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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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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中了雷,僵在椅子上,可他却继续咄咄逼人:“你一直退缩犹豫,到底是把自己当受害人,还是加害者?你母亲至死没有得到你一句安慰,这对她是不是比那把刀更大的伤害?叶乘舟,你为什么改母姓?是担心有个杀妻犯的父亲影响前途,还是出于对母亲的抱憾而意图弥补?又或者,你害怕自己继承你父亲的杀性吗?”

    “闭嘴!”

    我吼,身体因激动而发抖。流形椅变形的频率因而极高,看起来就像它在跟我一起发抖——那场面一定很滑稽。但我顾不上,我只死死盯着十医生。我不相信他没有读脑,没有读脑的人不可能知道我在想这些。

    “你后悔吗?”

    他不停,一步步逼近,意图逼近我内心最隐秘阴暗的那些角落。

    “你后悔没有救你母亲吗?”

    他强行用他的质问照进那些角落,像用十二千瓦的灯泡扫射,由是那隐暗无处躲藏,包括那些不敢对人言的秘密、从来也没想清楚的动机、还有那上面的蛛网尘灰……

    “我恨你!”我说。

    “哦。”他一定在报复,所以故意学我的语气同样用轻描淡写的这个字来回答我,以让我自己也感受感受被人轻蔑和无视的滋味。这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我早看出来。

    我受够了坐在这样的椅子上被审视和评判,于是站起,视线与他齐平,语气强硬,又不乏玩味地挑衅:“所以你现在是在审判我?目的是用你们的法律处死我,送我早登极乐?”

    他才笑了,摇头说法律不审判人性,何况是被拘禁在脑子里的想法。

    “你是极为难得的研究对象,一方面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摧毁了安全感,以致你的人格支离破碎东躲西藏;而另一方面,你不认同别人给你安定的受害者的身份,内心总怀疑自己是加害者,且继承了你父亲的杀性。你觉得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所以你逃避,拼命压抑自己,不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并打算在你想象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先杀死自己。”

    “这我就不懂了。”

    我站在椅子后面,抱着胳膊说。

    “哪里不懂?”他问,自信理解分析得透彻。“若你需要,我可以出份完整报告,还可以佐以你的脑活动记录。”

    “那倒不用。”我拒绝,“我只是不懂,为什么要唤醒我这样的人。不管怎么分析,我都不可能给你们乐观希望不是吗?如果那才是你们想从‘过去的人’身上得到的。所以,为什么是我?”

    “要盖房子,除了平地,最合适的就是废墟了,对吗?”他狡黠地问,脸上不无得意。

    我想到他所谓真正关心的课题是机仆对人类的影响上限,便问:“所以和旨是带着任务来,特意选定给我?”

    “那倒不是,事实上,我们选中你,和你选中它——或者说它选中你,都只是巧合而已。我的兴趣是在这之后才来的,所以你不用对它心存芥蒂,”

    他用怂恿的语气说:“就当作你们之间的缘分。古时的人不是最信这个?”

    我还要问,被他一句话终结:“总之,唤醒不会失误。”

    当天晚上我又做起那个梦,但这次不同的是,我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后才发现我手里握着那把刀,就是插进过我母亲心口的那把刀。我全身浸在血里,我母亲的血里,手上握着杀死她的那把刀。——这就是被十医生说破的我内心真正隐秘的担心了。

    我大哭,觉得自己被推入绝境。

    是真正的绝境。从今以后再无可以掩藏的东西和退走的角落。因为十医生,我的人生被摊开来晒看,所有的阴暗和害怕都成为待指点的妖恶。我真正成为一无是处的、破泥烂瓦的人了。

    和旨进来的时候,我哭着对他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

    他初时没说话,只把水递给我,看着我喝下去,才说:“你是你自己。”

    我那时候并没懂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他认真却并不过分慎重的语气给了我安慰,我从那里面读出一种没关系。也即,杀人犯的女儿也罢,受害人的孩子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他那种语气,甚至让我觉得:别说杀人犯的女儿,就算我是杀人犯本身,也没关系。

    于是我问他:“机仆有道德观吗?”

    和旨说,机仆是被生产来为人类提供服务的,不会主动伤害人类,任何能被程序判断出来可能会对人类造成伤害的行为都不会被实施。“可是人类有很多诡计,机仆并不总能识别出来。在那种情况下,它们也许就成为坏人的帮凶。就比如我把那段记忆播给你看。”

    他说,语气中不乏自责。

    “可那不是你的错,”我安慰他,“你只是被设定了那种任务。”

    “所以不睁开眼睛也不是你的错,”他学我道,“因为生存是人类的第一本能。”

    我突然失语,只觉眼前的和旨熟悉又陌生,他这种举一反三、诱我上钩的话术,跟他素来老实淡和的机仆形象不符,而更像他口里有许多诡计的人类。

    我看了他半晌,可他一点也不心虚。半晌之后,我只好说:“和旨,你变狡猾了。”

    “那我也还是你的机仆,”他毫不心虚地说,“为你提供服务始终是我的第一任务。”

    “我想喝酒。”我于是说,特别应景。他很听话倒了酒来给我,是绵甜的果酒,带点子气泡,喝下去会从鼻腔冲上泪花,然后骨头松软,眼神懒怠。

    “喝了酒好好睡觉。”他嘱咐。

    我拉着他手说:“你喜欢那个孩子吗,叫你爸爸的那个?”

    “机仆不会爱……”

    “我说的是喜欢。”

    他微怔着眼睛看我,像是不明白这其间的差别。

    我说:“喜欢就像海面上的波光粼粼,你想给他看。而爱则是幽暗深海里的无声暗涌,有吞鲨食鲸的力量,但你得拼命压抑,才不致搅动海面上那一方粼粼波光,以免吓着他。”

    那时他的手指忽然跳了一下,极细微仿若抽筋,而我和他都知道:

    机仆不会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