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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我还没能从凉掉的洗澡水里出来。
水已经很凉,令我的皮肤紧绷,已进入起鸡皮疙瘩的前奏。可这句一出来,我身体里突然开始灼烧,像寒夜里被点燃的油木篝火,熊熊燃烧,并不断爆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在那之中,我听到一个最细微但也最坚定的:
活!
无数次的失望累积成绝望,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想法。
但这一次,我感觉,尽管失望过无数次,绝望了许多年,但我身体里好像又生出从抑郁症手中活下来的勇气。
我这样鼓励自己:我吃过安眠药,但我没死。相反,我被唤醒来这里,他们给我房子,送我拉拉,还有一个机仆。我好像,一瞬间就集齐了之前二十五年都没有过的东西。更不用说,在这里,我因为身份的差异被奉为上宾,他们不仅照顾我的生活,还关心我的情绪,容忍我的矫情,带我去看望来自宋朝的那位百岁老人,鼓励我活下来……
我心潮起伏,难以安定。
后院,拉拉还在边跑边叫。它太小了,以致跑就像跳,兴奋地围着那个机仆,发出惹人怜爱的奶声奶气的叫声。而机仆,那个看海棠花的男人,此刻正弯着腰,心无旁骛地翻土。他把那块田埂扩大了,整理出一片面积不小的田地,并且还在继续。
之前看他看海棠花的那种心情突然又回来一些。我意识到:他总是能激发出我前所未有的心情。无论是前次的安宁感,还是今晚的求生欲,他带给我的,实非任何一个普通机仆所能做到。虽然我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一个普通机仆都能做到什么。
我突然生出兴趣,想跟他聊一聊。
之后我从浴缸里出来,穿好衣服,来到后院。拉拉率先迎接我,我蹲下来揉它的颈子,同时问那个机仆:“你叫什么?”
“和旨。”他说,停下来看着我。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所以仍问他:“什么?”
“和平的和,圣旨的旨,和旨。”他这样解释,然后看到我仍一脸迷惘,便又进一步道:“这是一个汉语词汇,出自《诗经小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意思是酒醇和而甘美……”
然而我的迷惘或者说震惊并没有因此消失,我甚至都忘了继续揉拉拉。因为这一刻,令我迷惘的不再是那两个字,而是他说话的方式,以及一个机仆竟然会被这样命名的事实。我原本期望的,是如阿丁一样复杂的符串,或者数字编码一样的东西。而他给出的答案显然超出我的期望太多,所以我一时搞不清楚:被唤醒到别人时代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也是一款酒的名字。”他这样结尾。
迷糊中,我问他:“好喝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机械地答道:“和旨,白酒,酱香型,酒精浓度53%,配料:高粱、小麦、水,酒味醇和而甘美……”
我笑出声。拉拉受惊,躲了一下,之后又开始蹦蹦跳跳,围着我的脚脖子转圈,一遍一遍地蹭我的手,软软地叫。
他也停下,不解地看着我。
“你什么都知道?”我问。
他答:“理论上,这个世界累积到现在的所有知识,我都可以查到,所以你也可以说:我什么都知道。”
毫不谦虚。
我撇撇嘴,看到他手里锄头,又问:“也什么都会做?”
“我的体格不是最优款,但无论体形、力气还是协调度,都比90%的人类优秀。而且我不需要练习,只要调出教程,一遍就能学会,误差极小,可以保证在0.05%以内……”
“也就是不会进步。”我故意这样打击他。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还有他提供的数据都生硬无比,令我很不舒服。
可他却老实回:“是。”
没有解释,也没有生气。
“所以,”我站起来,不满地看着他,“你没有情绪,不会高兴和难过?”
“我的原始设计中有情绪功能,但是被前主人关闭了。他说他买机仆是用来提供服务的,有眼色就够了,不需要脸色,所以……”
“那你打开吧。”
我生硬地命令他,语气有些不好。我说我是“过去的人”,不习惯对着一个冷冰冰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机器人。
“已打开,主人。”他说,脸上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仿佛那就是差别。
可我还是被主人这个称呼膈应到。在我们那个年代,机器人还没有大行其道,叫主人不会令人联想到科技的发达,而只是不平等和压迫等旧时代的糟粕,并不是会让人舒服的称呼。
“我不叫主人,”我说,“我叫叶乘舟,你可以叫我叶小姐,或者乘舟都没关系,但请以后不要再叫我主人。”
“乘舟?”他重复。
“李白乘舟将欲行的乘舟。”我解释,想起他对自己名字的解释,忍不住轻提嘴角。“李白很喜欢喝酒,这你肯定知道。”
他点头,随即又要背出一段对李白的解释,我赶紧抬手拦住。
那场雨之后,我没有让他还原保护界。事实上,用不用保护界,最大的差别就是温度。我这所房子地处一片野地,周围苍茫茫什么也没有——阿丁说,不是没有,是别人用保护界隔开了,所以我看不到。但不管怎样,我没有再用过保护界,白天的骄阳和夜晚的凉风我都欣然接纳。何况这里又没有蚊子——自然也是科技的功劳。
我们聊天到绝境的时候,一股凉风吹来,我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往下滴水,脚下的土地很快就湿了一片。他看到了,对我说:“你应该把头发弄干,乘舟。”
“哦。”我装作不在意,实际上心里对他的学习速度之快很欣慰。随后我指着地上他挖过的土说:“你要种什么?”
“海棠。”他这样答。
我的心忽然怦怦跳,仿佛被什么击中。可我只装作若无其事,视线扫着他挖过的大片土地,不露声色地说:“一棵海棠树而已,要不了这么大地方。”
他也回头看自己挖过的地,露清晰的下颌线给我,说:“我打算种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