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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殡仪馆的车接走奶奶以后,我在单元门的楼梯口坐了很久。
爷爷葬礼结束那天晚上,我给她收拾衣服。满柜子的花花绿绿,她向来爱这些,她是个时髦的老太太。我工作以后,也总爱给她买,看她穿着欢喜我也高兴。整柜子的衣服被我铺在床上、抽屉里的也都翻了出来。按奶奶平常穿的频率以及记忆里它们存在的时间,我迅速分好了类。
中国的老人家大多有一个通病,不爱让孩子花钱,哪怕你瞒着他们悄悄买回去了也告诉了他们不能退,他们多数的做法还是整整齐齐的收在柜子里,彷佛只要这衣服还没穿,买它们的钱就还存在银行卡里。爷爷就是这样的典型。在这点上,奶奶倒是个特例。每次我买回去的衣服,她都第一时间拿出来试,遇到不满意的设计和颜色搭配还得跟我讨论一番。但她这些不满意仅限于关在门内发表。因为第二天她一定会欢欢喜喜地穿着新衣服出门还不忘跟一路上每个认识的人“炫耀”一番“这是我孙女给我新买的衣服,好看吧”。久而久之,我在邻居眼里就变成了孝顺乖巧的好孩子,每回碰到熟人总要被夸奖一番,我也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了邻居嘴里“别人家的孩子”。
我指着奶奶平常穿的频率高又存在时间较短的那一类说“衣服就留这些吧,回头我再给你买新的哈,剩下的那些我一会儿拿去楼下的回收箱,捐了吧。”奶奶说“好,给我买点最新款”。
那是一种玩笑的语气。
那时我以为,这是一种活到奶奶那个年纪的人对生老病死的释然和通透。
销假回去上班的前一晚,临走前,我去跟她告别。
“我明天得回去上班了,你先去白清那儿住段时间,我周末就去看你。要是住不惯就给我二叔打电话,让他接你回来住”
“放心吧,我有什么住不惯的,我去你弟那儿还能给你妈搭把手带带孩子”
“好的呢,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点,我休假带你们出去玩几天,去海南吧,你们不都想看看海吗”
话音刚落,我俩都沉默了。
看海,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说下个春节带他们去看海。
可是夏天的时候爷爷病了,我说做完手术养几个月春节去正好来得及,那时候医生告诉我手术做完爷爷就会好。九月的时候,爷爷癌细胞扩散,尽管每隔两周就需要去医院化疗,但他精神状态仍然很好。十一月的时候,爷爷的体重从一百四十多斤掉成了九十多斤,但他每天仍坚持下楼散步,我说我带你们去海南吧,爷爷说浑身疼怕坐飞机吃不消再等等。后来,等到春节的时候,爷爷已经几乎离不开床了。
“好啊,我亲自去帮老头子看看,你可答应奶奶了啊,到时候再忙也得请假”,她抬头满面笑容地看着我,又是玩笑的语气。
我也嬉皮笑脸地回回去:“啧啧啧,连我都不信,那怕是也没人可信了”。
十八岁的时候,有人跟你说,成年了就是大人了;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人跟你说,工作了就是大人了;后来,不再有人特意跟你说你是大人了,因为在他们眼里,你早已经是大人了。
可是,在我自己心里,也还是只当自己是孩子。我当了三十年的孩子。
这些年来,我能看到奶奶的耳朵、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因为出门的时候爷爷总是牵着她。看过了那么多医生,她自己也几乎放弃了,只是鱼眼睛还是会坚持吃。可是我从小习惯了她这种不好,我从小就习惯了跟她说话需要喊,习惯了每次回家一定要跑到她跟前她才能看见是我回来了。我习惯地以为她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这些年来,我的爷爷,他从来都健硕的好像不会老。我每次回家,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步履矫健,像从前一样爱吹胡子瞪眼,像从前一样一坐下来就像多动症儿童似的停不下来。他也还是我记忆里那个不会累爱折腾的小老头。
三十年来,我从不曾意识到他们会衰老,会生病,会离我而去。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时间。
可是,三十年了,大约是天堂里有别的孩子嫉妒我的运气吧。三十年了,我也终于知道,长大原来只需要一瞬间的时间。
很久以后,我坐累了,起身回家。进门前,我从包里翻出手机,在朋友圈里写:下辈子,我们去看海。
