仨攒些嫁妆,哪知积劳成疾,内伤复发,春娘去了不到三年,老春爹咳出一大滩黑血之后,也撒手人寰。

    那是一个杏花盛开的春天,风特别暖,这让他的离去显得轻盈了许多。但次日一场大雨,杏花被打落在泥里一地狼藉,我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宗亲登门时春江的如临大敌是为何。

    我还没来得及担心老春爹叮嘱的“把春海楼开下去”有没有我的股份,就被那两个亲戚要拆房子的“来帮忙”闹高了血压。

    幸好有春烟压场,春江哭骂进攻,再加我上窜下跳,险险保住了春海楼。

    至此,我长吁半口气,“春海楼保卫战”我怎么也算三等功,等到大姐二姐出嫁,总能轮到我做掌柜了吧?

    不是我算计多,就春江那双柳叶眼悠悠一转,我真拿不准她是否拿我当妹子。

    毕竟我既非亲生,又亲力亲为地搅黄过她的亲事。

    老春爹去世前的冬天,大约是自己觉出身体不对劲儿了,开始暗中张罗我们姐仨的亲事。

    大姐彼时虽然也沉默,却还算开朗,心宽体胖,白里透红,又健壮又喜兴;

    二姐自小聪颖伶俐,天生一双笑眯眯柳叶眼,桃心脸,来提亲的人最多,亲事也是最早定下,对方是东市当铺的韩大公子。

    而我当时还是个处于基础发育阶段的九岁屁孩,成天像个泥猴大呼小叫地满街乱窜,一心“好男儿志在四方”,时常记不清自己其实是个姑娘,谁叫我跑得比东市所有男孩都快呢?

    后来我偶尔会想,要是当时我的腿没那么快就好了。

    卖糖葫芦的货郎嫌天冷,糖葫芦又不愁卖,一路吆喝一路不住脚地走,想吃总要去追。

    吃糖葫芦的馋心催得我像颗着火的天雷,一头撞翻了一个漂亮姑娘,俩人滚成一团。

    姑娘身子娇软,我急着去追糖葫芦,拽住她的胳膊就把她从地上拔起来,这一拔,就瞧见了她手腕里吊着的红玉。

    其实我挺聪明的,没有立即叫出“我二姐订亲的信物怎么在你这!”而是状似惊喜地夸“姐姐这红玉好生漂亮!”

    难怪师父说我根骨清奇,天生是练“踏雪”的料,未经训练的我一路跟踪,韩大公子搂着颤抖的“红玉表妹”疼着暖着的事情第二天就被我传遍了咱们东市的大街小巷。

    退亲砸礼,春江闭门绝食了三天才肯出门,自此看我就没好眼色。

    春烟也怨我该偷偷告诉老春爹便罢了,怎还闹得人尽皆知。

    其实我只是想借机将韩家当铺的生意也搞臭些,谁知道背德在先的男女最后没事儿人似的结了亲,受害的二姐却仿佛做下什么不光彩之事,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

    就这么着,姐仨的亲事一起耽搁下来。

    我是真怕老春爹前脚走,春江后脚就把我丢出春海楼去。

    我琢磨着,要想不被淘汰,做人就得有一技之长,老春爹去后,大姐掌勺,二姐算账,我一事无成,只好一边在店里打杂清扫,一边答应了早就看中我“春海楼三小姐”尊贵头衔的肥和尚,被收为徒。

    肥和尚几年前云游到此,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加一张年画娃娃似的大脸,哄着老春爹常年供他早斋。

    没吃两月,他便提出要收我为徒。

    当时我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荤素都爱、又不避女色的笑脸肥僧,扔了个白眼就撒丫子跑了,依稀听见他说什么“身轻如燕,好根骨……”哼,为了老春爹多给他炖两根猪大骨,连我都夸得下口,这家伙也是没什么良心了。

    当时我有老春爹撑腰,衣食不愁;如今我是春江手下的卑微女奴,自然而然将“提升自我,加强自我的不可替代性”提上了日程。

    肥和尚吃完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卤鸡腿,抹抹嘴道,“终于想通了?愿意给我当徒……嗝,弟了?”

    我真想给他一拳,把鸡腿给我吐出来,但咽下去的鸡腿驷马难追,只好不那么真诚地点个头,“你能教我什么?”

    自打我见他,一不念经,二不练武,走五步就开始喘,偏信誓旦旦说能教我。

    肥和尚将油手在衣襟上搓了两下,脸上竟然隐约带了点庄严,扔了一句“瞧好了”,我便感觉到一阵风自面前拂过,下一瞬,和尚仿佛烛火晃动而虚幻的身影重新凝实。

    他递给我一颗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