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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无望之地,我硬是拉着束余在人间游荡了数日,五日后才随束余来到一座叫谷江的城,在城中的客栈落了脚。
我将身上白色月华裙褪下,换上我在一家铺子看上的绛纱复裙。那月华裙是我和束余第二次见面时他赠与我的,据说是神界的仙子用四处采集来的最上乘的云锦所制,风起时裙摆动如月华。
开始时,我是极喜欢这月华裙的,觉得它很是好看。可见过的世事多了,总觉得它少了些烟火气息,过于冷清,不如这人间对襟束腰的绛纱复裙来得活泼热闹。
我换好衣裳下楼时,束余已点好吃食在一处靠窗的位置等我了。他见我先是一愣,而后痞痞笑道:“丫头,原来你喜欢这灵动的颜色,倒也衬你,好看。”接着谄笑躬身过来扶我:“美人作伴,秀色可餐,我怕是不用吃饭了。”
我斜了束余一眼,心里虽喜,嘴上却淡淡道:“上了年纪的人,果真是啰嗦。”
束余一听恼了,甩开我的手:“你才上了年纪呢。”
我在桌边坐下,束余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杯酒,突然问道:“丫头,你可知引魂族?”
“在书室的神魔录上看过,相传引魂一族本是神祗,生来便携引魂之能,后因祖先恋上凡人,便留在了人间,后代与人族混居,渐渐失去术法,只剩引魂之能。怎么,你要收的债和引魂族有关?”我嗑着桌上的瓜子漫不经心问道。
束余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撑着脑袋,点了点头:“没错,我要收的头一笔债,就是这谷江城引魂族的其络。”
引魂族,其络?万妖图不是只能收妖吗?想着,我便将疑惑问出:“引魂族在人间有上千年,早已丧失仙体,但也非妖,倒是与人族相似,也能入那万妖图?”
束余望着我,浅笑着问:“丫头,你可知什么是妖?”后不等我回,径自答道:“与常人有异,便是妖。”
“若是如此,那仙与妖又如何区分?”我不解问道。
束余盯着酒杯,若有所思:“这个嘛,倒是难倒我了。不过我是觉着,仙妖本无大异,只是志向不同的两路人,两族相战,胜者为神,败者为魔。”
我对束余的回答不置可否,觉得他回答的太过浅薄,可往深处想,却也没有错处。于是将话题转走,“那其络求你什么了?”
束余摇晃着手中的酒杯,道:“说起这其络,我和她之间,倒是有些天意在里面。十年前,我在这谷江城外的芒山上收了条恶蛟,从他那处得到两只南海鲛王制成的长明灯。话说,这长明灯于我们无用,对凡人来说却是个宝贝。”
“鲛王制成的长明灯燃之不熄,置于墓室,可使逝者尸身不腐。当时我刚收服恶蛟,其络就从一旁的草堆中冲出来,跪在我身前,求我把那长明灯给她,若不愿意给,借她也成。”说完,束余坏坏地冲我眨了眨眼,“可你知道,我从不无偿帮人的。她求我将长明灯给她,自然得入我万妖图。”
看束余那一脸得意的坏胚样,我不禁暗自绯腹,嗯,挟恩图报,是他的作风。可是他方才说什么天意,是什么意思?我接着问道:“照你说的,这件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何来天意?”
束余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想来,那其络早早潜在芒山上,本就打算同那恶蛟抢夺长明灯,可仅凭她一人之力与恶蛟搏杀,定然必死无疑,不过她也是命不该绝,碰巧遇上我先将恶蛟斩杀,可不就是天意……”
我和束余聊着,天渐渐暗了下来。人间与无望之地有一处很大的不同,就是分日夜。是夜,我被束余从床上拎起,来到城外的一处破庙。
日前,束余曾施诀捻手幻了只传信的黑鸦,想来就是约他的债户在此处相见。
束余喜欢用黑鸦传信,我曾问过他:“三界众生皆喜欢飞鸽传书,为何你却用黑鸦传信?那黑鸦赤目乌黝,难看得很,不像是你会喜欢的东西。”
束余笑答:“喜鹊传喜,乌鸦报丧,飞鸽送平安。除了你,我在这三界无亲无友,要传音信只有那些待入我画的债户,对他们来说,见到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事,用黑鸦传信,比较应景。”
闻言,束余为什么用黑鸦传信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满脑子都是他那句“除了你,我在这三界无亲无友”。借此机会,我忙追问:“那对你而言,我是亲还是友?”
听此问,束余微怔,斜眼打量我,像是好奇我脑袋里天天在想些什么,随后抬手蜷指轻磕了下我的脑袋,笑道:“亦亲亦友,你想当哪个就当哪个。”
我有点生气,闷闷道:“若是我都不想呢?”
