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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的命运整个家国联系起来的时候,个人就往往显得无比渺小。
荀礼现在就是这样。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点光芒纵横其中。远眺之下,彭蠡泽水天相接,宽广辽阔,让人不禁心胸豪迈。
然而天地越是辽阔,心胸越是豪迈,荀礼越是害怕,越是觉得自己渺小无比,心虚之下,汗水如浆跌落。
每每说到东晋,史书总是容易一笔带过。中华上下五千年来,汉民族总是在荣耀与屈辱中此起彼伏。
荣耀自然是需要大书特书的,这是每个华夏子民的骄傲。至于屈辱,在盛世的熠熠光辉下如同一片乌云,过于碍眼。
于是骄傲的人们习惯于硬生生的抹去这片阴影,淡忘了,自然也就没有了。
光明下怎么会有黑暗!
骄傲的人们愈发骄傲,沉醉于胜利之间无法自拔。
荀礼也是一个骄傲的人,翻开历史,看着秦皇汉武,看着盛世大唐,看着封狼居胥,看着“寇可往,吾亦可往”,看着这一切又一切的荣耀,他是如此的骄傲,如此让人着迷!
如果可以选择,荀礼或许会回到这些荣耀的时代;可他又没得选择,东晋只是记忆中的一个符号。
在这个符号里,他只能看出书尽南山的风流写意,兰亭集会的觥筹交错,梁祝的凄美之恋,桃花源地的闲然自得。能知道桓温,他这个骄傲的人就已经很不合格了,需要回炉重造。
于是荀礼开始编织美梦,这个时代没有战乱、没有饥饿、没有五胡,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美好祥和,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很美很美,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梦越是美丽,现实往往越是残酷。
比如此时,荀礼就目瞪口呆的看着道路旁的白骨,来来往往的流民面黄肌瘦,行色匆匆。
流民们四处游荡,一波又来,一波又走,就像潮水在涌动。而荀礼就站在这洪水中央,面对着洪流,他最后一丝美好被碾得粉碎。
躲在牛车里的荀礼感觉不到安全,整个天空都充斥着冤魂的呐喊。远处的山峰化身巨人咆哮质问凭什么他能重活一世快活自在,凭什么淳朴百姓只能在乱世苦苦求活,死后只能与野草同穴!
就连彭蠡泽上吹来的湖风也喃喃细语,诉说他们的心酸,感叹世间的不公。
当然好像也带来些奇怪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老鼠在啃木头。
荀礼回过神来瞅着眼前的小男孩,“你怎么还吃得下去?一路上你都在吃,齁死你。”
小男孩并不搭理他,两只手抱着鱼干,努力地张着大口嚼碎口中食物,快速吞咽。
一会功夫,吃完之后又拿起茶壶喝了满满一壶水,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这才心满意足地对荀礼说道:
“齁死总比饿死好啊。小郎君,这个鱼干真的美味,天天吃都不腻。哪有人不喜欢吃这个,再来两条我都吃得下!”
小男孩名叫何苦,是何翁的孙子,何平的儿子,七八岁的模样。年纪小小却是古灵精怪,最喜欢跟着小郎君,不管做什么都喜欢。这次被打发出来跟着一起去荆州,美名其曰照顾小郎君,可荀礼总感觉是自己在带孩子。
荀礼第一次见到这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很好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听说是何翁取的。别人家不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好歹也希望自家儿孙健康平安吧,何苦何苦,一听就很苦啊,不像是个好名字。
问了何翁,起初死活不说,后来逼急了才说了十个字。
何氏苦,荀氏甜,苦尽甘来。
荀礼摸摸索索地掏出一条咸鱼干,忧郁地看着何苦问道:“阿苦,你说鬼神们吃不吃鱼干呢?我总觉得它们太咸了。”
小孩子总是嘴馋,看见吃的就不住的流口水,眼巴巴的看着鱼干回答:“小郎君,不咸的不咸的,肯定爱吃,是肉呢。”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荀礼有些心安了。双手托着咸鱼干祈祷,希望进献些东西能让冤魂们消减少许怒火。
现在我手头上也没什么好东西,没得挑选。小苦说咸鱼干好吃,想必你们也能接受,等我富裕了弄点更好的东西祭奠你们。
别怪我啊,我就是个没用的混蛋,今生前世两辈子加起来的学问都没法解释为什么我来到这里。我也是无能为力,没办法帮你们安息,只能说试一试。运气好了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运气差了可能就要多条冤魂了,到时候可别怪挤着你们。
其实你们可以再等等的,百十年后一个姓刘的会站出来,或许能成功,之后更有个姓李的达到巅峰,那个时候你们就是这片大地上最骄傲的人。
你们看,我给你们咸鱼干吃,还把那么重要的秘密都泄露给你们,本来我打死都不会和任何人说的,现在告诉你们,给个面子,放过我吧,就让我安安稳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怎么样?
