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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至一年的冬。
那是正德元年的冬天。
狡兔死,走狗烹。易侯被奸人设计,惨死乱军之中。易家背上叛国之名,易夫人自缢,长姐被安平王府逐出府邸。而所有的矛头直指中宫皇后。
崔贵妃暗中陷害,以谋害皇嗣的罪名,逼得皇帝赐她自缢。
她从来没有想过皇帝会护着她,便也坦荡荡的饮下毒酒,皇帝说,这酒是慢性毒,足够她走到诏狱。
那时的沈惊澜已经下狱,从一朝相国沦落阶下囚。她实在不明白,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
坐在马车里,张国安轻声道,“沈大人招了。”
沈惊澜下狱月余,却一句话也不肯说,如今却忽然招了?易溶溶凝语,“招了什么?”
张国安答道,“通敌叛国,谋害皇嗣……”总之是能招的都认下了。
其实招了什么都一样,左不过是个死。易家,沈家,皇帝谁也不会留下。只是谋害皇嗣是崔贵妃陷害她的,沈大人不过是多认了一项罪。
他既是负了她,又何必替她死。
张国安跟着皇帝有些年头了,自皇帝还是锦王的时候便是亲信心腹,这些年看惯了生死,人也就活的越来越麻木。但眼前他竟有些同情起身边的皇后娘娘来,她才不过一十九岁,比自己的养女还小两岁。
皇后乃是易侯千金,自小便是天真烂漫娇养着的一朵花,又同沈大人青梅竹梅,两小无猜。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与权力有关的事,虽有皇后的名,却无皇后的权。无论发生什么,都该与她无关才是。
随着易家、沈家的倒台,她便如浮萍一般,再无依靠。
她于陛下本是无用,只是陛下需靠着易家、沈家的权势谋得皇位罢了......而谋划了一生的沈惊澜终究是败了,成也是因她,败也是因她。
张国安扶着易溶溶下马车,叹口气,“娘娘,这就是诏狱了,里头又脏又臭……”
她冲着张国安摇摇头,“请公公安排吧!”
她的手里握着两支刚折下的红梅,今早宫墙边的红梅都开了,原来是因为这一日已是这冬日的尽头.......
张国安打点好一切,“娘娘请吧!”
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下去,那是个阴暗可怖极了的地方,因为潮湿,那种腐烂的恶心臭味,以及鲜血的腥味扑鼻而来,直让人作呕。
紧接着步入眼前的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上头血迹斑斓,阴森恐怖,过去她也曾听过沈惊澜审犯人的事迹,他说啊,“没有人能熬过诏狱里的十八种酷刑,那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拶指、夹棍、剥皮、断脊、堕指、刺心…….还有许多她连名字都说不上来的刑法。
忽的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脚边跑过,发出“吱吱”的声音。因为不知是何物,她害怕极了,浑身一抖。
那狱官笑笑,因她身着宫女服饰,只当她是宫中的婢女,替主子而来。便笑道,“咳!不过是只老鼠。这里头的老鼠可多了。”
狱官说的随意,“它们啊,什么都咬,连人都咬呢!昨个儿就有个被咬死的。”
她觉得腿像是灌了铅似的肿胀,连一步也难走。
张国安交代过了,狱官走到最尽头的一间,便拿出钥匙开锁,铁链锁叮当作响。
她只觉得每一步,都走得难。走到这辈子最后一步,原来是这个模样。
她迎着手里的宫灯,眼前的男人侧躺在稻草上,背对着她。衣衫已经破烂不堪,露在外头的手臂红肿流脓,不知道是什么刑具伤的。衣上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褐色,从监牢窗顶扑来的白雪,冻的他浑身哆嗦。
这哪里是她的表哥啊?书生意气,年少权臣,潇洒风骨,一一都被磨尽了......那样聪明绝顶,算尽人心的沈惊澜居然输了?
她慌了神,蹲下身,撩开他的衣袖,竟全是伤,那些血痂凝固在一起,新伤旧伤,不知道几层。她的手不住的哆嗦起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沈惊澜感觉有人来,艰难的转过头,他的动作很慢很慢。
她一慌,表哥那么骄傲的人,一定不愿意,自己看见这样的他吧?
