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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义士”入城(下)
从北面进入杭州城的这队所谓“义士”,其实也就只有三条小船,统共二十来号人而已。不过其中倒是有一半都是身具功名的衣冠中人,而那为首之人更是让人眼神一脸,乃是名满天下的杭州名士、复社骨干张岱张宗子!刘知府深知此人虽无官职在身,却是官宦世家子弟,其交游广阔,在朝堂和民间的活动能量皆颇为惊人,故而忙不迭地在杭州最豪华的青楼行院置办了酒宴,给他们接风洗尘,唯恐有丝毫的慢待。
然而,面对知府大人的盛情款待,张岱却是愁眉不展——之前来杭州的一路上,他沿途的所见所闻,处处触目惊心,充分证明战场上的局势已经远远坏过了他最悲观的预期。
按照古代的一般惯例,为了以最快速度稳固占领区,减小统治新征服地区的阻力,任何传统封建军队的首领,都会对占领区的缙绅大户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客气,因为还需要这些地头蛇来筹集赋税、征发劳役,以及维护地方秩序。尤其是在重文轻武的明末,哪怕是最粗鄙的强盗山大王,也知道要敬重读书人。
而作为回报,在一定条件下,地主缙绅也会默认对方的强势地位,给征服者进贡若干钱粮和女子,破财消灾,以免惹恼了这伙强人,弄得玉石俱焚——当然,想要地主们真心效忠这些粗鄙武夫,则是基本不可能的。相反,在背地里搞各种小动作,不断地给新征服者添乱,这种事情几乎是地主缙绅们必做的……
总之,在张岱看来,任凭世间斗转星移,地方上这些缙绅大户的富贵尊荣都应该永恒不变才对。
可如今这批天杀的髡贼,却完全违反了上述常识,他们对待那些卑贱小民尚算客气,却丝毫没有礼遇缙绅的意思,居然公开地肆意屠戮士绅大户,每到一村必组织“公开审判”,把村里的地主缙绅满门抄斩——朝廷的功名官身在不讲道理的髡贼面前,非但不再是护身符,反而成了催命符!
在沿着大运河乘船赶赴杭州的一路上,张岱等人遇见了无数举家逃难的缙绅船队,甚至还有几个在杭州结交的酒肉朋友。按照这些逃难者的哭诉,这髡贼真是比倭寇凶残多了。昔年的倭寇说穿了不过是求财而已。如果能够跟倭寇合伙做走私生意的话,那些地主缙绅非但不会有损失,往往还能大发一笔横财。
——这也是当年倭寇之患屡禁不绝的原因,因为抵御倭患的核心关键是查走私而不是抵御外来入侵,所以江南各省从官宦到缙绅都颇有不少勾结倭寇的。即使以现代中国对社会的控制力度,各种走私问题依然屡禁不绝。至于明朝就更是别提了——除非是朱元璋下狠心治贪的那段时光!
而眼下横行浙江的髡贼,对待地主缙绅却是不但要钱还要命,尤其喜欢杀读书人,完全不知敬老尊贤为何物。哪怕是退休的老尚书,也被他们吊在树上用鞭子乱抽……听了那个老尚书的孙子的哭诉,张岱的心情异常沉重,他家乃是绍兴的官宦显贵世家,虽然他本人因为爱热闹的缘故,常年居住于杭州城中,但张家的绝大多数产业和族人,却依然分布在绍兴和杭州的乡下村镇。
偏偏髡贼不仅在钱塘江北岸的杭州郊野为祸,还对钱塘江南岸的萧山、绍兴发动了大扫荡……
怀着对家族安危的忧虑,本着人多力量大的想法,张岱一路上都在积极劝说这些缙绅跟他一起回转杭州,找髡贼报仇雪恨,无奈这些逃难缙绅固然多半都跟髡贼有着血海深仇,但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眼下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逃出了险境,哪里还肯回去自投罗网?
