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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易千金散尽。
为官难遗世独立。
谢妤小心落笔,墨迹渲染。她第一次见这话时,乃是在她爹绝笔书信之上。
在京中沉浮半辈子,不曾想最后却被卷入了洵王谋反一案。适逢新帝继位,本就对先帝老臣大为忌惮,合乎他又是老臣中的反骨,自然被推出作了筏子。
她爹孤傲清廉半辈子,到了还是栽到这性子上。
一根裤腰带吊死在牢狱之中,自证清白,反倒是落得晚节不保,家业凋零。
屋外灼日高悬,屋内炭炉上的铜壶热水翻滚,谢妤提壶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热水。
朦胧在眼角的氤氲热气散开,杯中水影才倒影出谢妤的模样。
双目澄澄,眉眼细腻,一头鸦青乌发尽数被束在头顶,绾成了一个男子发髻。
她吹了吹腾起的热气,才饮了一小口,就听得门闩有了异动。
谢妤将桌上那张纸抽出掖入袖中,随即便有几人推门而入。一见到谢妤便凑上前来,围着桌前而坐。
其中有一人故作恼道:“你倒是在此悠闲自在的紧,我们哥几个儿还奉傅大人的命令外出巡街。”
说话的人叫林修,是谢妤的邻居。
谢妤晓得这人惯是刀子嘴豆腐心,便主动为他倒了杯热水,顺着他的话道:“我听傅大人说,朝廷派了人前来太原府巡查,马上要到我们康平县。所以这些天自然要多番巡街,免得生出事端。”
林修将水一口灌入肚中,抹了把嘴说,“官家一时兴起派了钦差,倒是苦了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兄弟都得遭殃,日夜干活不说,整日里连喝水拉尿的功夫都没有。”
说着他拉开衣襟凑近谢妤,“你闻闻,兄弟身上都臭了。”
谢妤下意识退后的几分,佯装嫌弃地别开眼神不去看林修白花花的胸膛,“都熏人了还往人跟前凑。”
当年他爹吊死在牢中,皇帝念其父在朝堂多年有功,谢家众人终判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而她在途中却因一口浊气卡在喉中晕死了过去,押送的官差只当她死了,便就地处置了她的“尸身”,划掉了她的姓名。
不曾想她还尚存了口气,被一上山砍柴的老鳏夫救起,为答谢恩情,她便认作那鳏夫为养父。
如此,世间再无罪臣之女谢妤,只有康平县人士谢虞。
林修起身一脚踩在凳上,“你坐在月轩楼里清闲,可怜我们兄弟大太阳晒着,如今倒还嫌弃我臭了。我不管,此番你得请我们兄弟吃酒,不然我们可不服气。”
他一开腔,旁人也相继起哄,“对啊谢虞,你这细皮嫩肉的,每次巡街那些老板娘哪个见你都欢喜。你若是请我们吃酒,借着你这张俊脸也花不了几个钱儿,不如这顿就你请了?反正康平县最好的酒就出自月轩楼。”
谢妤晓得林修等人并无恶意,于是她也懒得同他们计较,只侧眸瞟了眼窗外,见两个外邦人正抬着一个大木箱进酒楼。
大周历经三代皇帝,如今早已四海升平,吸引了西域好些商客前来,连带着康平县这样的小地方,也偶得见得几张异域面孔。
于是她收回目光起身道:“我先回县衙复命,今日的帐全记我头上。”
十年了,洵王谋反一案已无人再提,但只有谢妤心中清楚,父亲当年乃是替旁人背了罪。
她爹两袖清风,平日里她们这些晚辈也一切从简。作为家中的掌上娇,谢妤也不过逢年过节时能裁制两套新衣首饰,以她爹的为人,断断生不出谋反的逆心来。
这些年她想过复仇,但父亲留下的那两句话还时时在耳。现今这种报仇雪恨的期盼已然淡了,只一门心思想要为谢家翻案。
只是这十年里饶是她如何努力,她还不过是康平县衙内一个捕快,甚至连州府都未曾去过。
加之如今康平县令傅林治理有方,鲜少有作奸犯科之人。既无大案,又何谈立功升迁。
思来想去这些,谢妤心头就有些烦躁。
她心中想的出神,直到撞到一人才骤然回过了神。
对方惊呼了声,好在谢妤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左手,才堪堪将其稳了下来。
那只手葱白如玉,只一瞬间谢妤就意识到对方是一个小姑娘。如今她尚是男儿身,她当即松开了手,向后退步施了一礼,“在下无心之举,还望姑娘海涵。”
谢妤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她不禁抬头望起。
入眼的是一个身着红帛襦裙的少女,谢妤识得她,乃是月轩楼的白家大姑娘。
如今她一张脸煞白,尤衬得她眉心那颗朱砂痣夺目。
白家长辈相继去的早,家中产业月轩楼便由白家大姑娘一力操持。
白大姑娘现下另一只手还提着几个就酒瓶,整个人如同扶风之柳。她见到谢妤时眼底也是一愣,旋即垂首为谢妤让开了一条道。
谢妤见她神色有异,不觉想起先头她的一些传闻,据闻她前些日才被县城宁家退了亲事。姑娘家名声尤为重要,此事自然对她打击颇重。
“长辈们积累家业不易,白大姑娘切莫妄自菲薄。”语毕又觉得自个儿所言过于冒犯,又从腰间抠出一块碎银递给她,“县衙那群兄弟的帐记在我头上,若是不够来日我再补上。”
白大姑娘许是没有反应过来,晕晕乎乎接过谢妤递给的碎银,才堪堪应了声,“嗯。”便匆匆上了楼。
月轩楼内人声鼎沸,谢妤顺着楼梯一面向下走,一面听往来之人的谈话。
大都是些闲言碎语,却还听到有人谈及白大姑娘之事,这才晓得原是因那宁家二老爷春试中榜,授封会元,若此番殿试得利,宁家便可平步青云,一跃京畿,前途不可限量。
宁二老爷在京夺了会元,今后便有可能举家入京。
想必正是如此,那宁二夫人才觉得自个儿的长子万不能迎娶整日抛头露面的白大姑娘为妻,失了宁家体面,这才不管不顾地要同白大姑娘退亲,也无怪适才瞧见那白大姑娘如此颓然。
妇人之见!
宁二夫人只想到白大姑娘的出身失了宁家脸面,却不知此时退亲若是传入京中,是多少人用来构陷宁二老爷品性的利刃。
末了,她嗤笑一声离了月轩楼。
她挎着官刀慢慢走着,人还没进县衙,就听见林修在后面匆匆唤他回月轩楼。
“快些随我回月轩楼,白大姑娘跳楼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