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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左边的脸颊上,有一条痕迹明显的伤疤,虽是岁月年久,那疤痕终未能消褪。我常想:如果没有这道伤疤,那母亲真的算得上一个美人。事实上,即使这道疤自小便伴随着母亲,她也是美丽的,知性端庄,平和大方。
1958年,中国进入了***时期,全国掀起一阵浮夸风,两三年时间里饿死了大概三四万人,后来被称为******。我母亲就是在那样的饥饿环境中出生的。据说外祖母生母亲的前一个小时,还在生产队里干活,回家时没走到屋里,母亲便迫不及待地想出来看世界。外祖父看生下来的是个丫头,头也没回,又扛着铁锹去地里干活了。此前母亲上面已经有四个姐姐。外祖母生下母亲后,连口水都没喝,饿着肚子躺了一天。因此外祖母给母亲取名为马自兰,寓意为以后自己的事要靠她自己揽着。
母亲满月第二天,外祖母便去生产队干活了。因为再不去干活,队里就不计公分,不发粮食了。四个姐姐虽然年龄也不大,但都需要帮家里干活,所以基本上是母亲一个人躺在床上。外祖母约莫她该饿了,休息时间就匆匆跑回来喂几口奶,其实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外祖母根本没什么奶水喂母亲。小时候外祖母曾对我讲,那时候养孩子,和养一只小猫小狗差不多,终日饿得嗷嗷叫,有时候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外祖父原本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外祖母连生了五个丫头后,加上周围人看笑话的表情,外祖父心里便倾斜了。但好在四个女儿都能帮他干活,相对间也减轻了外祖父对孩子们的偏见。
母亲11个月大时,已经快会走路了,时常从床上爬下来,外祖母不敢再把她放到床上,她找了一个很大的竹筐,把母亲身上系一根绳子,像很多村里人一样,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院里的大树上,免得她爬出门去。母亲后来向我说时,我仿佛觉得自己看见一只小狗,被主人拴在树上看家,突然就想哭,但母亲似乎没多大感触,或许那个时候大家都是相似的经历,她也已经习惯了被当成小狗养活。
有天晚上下了暴雨,生产队长通知大家去地里盖刚打下来的麦子,那时候母亲已经熟睡,外祖母心想她该没那么快醒来,就把她放到床上,和外祖父干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跑去告诉外祖母,家里五妮的哭声快把村子传遍了,外祖母这才想起母亲,慌忙往家跑。开门点了油灯一看,差点吓晕过去,只见母亲满脸是血,分不清鼻子和眼,手上、身上全都是一片鲜红,地上也流了一大片血。随后赶回来的外祖父一把抱起母亲,用他粗犷的大手擦拭母亲的小脸,然后他们看到母亲的左脸上,有一条四五厘米长的大伤口,正往外流血。外祖母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外祖父迅速拿了一块布,捂住伤口,抱起母亲放在胸口,此时的母亲似乎也已经哭尽了力气,哼哼唧唧躺在外祖父怀里。外祖母回过神来环视屋里才发现,床边地上放着家里的锄头,锄头尖上还沾着血迹,猜想大概是母亲醒来,在床上乱爬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刚好摔到旁边的锄尖上,锄尖扎破了脸颊,外祖母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把锄头放在床边的。
小时候我常摸着母亲的伤疤问:“娘,您的脸都扎成这样了,没有去医院吗?”母亲总是很平静地回答:“那时候哪像现在这样方便,去镇上卫生院要走上十多公里路,再说晚上瞎灯黑火的,还要经过河滩,那里晚上有野生动物出没,谁也不敢走夜路,往哪走?”
“那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后来也没有处理,等血止住了,就睡着了。”
我无法想像,不到一岁的孩子脸上被扎了几厘米长的大伤口该是怎样的疼痛,我也无法想像外祖父外祖母的心情。生活啊,就是这么现实,黑天的灯,雨天的伞,冬天的炭,冷季的暖,他们全都没有,他们有的只是无尽的饥饿和无休止的劳动,他们有的只是生病时无声的呻吟与难过时无奈的叹息。他们的路崎岖而坎坷,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似乎都是一种沉重,一番辛苦,却也是一份力量,一份无可推卸的责任。
母亲的伤口没有缝合,就那样自由地痊愈,长成一道深深的伤疤,也长成一道永远的风景线。外祖父虽然不很喜欢母亲,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也因着伤疤这个原因,想弥补一些对她的亏欠,竟全力支持她读书。那个时候能够上得了学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母亲很珍惜这个机会,成绩也一直很好。自小养成的习惯一直跟随着她,直至现在,她都保持着读书听书的习惯,外界纷扰多变,母亲心如明镜,怡然自得。
岁月不可留,很多往事却可追,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会让人心生感慨,也许现实中的许多遗憾让人无奈,也许诸多的纠结让人无法释怀,但谁又能否认,我们不是认真地活着呢?谁又能否认,活着就是一种感动,就是一种最美呢?
唯愿母亲千帆过尽,行至生命中,依然能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