电梯到了31层,我走出来,右转。门掩着,我拉开进去,玄关处、餐桌四周、沙发上、电视柜旁,屋里四散的坐满了人。亲戚们几乎都来了,爷爷奶奶应该算是他们最后的长辈了。老家也有人特地赶过来,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是这样:尊老爱幼。我们从小耳濡目染这样的传统,于是这传统便一日日地影响着我们,最终刻进了我们的骨血里。遇到特定的时候,这骨血里的传统会告诉我们该怎样做,而老家的人又总会将这传统传得更久远更纯粹一些。正是因了这传统,在十天前以及今天这样特定的时候,他们才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
此时此刻这传统让我感到温暖。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地来到这世上,遇到家人、遇到朋友,或悲或喜、或富足或穷困、或流芳百世或碌碌无为地过完这一生,到了生命尽头再孤独地离开。但在生命尽头能得到多少人相送,这是每个生命各不相同的价值,也是我们活过的意义。
人长到四五十岁的年纪,小辈里不断有新生命出生,长辈里自然相继有生命逝去,这是生命的轮回。这满屋子的沉默表明他们大约已经熟悉了这轮回,在他们这样的年纪,每年总会送走一两个长辈。但于我,这轮回实在太过陌生,我也不愿在此时去理解这轮回的必然,我只体会到生命无常的惋惜和懊悔。
我差不多打了招呼便转身进了卧室。我们这一辈的我和我弟、我堂弟(二叔家)都在卧室。澄澄太小,他妈妈哄着他在另一间卧室睡着了。
所有人都在等,等小叔一家三口从外地回来,还有我堂妹,他们都是下午的火车,一个车次,算时间应该快到了。爷爷奶奶有三个儿子,我爸、我二叔和小叔。孙辈有五个孩子,我和我弟,二叔家的堂妹堂弟,小叔有一个儿子。有些事情,至少要等直系亲属都到齐才能商量。
没多久,我堂妹发微信说打不到车,问我能不能去接她。我没多想,就让我弟去接了。不一会儿,门开了,我弟先进来,堂妹跟在他身后进来,我又往她身后看,但没人再进来了。我刚准备问她小叔他们怎么没一起,走近发现,她双眼红肿,我只认为她知道奶奶的事哭了一路的缘故,眼睛便又跟着酸起来,一时倒忘了张口。二婶这时候却发现不对劲,从沙发那边走过来,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才知道,他们买的一个车次,在候车厅的时候,堂妹找到小叔一家,准备一起回来,结果小叔看到她突然跳起来,指着她鼻子暴跳如雷,嘴里喊着“都是你爸和你大伯害死了我妈,我不会放过他们!“
堂妹当时就吓傻了,她不知道眼前的情况是怎样的景象。若我当时在场,我恐怕也不会知道如何处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去想象她描述的景象。从小到大,我们这家人虽不能说怎样地亲密无间,但这么多年也算是相亲相爱。长辈们偶有拌嘴或争执的时候也总要将我们小辈支开,尤其是我小叔,他总说:你们去别的地方玩,我们有事要商量。从我记事开始,每个春节全家都是一起过的,十几口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打牌,直到初七结束,又各自回去工作。因此我从很小就知道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我记忆里的家人从来都和煦温暖、笑容满面。也因此我从小就特别喜欢过年,这种节日里的热闹总让我觉得满足又给我安全感。
可我还没来得及解读和消化完这些刚钻进耳朵里的陌生信息,门再次开了。小叔一家三口进来了。
我爸我二叔二婶我妈这时都陆续站了起来,谁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小叔快速走到我妈面前扬手给了我妈一巴掌。我爸立刻冲上去拉开我妈,推开他气狠狠地问他干什么,我二叔这时也冲了上来站在他们中间问他发什么疯。我和我弟立刻跳起来,从里屋冲出来。我指着他问他“你干什么!“,然后回过头去检查我妈的脸,打人的人这时在我身后恶狠狠地说”我干什么?她没照顾好我妈!“。我妈一开始只捂着脸不让我看,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垂下头,佝偻着,我看到她的眼泪就这么一直不停地往下掉,但她什么话也没说。
我知道她内疚,我从下午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又何尝不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奶奶,但这又怎么能是她一个人的错。我也明白她的害怕,她毕竟是奶奶的媳妇,奶奶又是在她身边出了这样的意外,在人言可畏的年代,这样的意外于她一个做媳妇的家庭妇女来说便是滔天的罪过。而现在,这句话便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戳进她心窝,疼得她说不出话,戳得她直不起腰。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弟在我旁边,我看到他攥的发紧的拳头扬在半空。这时屋里所有的人都围过来了,我二婶拉走了我妈,拉她到沙发上坐下,接着有人拉走了我爸。