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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通过罪恶得到光明。
——哈伯顿。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倪若喜刚脱掉脚上的平底鞋。
今天的来访者多,她处理完两个个案后已经是九点半,这会儿正眼皮打架又累又困,连把手伸进包里拿手机的劲都提不起来。
手机在包里继续叫,嚷得天翻地覆。
五秒钟后,倪若喜举双手投降,认命地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上头俩大字:江老。江老是晨安心理咨询中心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她的直属领导。五十来岁的海归老头,地中海,圆脑门儿,平时乐呵呵的像尊弥勒佛。
倪若喜肩膀一垮。
下班以后接到领导电话,准没好事。
这么想着,她摆摆脑袋捏了下眉心,把电话接起来,“江老。”
“小倪啊,”江老不愧是报了中老年美声合唱班的人物,嗓门儿中气十足, “到家了吧。”
“刚到。江老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明天深城那边的国际心理咨询师交流会,你知道吧。”江老语调温和。
“嗯。不是定了张老师参加吗?”
“张阳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家里出了急事,明天的交流会去不了了。我们做出了一些调整,决定派你去。”
倪若喜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很快应下来。又听他道:“另外还有件事。”
“什么?”
“香港那边有位徐太太,预约了张阳明天晚上给她丈夫做一次心理咨询,也由你替张阳去。”江老说,“价格方面已经谈妥了,客人资料和具体的时间地点我会发到你手机。”
“好。”挂断电话,倪若喜放下包趟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订票APP,搜索云海市明天到深城的航班。
交流会是下午两点开。浏览一圈,时间合适的没票,有票的时间不合适,她无奈,最后只能订了张高铁票。
须臾,APP上显示出票成功。
长时间工作积累的疲惫感排山倒海似的席卷大脑,倪若喜锁上手机屏闭上眼,很快便抱着抱枕陷入了沉睡。
一室漆黑。落地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
“别害怕……”
……
天蒙蒙亮时,倪若喜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将昨晚来不及换下的工作服套装湿透。
左右环顾,熟悉的家具熟悉的环境,是她在云海市租下的公寓。
落地钟上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城市静极了。
倪若喜发了会儿呆,然后甩甩头,起身,拿了换洗衣物去浴室。温热的水流能冲走大半疲乏,也能消退某种未知的恐惧,她每次做完噩梦都会冲个热水澡。这是她的习惯。
数分钟后,倪若喜换上一身浅色的连衣裙,抬头看向镜子。
镜中人也安静地看着她。那人黑发雪肤,五官柔婉,有一张没化妆也能分辨得出“美貌”二字的脸。
看了会儿,倪若喜定定神走了出去。她对镜子其实一直有点排斥,因为镜子里的自己,有时让她觉得陌生。
出发去高铁站的地铁上,倪若喜被挤得东倒西歪,勉强腾出手给倪母打了一个电话,告知自己要去深城出差的事。
倪母叮嘱,“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周围人声嘈杂,倪若喜举着手机正要说什么,却忽觉头皮一紧一阵刺痛,像被人生生拽下了束头发。
她疼得低呼皱眉,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母亲正在训斥她六七岁的儿子。那小孩子很调皮,察觉到她的目光,还吐吐舌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倪若喜无奈,往稍微宽敞些的地方挪了挪,这才继续对倪母说:“妈妈,我又做那个梦了。”
那头的倪母似乎滞了下,再开口时依然是柔声安慰,“工作压力大,难免会做噩梦。你是个心理学工作者,更清楚这很正常。”
“做噩梦正常。但是连续十三年做同一个噩梦,不太正常吧。”
“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
“我一直想不起来十四岁之前的事。”倪若喜无意识地揉了揉额角,“真的只是因为我不小心摔了脑子,和那个梦没关系么?”
“跟你说过多少次。”倪母的语气骤然沉了几分,“不许胡思乱想,你就是不听,就是要让你妈我担心?你这孩子,从来就不给我省心,让你回老家工作不回,让你处个对象也不处,你看隔壁刘阿姨家的青青多懂事……”
她知道妈妈又要开始唐僧念,忙不迭地把手机拿远十公分,假装信号不好:“喂喂?听不见你说话。我要下车了。你保重身体啊再见!”
