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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如鹤回京之后,三天两头被召进宫里。不是赵瀚本人召见,就是费氏姐妹相请,在外人看来自是恩宠至极。
这天,太子赵匡桓在文华殿读书,赵瀚带着费如鹤亲自来督学。
对于这个舅舅,赵匡桓感觉有些陌生,但又对其威名如雷贯耳。他的同学当中,也有颇多费大都督的崇拜者。
黄宗羲正在讲《三原论》,众官看到皇帝来了,皆欲起身拜见。赵瀚却抬手制止,让他们不要乱动,教学活动继续进行。
包括黄宗羲在内,大家都有些紧张,赵匡桓更是忍不住多次回头看。
“心无旁骛!”
还是黄宗羲最先冷静下来,用戒尺敲打桌面,提醒太子爷不要频频走神。
上课上到一半,有个中书舍人来了。他没有获准入内,又不能随意走动,只得站在门口一直苦等。
直至放学,闲杂人等,都获准离去,赵瀚才说:“进来吧。”
赵瀚过去坐了主位,太子和费如鹤,坐在两边的下首位。黄宗羲、胡梦泰、李顒,以及闻讯赶来的张岱,全部稀里糊涂的依次落座。
“臣范必英,拜见陛下!”
中书舍人趋步上前拜见,接着又向太子等人见礼。
赵瀚指着此人介绍:“这是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十八世孙,名必英,字龙仙。”
赵匡桓和李颙都肃然起敬,朝着范必英拱手致意。
赵瀚笑着对张岱说:“张卿认识他吧?”
张岱回答说:“回禀陛下,臣与其亡父是故交,臣也曾多次到范园做客。”
赵瀚又问范必英:“你可知,朕招你来此处是何意?”
范必英忐忑道:“臣实在不知。”
赵瀚扫视众人,说道:“江苏布政使徐颖,下令全省清查田亩,又鼓励百姓举报破坏田政之举。近日,徐布政又上了一封密揭,说有数十范氏子弟,联名举报范氏族长,以义庄的名义强行收走私田。当初分走范氏义庄的农民,每人都必须拿出一亩好田,聚少成多重建范氏义庄。”
范必英面露惊骇之色,连忙跪下辩解:“陛下容秉,先父亡故已然十载。即便在世之时,也从不过问族内事务。先父虽出身范氏主宗,但家境早已破落,不得已甚至做了……赘婿,为官之后才恢复范氏本姓。”
赵瀚冷笑:“这次侵占民田为范氏义庄,就有你两个兄长的份。他们仗着你父亲生前的名声,在乡间到处串联倡导,把不肯交田的范氏子孙,都斥为数典忘祖之辈!”
范必英吓得浑身瘫软,差点没当场昏死过去。
赵瀚一脸阴沉道:“徐布政正待查处此事,命令刚下达到吴县,地方官员就压着不办,反而还写信劝徐布政收手。吴县那些读书人,聚集上百人之多,联名向徐布政施压。说什么范氏义庄,是吴县的文脉脊梁,万万不能轻易毁弃……”
赵瀚随即问范必英:“徐布政在密揭里说,这件事他打算严惩,杀一批,关一批,流放一批,革职一批。你觉得这样处置是否妥当?”
范必英硬着头皮回答:“极为妥当,破坏田政之人,该当严惩不贷!”
赵瀚又问赵匡桓:“太子觉得呢?”
赵匡桓心里已经明白,父亲选在文华殿处理此事,是要亲自给他示范如何治国。当即说道:“父皇,孩儿不知此事原委。诸位先生都教导孩儿,治国应当谨慎,不知前因后果,不可轻易做出决策。那范氏义庄,究竟为何物?”
赵瀚对儿子的回答非常满意,目光投向张岱:“张卿给太子说说,范氏义庄为何物?”
张岱起身陈述说:“范文正公第三次被贬时,在家乡吴县置地千余亩,设范氏义庄救济宗族贫困之人。又在义庄设立义学,教导宗族贫寒子弟读书,便是异姓贫寒子弟也能读书。范氏义庄从设立至今,已有五百年之久,历经宋、元、明三代而不衰。在我大同新朝分田之前,范氏义庄已有数千亩地,为天下义庄之典范。”
赵瀚问儿子:“你觉得如何?”
赵匡桓回答:“父皇,孩儿认为这是好事,但破坏了田政实属不该。”
“那朕就来说说,这个天下义庄典范,这个吴县的文脉脊梁,五百年来是怎么运作的,”赵瀚扫视众人,视线相触者,纷纷低头躲避,“范文正公,设立义庄自出于好心。可他的次子,比他本人官做得更大,大肆收买民田,扩大范氏义庄的规模。还从宋朝皇帝那里,弄来各种褒奖,弄来各种赋税减免,范氏义庄几乎就是不交赋税的!”