不行?等不了太久?
这就不厚道了啊,好歹我也算你们晚辈,自己人不能坑自己人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帮你们了?之前?哪有啊?我只是说试一试,又没说一定要。好吧好吧,答应你们了,不过你们可得保佑我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可能帮到你们对吧。
何苦觉得自家小郎君怕是癔症了,抱着条咸鱼严肃跪坐在闷热的车厢内,还喃喃自语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忙向父亲求助,把荀礼从车厢内扛出来,放到树荫底下阴凉处,又端了碗水给他喝。
浑身是汗,荀礼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都湿透了。喝了好几碗水才回过神的荀礼靠着树瘫坐,何平何苦父子俩站立一旁担心的看着他,稍远几个部曲守候着他们。
晌午时分,日头越发毒辣,许多流民都停下歇息,但是周边最大的树荫都被荀礼一行人占住。看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佩刀而立,更是不敢靠近,只能寻到远处躲避酷暑。
一个小孩在附近探寻着,犹犹豫豫地朝荀礼这边走来。
“站住!哪里来的流民,鬼鬼祟祟的,速速离开!”
常肃很生气,身为部曲定是要竭尽全力保护好小郎君。之前小郎君魔怔可把他吓坏了,神经紧绷之下更是一刻不敢懈怠。其他流民都离得远远的,只有这个小鬼胆敢靠近,这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挑衅。
“速速离开,否则休怪我无情!”
小男孩站在树荫外,既不上前也不离开,就这么呆呆站着,双眼期盼望向荀礼,两手捏住袖口,小脸晒得通红。
“让他进来吧,一个孩子而已。何况我也不是什么贵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等男孩走近了,荀礼站起来看着他。一套破破烂烂的大人衣裳改小了就这么套在男孩身上,头发蓬乱,双脚穿着草鞋,不过手艺不太好,歪歪斜斜的看着很是滑稽。
荀礼把手上的鱼干递过去,早就看到男孩眼睛盯着,又咽口水的样子,大概是饿了。
流民们到处东躲西藏,没有稳定的生活,更是谈不上什么衣食无忧,有顿吃的就不错了。特别是孩子,没有父母长辈的照看,作为流民往往容易饿死。
荀礼很可怜这些流民,但他并不是圣人,没法子救济所有,能让眼前的孩子饱餐一顿可以稍稍让他宽慰下自己不安的内心。
小男孩接过鱼干,脱下衣服小心翼翼的包裹住。明明是看着和小苦差不多的年纪,缺瘦弱的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就要叩拜,荀礼赶紧扶起。
“你叫什么名字?父母长辈呢?”
小男孩说道:“回小郎君的话,我从小就被流民收养,也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名字,养父母只是用乞儿唤我。
后来渡了江来到南边,养父被抓去当了兵户,最后半块饼子给了我之后养母就饿死了,就剩我一人跟着其他流民们到了这。”
荀礼默然,老天爷总是喜欢捉弄这些可怜的人,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
拉着乞儿的手,解开衣服包裹,又吩咐拿出些饼子和鱼干,说道:
“吃吧,多吃些,不够我这还有,不用收起来。”
荀礼能够想象得到小乞儿一路的艰辛。逃窜各地,好不容易有了吃的也会被其他流民抢走,这才是为什么一有食物他第一反应就是拿衣服包裹这藏好。
多年的流浪生活让这个孩子充满了警惕,即便是吃东西的时候都不住的东张西望,像只受惊的小鹿,时刻注意周边的环境。
荀礼让何苦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鞋袜给小乞儿,洗净身体又穿上何苦衣服的乞儿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总算有点样子了。
做不到让一个孩子四处流浪不管不问,荀礼收留了这个孩子,就当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对命运的第一次反抗,他很想看看乞儿能不能摆脱自己的悲惨命运。
卑微者的命运不能总是卑微,越是卑微的人,对生命的渴望越强烈,这也是为何孱弱的他们根植在社会底层却依然养育出苍天巨树。
收拾好行囊牛车,继续出发。荀礼端坐车内听着车外何平的唠叨声,常肃的笑骂声,小苦和小乞儿的嬉闹声,缓缓说道:
“如此伟大,就不能如此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