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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准去找陈晓!”

    “你要是敢去,回来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你听到没有?”老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跟木头一样的儿子没有反应,音量禁不住提升了好几分贝。

    “……”

    “你听到没有?不准去找陈晓!”老人挥舞手中的火钳。火钳又毫不客气的在杨福贵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妈,我答应你,不去!”

    杨福贵结束了穿越旧时光的刻骨铭心的时间旅行,有些吃痛。

    如老人所愿,杨福贵没有外出去找陈晓。

    杨福贵浑浑噩噩的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期间整日眼神游离,魂不守舍。他头发不洗,胡子不刮,衣服不换。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着,二十五六的年纪,头发花白了一大片。

    正月初八凌晨的时候,天地还是一片漆黑。

    老人提着煤油灯,缓缓走在前面。杨福贵挑着蛇皮口袋,一只手码着圆木棒,另一只手打着松脂油做的火把,跟在后面。老人送儿子到桥边马路,一路无言语。要是以前,老人会陪送儿子走远一些。只是现在她背上背着睡熟的小杨烨,天寒地冻的,不能走远。

    “福贵!……”

    “如果你以后还是现在这个鬼样子,不知道悔改,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你手里!”

    “你的火爆脾气也该收敛一点了!”

    “你要清楚啊,我年纪大了,已经帮不到你几年了。说不定哪天我就嗝屁了!”

    “……”

    “还有啊,不要走你爹的老路!……”老人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眼泪灌满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深深浅浅的沟壑,冬天少雨,是夏天里的倾盆雨水丰盈了陆地上大大小小的河流。

    “妈,我知道了!”

    天知道杨福贵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你快回去吧,外面冷得很!”

    “走吧!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吃饱穿暖。”

    “嗯!”

    即便是出于礼貌,在这种时候杨福贵也应该回应一句,“妈,你也是,在家里要保重身体。”可是他却泰然纳之,只字不提关心母亲的话。他作为一个父亲,也只字未提关心三个孩子的言语。

    老人递给儿子一叠理得整整齐齐的钱——她为他挨家挨户借来的路费。老人之所以没舍得杀年猪,是为了年后晚些时候杀猪卖肉,补贴家用。这些借来的钱也要等到猪杀了,卖了钱才能还得上。

    老人驻足许久,望着渐渐远去的火点,直到看不见为止。

    停了几天的雪,在这个时候(天没那么黑了)又下了起来。漫天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落满了老人的白头。老人提着的煤油灯火不停地摇曳,看起来似灭非灭。雪花肆意挑逗着玻璃罐内的豆火,而且还发出“哧哧——”的坏笑声。煤油灯艰难地吐出微微黄光,为老人在黑夜里挖出了一条光明的隧道,安全地护送她回家。

    杨福贵离开后半月左右,杨烨就生了一场大病。具体是什么病,老人一直都没有搞清楚,就像很多年前她没能搞清楚自己大儿子得的病一样。这家老头子说的是这样病,那家老婆子说的是那样病。他们在收下老人带去的东西礼物之后,仿佛扁鹊再生、华佗转世,便能在刹那之间挥毫写就一服只要吃不死人的药方,并且大言不惭道:“你放宽心!保管见效!”

    老人连连点头,以示相信。

    远远近近,听闻懂点治病门道的人家,都被老人登门拜访了一个遍,然而不管是内服、外敷的药丸、药膏,还是十三碗水煎成一碗水的药汤,都没能治好小杨烨的怪病。老人一次次眉毛上扬,从“老神仙们”那里带回希望,又一次次眼皮耷拉,看着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破碎,最终组成绝望。

    时节经过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来到了清明这一天。杜牧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但属于老人的清明,则没有哪一种诗境可以穷尽,没有哪一个诗人可以道明。

    临近傍晚,夕阳毫无生气地挂在山边,表情疲惫,摇摇欲坠。

    老人脚在每年清明都要经过的山路上,落日余晖把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山路弯弯曲曲,年复一年地难走,她手里的锄头是根拐杖。老人背上已经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小杨烨喘息着微弱的声音,还在轻轻跳动的小心脏不慌不忙地拍打着老人的后背。

    老人走到了乱葬岗里。

    熟悉的高矮胖瘦变化不大的小土堆上长满了青青野草。想必是野草沐浴了春风,喝足了春雨,晒饱了春阳,要不然怎么会如此茂盛。老人和往年一样坐在没有墓碑的“坟”前,开始一边拔草,一边自言自语。锄头被她扔到了一边。除了锄头,其它的,她什么都没有带。

    “富贵啊!一眨眼,妈又来看你了!”

    “你在那天上还好吗?”

    “又得一年了,你有没有长个呀?你的衣服还能不能穿啊?你的鞋抵不抵脚啊?”

    “对不起啊!妈今年不能给你烧新衣服新鞋穿啦!”

    “你的侄儿子,烨烨病恼火了,钱都用完了!”

    “村里人和我们家的亲戚,都遭我借钱借怕了。”

    “看见我就像看见瘟神一样,还没等我走近,老远就关门了!”

    “你兄弟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寄钱回来,我又找不到他啊!”

    “家里的老死杂种从来都没管过!”

    “我没得办法了,我实在是没得办法了啊!”

    “我只能把烨烨送到你那里去了,你要好好关心他啊!”

    “等斌斌和璐璐长大成人了,我就来天上陪你们,给你们做饭,给你们缝衣服。”

    “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给你们讲故事。”

    “……”

    老人一边说着断断续续的梦话,一边停止了拔草的动作。她沾满黄泥的双手慢慢地解开捆在她肚子前面的背带节。老人已是面无人色,头发没白的都没白了。没日没夜挣来的黑眼圈清晰地标记出她深陷的眼窝,里面的眼珠子呆如木鸡,黯淡无光,眼神恍惚空洞游离。

    夕阳坠落山头,世界开始黑暗,锄头与土地正在合奏着一首慷慨悲歌,为坠落的太阳送行。

    渺小卑微的生命在狂暴强大的命运面前总是显得弱不禁风。生命就像是生长在沿海地带的战战兢兢的植被,不仅要喝着偏咸的地下水,还要时时刻刻担心着命运台风的侵袭。一场凶猛台风过境,植被往往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