范氏义庄不交田赋?
赵匡桓和李颙都颇为吃惊,纷纷朝堂下跪着的范必英看去。
赵瀚继续说道:“到了元朝,范氏义庄完全免征田赋。有苏州官员,打算向范氏义庄征税,立即被范氏族人告到元朝皇帝那里。明朝开国,江浙地区征收重赋,范氏义庄也不例外,已经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张居正死后,一条鞭法彻底变形,范氏义庄借此死灰复燃,变得比以前更加兴盛。范氏义庄该上交的田赋,全都摊在贫苦百姓头上,逼得多少农民倾家荡产!没有飞洒诡寄的田产,范氏义庄也隐瞒起来,一两银子也不上交朝廷!”
“嗙!”
赵瀚猛拍桌子,大怒道:“大同军收复江南之时,已经给范氏义庄定了性。范氏义庄的田亩,也就近分给周边农民,获田者也大部分是范氏子孙。朕尊崇范文正公,不想恶待他的后人,当时只杀了几个臭名昭著者。这才过去十年,范家又有人卷土重来,真当朕死了吗?真以为朝廷的刀锋不利乎?竟还有那么多官员和读书人,给侵占民田的范家求情!太子你说,范氏义庄是什么东西?”
赵匡桓仔细想想,整理措辞道:“范氏义庄明着救济族人和乡里,得了大大的名声。实则慷朝廷之慨,把本该朝廷收走的田赋,用来做善事邀买自家名声。坏得很!”
“何止,”赵瀚说道,“范氏义庄,在前明时飞洒诡寄,坑害了不少吴县农民。数千亩良田,不给朝廷交税,全部用来救济的宗亲和乡里?拿出多少来救济,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他们不仅邀买名声,还损公肥私!跟曲阜孔家有何区别?”
突然,范必英磕头疾呼:“请陛下彻查此事,哪个姓范的破坏田政,须当全部法办不容轻饶。便是臣那两个兄长,该杀就杀,该流放便流放。严肃查处,才能正本清源,莫让他们坏了祖宗文正公的德行名声!”
“很好,你去查,”赵瀚说道,“你也别做中书舍人了,改任督察院廉政官,跟随同僚一起去吴县彻查!”
范必英听得目瞪口呆,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喊道:“陛下信任微臣,臣自当大义灭亲以报君恩!”
范必英只能在督察院混了,结案之后,甚至这辈子都不敢再回老家。一代名臣之后,范仲淹的嫡系子孙,被皇帝逼得只能做六亲不认的“酷吏”。
范必英完全没得选择,他敢不听话,必遭兄长连累,估计连儿子都将失去做官资格。
因此越想越愤怒,不是埋怨皇帝,而是埋怨兄长和族人。
他爹幼时贫寒,除了能在义学免费读书,也没受到过范氏义庄多少接济。为了生存,他爹甚至做了赘婿,直到考中科举才真正翻身。
对于范氏义庄,他爹没得啥好处,反而在做官之后,用贪来的银子给义庄捐田。
范必英本人,更是没享受到义庄的好处,如今被坑得差一点就丢官。在他心里,已经把族人和义庄当成祸害,无论如何必须给解决干净。
分族迁徙!
范必英已经决定了,等案子了结,就上疏请求把范氏分族,迁徙一批前往河北落户。以前已经分族迁徙了,但还不够,还要接着迁才行。他对家族处理得越狠,就越能得到皇帝的器重,反正要被族人戳脊梁骨,不如就往死里下手。
费如鹤全程旁观,一句话都没说。
他知道赵瀚是啥意思,无缘无故请自己看这一处好戏。无非是在敲打他费大都督,千万不要去破坏田政,通过族人经商捞钱也该克制些。
赵瀚挥手屏退众人,范必英冒着冷汗离开。
赵瀚问赵匡桓:“太子今日观政,都有什么收货?”
赵匡桓仔细想了想:“忠良之后,不一定是忠良。圣贤之后,不一定是圣贤。不管是吴县范家,还是曲阜孔家,都要按《大同律》处置,不能给他们格外优待。这些名人的后代,真要胡作非为起来,依靠祖宗留下的好名声,反而对国家的危害更大。”
此言一出,当场就有人面色剧变。
完了,太子有这种想法,恐怕登基之后不好糊弄,劝他优待士绅也不容易办到。
“还有呢?”赵瀚又问。
赵匡桓迟疑片刻,摇头说:“父皇,孩儿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赵瀚告诫道:“一个人,名声再好,不要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在做什么。就如这范氏义庄,存世五百年不倒,名气越来越大,田亩越来越多,成了天下慈善之典范。他们典的是哪门子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