我转过身,浑身颤抖地问他”你是不是有病“,我感觉到有人拽着我的胳膊想把我拉开,但我挣开又往前走近一点,重复再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有病“。我听到这时有人在我耳边说”他是长辈,你是晚辈,你不能这么跟长辈说话“,我偏头看了那人一眼,忽然笑了”我为什么不能?他有病!“说完我又转回去盯着打人的人,然后我看到他抬起右腿往我这个方向踢过来,我弟这时迅速地拉着我往后退了几下,那条抬起来的腿扑了空后又重新落回原处。我妈这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来,走到我和我弟身边说”你们是晚辈,不能这样,你们俩先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说完推我们去阳台的方向。我不忍心跟我妈较劲,便自己走到落地窗前,大力拉开玻璃推拉门又大力关上。
我站在没封闭的阳台上,初春的凉风吹在我脸上、身上,吹的我瑟瑟发抖。
我觉得有些可笑。长辈?这是什么样的长辈?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长辈?那天晚上,我没再看过他一眼。
三天以后,奶奶的葬礼结束,骨灰盒存在殡仪馆爷爷的旁边,等清明的时候一起迁回老家的公墓入土为安。而那个人也回了外地,我从此没有再去听过他的任何消息。
葬礼结束以后,有好几天,我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害怕。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觉得爷爷奶奶就走在我旁边;一个人在客厅的时候觉得爷爷奶奶就坐在沙发上聊天;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觉得爷爷奶奶就坐在床边看着我,睡觉也不敢关灯。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我于是跟自己说,爷爷奶奶那么疼我,就算变成了鬼也不会害我,然后就真的不害怕了。
头七那天,我们回去烧纸。我蹲在十字路口,看着纸上燃起来的火光跟她说“爷爷应该还没走远,您稍微走快点,很快就追上了”。
纸烧完,我起身准备回去,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那家工商银行,又想起那次排队取钱。15年的时候,我准备按揭在H市买套公寓,首付还差3万,我那时候没跟家里任何人说我要买房,只一次在爷爷奶奶家吃饭的时候说我打算买一套公寓,等交房了带他们去看,爷爷问我钱够不够,我说还差点我找朋友借。吃完饭我准备走,爷爷从卧室出来说送我,然后就带我来了这家银行。那天人很多,取钱的队排了很长,他在我后面站了一会儿说“你先排着,我出去转转”,说完就出去了,可没两分钟又回来站到我旁边,来来去去了好几次。他就是这样爱动的小老头,时时刻刻也停不下来。
我就这样盯着银行的门,总觉得一会儿那个小老头又会从里面走出来。直到,我爸叫我“丫头,回家了”。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走过这个十字路口也没有再进过这家银行。
我开始变得特别爱观察老人。有时候我走在路上,看到牵手散步的老人会停下来看很久,想着我的爷爷也曾在这样的傍晚在这样的路边牵着奶奶散步;有时候开车在路口等信号灯,看到过马路的老人,也要盯很久,直到他过完马路又消失在路口,直到后面的喇叭声响起才回过神踩油门;有时候,见到学校门口等孩子的老人也总要多看几眼,我的爷爷也曾在这样的雨天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
清明那天,我们一大早去殡仪馆接了爷爷奶奶。那个人也回来了,但我始终没看他一眼。
清明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一,例会结束。我拿着写好的辞职信,敲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跟他说我想去西藏待一段时间。他接过辞职信塞进桌边的文件架,跟我说“去吧,辞职的事情回来再说”,我说“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我先放你一个月假,到期了你如果还不想回来,给我发个信息,我再给你续”。我没再敢看他,只低低回了句“谢谢老大”,然后迅速转身出了门。
那天下午,我约了一个成都出发青海回的进藏自驾团。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出发去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