电话一挂,世界清净。倪若喜暗暗呼出一口气。
十四岁那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阖上眸,四周嘈杂的人声模糊远去,梦中那些零散破碎的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视角是一条怪异的狭窄缝隙,透过那道缝,铺天盖地的红色与锋利的冷光交织。
还有一双深邃的、望不见底的眼睛。
那人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别害怕。”
*
深城,晚。
天已经黑透。春末夏初,临海之都细雨如丝,余寒未消。大小不一的船只在海上徐行,摩天大楼的旖旎灯光投射于海面,五彩斑斓,如梦如幻境。
倪若喜站在码头给夜景拍照,周围游客无数,摩肩接踵。
“靓女让一下,我拍个照先。”耳畔一口很纯的港式粤语。
“Sorry。”倪若喜抱歉地笑笑,给一对中年夫妇让出自己的位置。顺便低头看眼手机。
七点四十,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而徐太太指定的见面地点就在附近,走过去刚好。思索着,她转身离开了这片喧哗。
徐太丈夫的资料是江老早上发给倪若喜的。她粗略扫一遍,大致情况也就基本摸清——徐生是香港的一名证券业富商,家财万贯,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家庭和睦。
而徐生的心理问题,是他发怒时偶尔会克制不住对妻子动粗。徐家在香港有头有脸,徐太担心当地的心理咨询师会走漏风声给港媒,权衡利害,这才找到江老他们。
这种轻微的暴力倾向心理问题,对倪若喜来说还是比较常见。
从业这些年,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她见过太多人性,也见过太多人心。她知道,有人的内心开满鲜花,有人的内心污浊泥泞,有人的内心是纯洁天堂,有人的内心是无间地狱。
暴力倾向的案例,她们中心已有上千个,甚至连疗愈方案都可以部分照搬。
倪若喜嘴角的弧度翘了翘。
又可以省不少力。
晚上七点五十,倪若喜在深城一间高档私人会所的大门前停步。
晨安心理咨询中心一向为优质客户提供最便利的服务,这次出诊原定是直接去徐宅,但由于徐生今天刚好要与客户在深城这个会所见面,才将地点改在了这里。
她打了个电话,“你好,我是晨安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师,我已经在‘’门口。”
约两分钟后,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冲她笑笑,拿一口蹩脚的国语说:“你就是倪医生吧?徐先生已经会客完,请跟我来。”
“心理咨询师等于心理医生”是大多数人认知上的误区,倪若喜见怪不怪,并未纠正中年人对自己的称呼。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会所雅致,装潢颇有几分民国时期的风貌,整体风格和这座现代化都市格格不入。大厅里只有少数客人,一身名牌,谈吐优雅。
倪若喜安静地跟在中年人背后。
走到半路,中年人忽然有些为难地迟疑道:“倪医生,请问你会说粤语么?”
“会一点。”倪若喜说道,“我大学是在广城念的。”
中年人像松了口气,说:“那就好。”终于换上了自在粤语,“徐生的国语不是太好,麻烦你跟他说粤语,谢谢了。”
倪若喜微微一笑,用粤语说:“没问题。”
走到电梯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年轻人,神色紧张,凑到中年人耳边说了些什么。
中年人拧眉,扭头看见还等在电梯门口的倪若喜,便说:“倪医生,我这里有点事要处理,麻烦你自己上去。4楼,雅间名是‘鹔鹴’。”
鹔鹴。
几分钟后,倪若喜在一个雅间门前站定,走廊灯光昏暗,包间名又是繁体字,看不真切,只隐约瞧见两个“鸟”字旁。
应该是这儿了。
倪若喜做了个深呼吸,礼貌性地敲了敲门,然后便推门进入。
屋内安安静静,格调古意朦胧,甚至连挂在头顶的灯都是羊角宫灯。灯光是很淡的暗色,乍一看,这里像只有她一个人。
但很快倪若喜就看见了一双修长的腿,一双交叠得很随意的二郎大长腿。
男人的腿。
她便笑着用粤语说:“你好徐生,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我叫倪若喜。”
这番话说完,屋子里安静。
她又重复了第二遍。还是没人回应
倪若喜疑惑地眨了下眼,试着上前几步。走近了,这才注意到里间摆了张躺椅,一个身形高大颀长的男人躺在上面,脸上盖了本摊开的书,翘着二郎腿,在睡觉。
等看清,她顿时一愣。
旁边的椅子上搭了件男士皮夹克外套,可这人睡就睡吧,偏偏耳朵里还塞了副耳机,休闲衬衣配纯黑长裤,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古铜色小臂,肌理紧实分明,衣服底下流畅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看着既潇洒又散漫。
总之,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出和资料里那位“精致富商”有什么关系。
而就在这时,对方终于有了动作——他撑身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拿掉脸上的书,扯了耳机看向她。
倪若喜眸光惊闪,心口蓦的一紧。
这是张线条冷硬轮廓分明的脸,面貌英俊,而且是种招摇又阳刚的俊,丢人群里能教人一眼就挑出来。但美中又有点儿不足,于是诞生了一个名词,残缺美——他左边眉骨处横亘至额头有一道刀疤,长长的、狰狞的,疤痕颜色偏浅,在古铜色皮肤的映衬下醒目得很。
此时,那双看着她的眼睛冷漠清明,一点没有被人吵醒的惺忪。这令倪若喜狐疑,他应该在她推门的刹那就已经醒了。
没有立刻出声,难道是想……
看戏?
倪若喜有点尴尬地猜测着。
她看他的同时,那人便这样微拧着眉,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地板,漫不经心,把她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用眼神给扒了一遍。
“看够了没?”对方突然冒出一嗓子。
“……”倪若喜回神,被吓到似的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清清嗓子,思索着该如何脱身。
片刻,
“我这儿没你要找的人。”
陈烈随手把那本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丢到边儿上,不看她了,语气冷淡,标准国语,“出去。”
这两个字虽然说不上凶悍,但肯定也不算礼貌。他的面相和气质统统让她脑子里的警钟长鸣,跟她说:这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人物。而且,对方的种种微表情都在表明,他已经很不耐烦。
倪若喜尴尬地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小声道:“抱歉,我走错了包间,打扰了。”随后识趣地转身离开。
手指刚碰到门把。
“走错门儿的小姐。”背后的声音音色低沉,很突兀又很懒散地响起。
她闻言深吸了口气,停下步子。
一秒后,走错门的倪若喜深回过头来,故作镇定地看向那个男人。他不知何时已起身过来了,身形远比她之前目测的还高大。
“请问还有什么事?”倪若喜定住神。
男人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左手忽然朝她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