她连忙站起身来,紧紧捏住手里的宫灯。
沈惊澜闻见衣裳上宫女常用的白玉茉莉香,他早就看不见了,额头上的淤青肿块让他已经失明了。
她手中的梅花落在地上,淡淡幽幽的冷冽香气和这腐臭的地方格格不入。
“是梅花吧!”他声音都变得明亮起来,伸手去寻那梅花,仿佛是黑夜里闪烁的一颗孤星,是他能感受到的唯一希望。
她把那两支梅花递在他的手里,用过拶刑,他已经蜷不拢手指,他手上缠着一根布条,已经被血浸然的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他勉强的用两只手将那两支梅花捧在手里。琼林御宴,那个名盖天下的才子,做得一首好诗。暮雪斋里,那个才华横溢的公子弹得一手好琴。映春台中,那个温柔含情的表哥素来会握着她的手教她作画、写词。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是他的手竟成了这个模样。
沈惊澜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时候,我总是哄她,哄她去替我折梅花。一定要红梅花,含苞欲放的,这样便能开的久一些。”
他珍惜无比的抱着梅花在怀中,“这寒冬里唯一有的就是这梅花。”
他闭着眼睛,“这位姐姐是凤栖殿里的人吧?”
她依旧没有作声。
“她?”沈惊澜顿了很久,才咬牙道,“其实她只要低下头,肯哄哄皇上,皇上还是对她有心的。毕竟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易溶溶往后一退,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头哽咽发烫,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想要她去哄别人。他们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又什么时候和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地上的人艰难的道,“这位姐姐,若是来带话的,便帮我带句话回去。便是,让她替我看看,江山如画,河清海晏,世间清明,子孙绕膝是什么模样?”
又颤颤巍巍的补充道,“还有青梅竹马,夫妻恩爱又是什么模样?”
易溶溶蹲下身,瞧见他手上的布条竟是一根宫绦,她伸手去拿他缠在手里的宫绦。
他像是珍宝一样护在怀里,“这个不值钱的,可不能给你。秋香色的,和她喜欢的桂花糕一个颜色。不知道她还喜不喜欢吃桂花糕?”
那宫绦早就不是秋香色了,鲜血污垢染的,也不知算是什么颜色?
他转而又自嘲的笑笑,“宫里头什么珍宝点心没有啊,她一定不喜欢吃了。陛下答应过的,要给她最好的。”
“她是一国之母,锦衣繁华,人间富贵,子孙满堂,夫妻恩爱,享尽荣华,她会好好活着的。”
“对不对啊?这位姐姐?”他加重语气,几乎是带着恳求。
易溶溶转身跑了出去。
沈惊澜绝望得笑起来。他与锦王,这辈子有两个盟约。一个是许易溶溶皇后之位,他为他谋划江山。另一个则是他束手就擒,以死换她一生周全,一生尊荣。
听见脚步声远去了,他才长舒一口气,艰难的捧着那梅花,重重的锤着地板,自顾自言。“可是我不想她去低下头哄别人,她是我如珠似宝,捧在掌心里的人!”
“可是我对不住她啊!”
“月儿……”
他就算看不见了,就算她不说话,就凭着气息和感觉又如何不知道是他的表妹呢?
他只想,皇帝信守承诺,让她好好活着,护她一生。他沈惊澜愿背千古骂名,愿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那些他不敢说的话,不敢当着她的面说的话,都“假意”说给了这个女官。
终于等来了初雪啊,雪花落在他的脸颊,渐渐结成霜花.......
他熬了太久了,而他终于在诏狱里结束了短短一生。
“月儿…….对不住!”
易溶溶跑出阴沉的牢狱,想要哭,想要喊,她觉得每一根神经都被压迫了。她想要问一句,“沈惊澜!你疼不疼啊!疼不疼?”
可是她不敢开口,她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忽的捂住胸口,一团黑血呕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眼,原来毒已发作。·
“你说的人间繁华,我看不到了......”
今天下雪了,他们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