束余一听,却是乐了,嬉皮笑脸的凑上来:“嘿,巧了,我正缺个撑门面的侍童,要不你来?做我座下童子,天天给你烧鸡吃。”
我知道束余是想逗我,但听了这话,我更是气闷,当时便不想同他说话了。
我和束余刚到这破庙一会儿,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一个面容娟秀,眉目清冷,披着黑色披风的纤瘦女子提着灯笼走近,她对束余欠了欠身子,声音如她眉眼一般清冷:“束余公子,久违了。”
束余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那女子低眉打量束余,似有事难于启齿,犹犹豫豫的,还是开了口:“按理说,今日便该是我入万妖图之时,可我想亲眼看着慎行醒来,恳请公子再多给我一日。”
说完,其络跪在了束余身前,重重一拜。看着身前满心希冀的其络,束余恢复在人前的疏离模样,声音平和却使人绝望:“你现在想看他醒来,待他醒来又想看他痊愈,待他痊愈又想等他平安,人心小,想要的却多,你看不尽的。”
约摸是觉得束余说得在理,是她贪心了,那女子低头自嘲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我在一旁虽听得零零碎碎,却也猜出了事情的大概,头一回生出了悯人之心,于是轻轻地扯了扯束余的衣角,说:“老怪物,要不你先回客栈等我,我同她去等那人醒来。我们活了这么久,日升日落于我们来说不过须臾,不差这一日的。”
束余看了看我,愣了愣,抬手扫了扫我额前的碎发,笑道:“小丫头,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我竟不知。也罢,那我就多给她一天时间。”
束余离开后,其络带我来到一间竹舍,竹舍干净简洁,家具不多,皆是毛竹所制。一旁的竹榻上躺着一个人,竹榻前燃着两只长明灯。我走上前看,那躺着的人眉目清朗,即使脸色苍白毫无生息也未能让他逊色半分,真是个好看的男子。
其络倒了杯茶递给我,不复刚才的清冷,眼底溢满一滩柔水,看着床上的男子轻声说:“他叫慎行,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我听后心中满是不服,他是世上最好的人,那束余呢?随后又有点想笑,也对,束余不是人。
其络走进床边坐下,眼睛没有移开床上的人,却是在问我:“你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一天的时间等一个人醒来,确实无事可干,于是我点了点头。
其络伸手描摹着床上人的眉眼,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缓缓说着他们的往事,仿佛周遭只剩他们两个,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风萧叶瑟的雨夜,一道闪电撕裂天空,随后一声闷雷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惹得被惊醒的其络心烦,她却固执地不愿起身开门。
“扣扣扣”的敲门声不绝于耳,其络忍无可忍地将绣坊的门打开,不悦地问:“你找谁?”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男子,他垂着头,黑夜里看不清样子。那男子没有回答其络的询问,而是很唐突地沉声问:“姑娘可会引魂?”
其络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子说笑呢,这是绣坊,穿针引线还行,引魂真是闻所未闻。”
说罢,其络便要把门关上,可门外的人先她一步伸出手抵在门上,止住了她的动作,抬头定定道:“若那人是谷江城少主陆无咎呢?”
其络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眉清目朗,五官俊逸,虽是穿着蓑衣带着斗笠,但由于夜雨过大,身上还是湿了一片,有水珠顺着他挺拔的鼻梁滴下。其络不由地被眼前好看的男人吸去注意,接着又被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寒意震回了神,低头想了想,松口说:“带我去吧。”
她被那个男子从一条小道带到陆府院子的一间房里,房里陈设简单却难掩豪奢,其间充斥的浓浓的熏香,可其络还是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帘子后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听见声响,那人悠悠起身掀开帘子,单手撑着床沿,虚弱道:“慎行,你回来了。”
“嗯。”其络身边的男子应着,顿了顿,又道:“我找到引魂族的人了。”
床上的人看向其络,温润苍白地笑着:“姑娘便是引魂族人吧。”
其络打量着陆无咎,眼前男人面带病色,颀长清瘦,身着月白色长衫,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淡淡菊花纹,干净儒雅。奇怪的是,其络看不见他的命魂,于是立马明了,道:“你命魂不见了。”
陆无咎唇角微扬,依旧虚弱苍白,回道:“引魂族果真名不虚传,姑娘实在厉害,一眼便能看出我命魂丢失。”
人有三魂,分别为天魂、地魂和命魂。天魂主精,地魂主气,命魂主神。人若是丢了命魂,不会立即丧命,但会精神涣散,身子渐虚,待到半年后人神散尽,才赴黄泉。
人的天魂和地魂常年在外,但命魂通常不会离身,只有在受到惊吓或是重伤昏迷时才会离体,除此外,就是有人施法将命魂勾走了。
看陆无咎的气色,命魂怕是丢了有一段时间了。
这么想着,其络问得十分直接:“你想让我帮你引回命魂?”
“是。”答案毋庸置疑,陆无咎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点头。
“好。”其洛答应得也是干脆,不过随后接着道:“我帮你引魂,只是待你痊愈,我们引魂族便和你们谷江城两清了。”说完,不待陆无咎回答便转身向外走去。
见其洛走,陆无咎忙出声问道:“姑娘留步,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引魂其络。”其络声音远远传来,并未止步。
看着其络离开的身影,陆无咎微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浅笑了一声,动作轻缓地重新躺回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