因此,饶是张岱打出了复社的金字招牌,又磨破了嘴皮子,最终也只说动了两个满门被害的举人和一个家破人亡的监生,带着他们的家仆加入了赶赴杭州的“义士”队伍中来。而之前跟着张岱从南京赶来杭州“慷慨赴难”的那几位青年士子,反倒因为见势不妙的缘故,在半路上一口气逃走了好几个……
正当张岱垂头丧气地回忆着这些灰暗的经历之时,突然有门子高声通报:知府大人来访。随后帘子一挑,刘梦谦知府便带着最近被收为亲信的高玄走了进来,先是跟张岱等诸位义士见礼,随后便朗声说道。
“……诸位皆知,这髡贼冒称宋室后裔,实乃海外蛮夷,之前窃据琼州,多行不义,朝廷尚且宽容待之。孰料此辈不思皇恩浩荡,犹效奋臂螳螂!竟然勾结朝廷叛将,大肆入寇江南,屠我士子,杀我百姓!所到之处,文气断绝,妖法横行!然所幸天不绝我大明。前几日有忠贞好学之士献木炮之法,格毙贼酋,力摧敌胆;今日又有诸位义士慷慨南下,奔赴戎机,力抗强暴!此乃我杭州百姓之幸事!诸君,共饮此杯!”
底下自是一片应和之声,不过眼下毕竟是兵危战凶之时,头顶不时还有呜呜怪叫的髡贼火箭飞过,实在容不得慢慢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待到一杯酒饮毕,众人也就开始谈正事了。
“……张先生,杭州父老久受贼人荼毒,日夜皆在渴盼天兵,不知南京援兵何时可到?”——这是知府老爷在迫不及待地发问了。困守孤城的日子久了,知府老爷当真是万分怀念着西湖上的湖光山色,还有娇俏船娘的温柔怀抱。恨不得明日髡贼就能退兵,他好再次泛舟西湖之上,高唱“大江东去”以抒胸臆。
“……这个……还请府尊大人海涵,就张某所知,眼下朝廷精兵尽在扬州与闻香教妖人厮杀,近来虽然捷报频传,但残余妖人毕竟还在负隅顽抗,督师扬州的吕尚书一时实在脱不得身。为了应对浙江战事,朝廷虽已在南京张榜招募新军,但练兵筹饷诸事都颇废时日,同样缓不济急。张乾度(张溥是松江人)又提议要分兵增强松江海防……所以,为了江南安危,还请府台大人在杭州多坚持些日子……”
听了张岱这个“朝廷非官方代表”吞吞吐吐的这番话,刘知府顿时心凉了半截,“……可浙江的全部精兵,亦是被巡抚大人带去了温州御敌啊!如今风雪大作,道路艰险,海路又被贼人封锁,巡抚大人不知何时才能回援省城。我杭州城中存粮虽多,奈何缺兵少将,处境实在凶险。”
说到此处,刘知府更是向张岱长揖不起,“……素闻先生急公好义。而今这髡贼围城已有一月,依照髡贼的嚣张气焰。这杭州一旦城破,必然生灵涂炭。还望先生设法为杭州求来朝廷援兵,拯救这一城百姓!”
“……可是南京朝堂诸公也有难处,任谁也没法凭空变出兵马和粮饷呐!”张岱摊手苦笑道,“……还请府尊大人设法与贼人周旋。只要能够退敌,纵然是行款贿赂敌酋,想来当朝诸公也是不会计较的……”
对于张岱这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傻话,刘知府听得是直翻白眼——以髡贼眼下表现出来的声势和胃口,如果没有几百万两银子的赎城费,怕是没法把他们送走的。杭州城里倒不是没有那么多银子,可仅仅凭着他一介知府的官位,又如何能逼着那些背景深厚的缙绅们倾家荡产,拿出这么多的银子来呢?
再说了,就算他撕下脸皮不要,硬逼着缙绅们破家捐出这许多银子,而髡贼收了银子之后也如约退兵。可待到髡贼退走之后,那些被夺了钱财却又手眼通天的缙绅,又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以那帮大户的能量,就算报复不了那远在海外的髡贼,难道还整治不了他区区一个根基浅薄的知府吗?
不过,站在刘知府身边的高玄却是听得眼神一亮,当即就向知府大人自告奋勇,请求出使贼营,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去施展离间计:“……府尊大人,学生方得一妙策,纵然不能让髡贼上下离心,不战自散,至少也可拖延若干时日……只是还请府尊大人手书一封,以便于取信贼酋……”
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刘知府对高玄的要求无有不应——只要不是向他讨银子就好,然后便打发这位忠勇无双的秀才公,跟上次出使贼营的那个老头子一块儿出发了。
而刘知府和张岱等诸位义士,则留在了这家青楼里,一边继续饮宴闲谈,观赏歌舞,一边等着高玄的好消息……同时无奈地听着贼人的火箭一次次从头顶呼啸飞过,然后在城内各处爆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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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北岸,武林门外
“……咻咻——”
“……呜呜——”
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奇异啸声,一枚又一枚的黑尔火箭还在继续升空,给杭州市民送去冬日里的温暖。
“……快快快,大家都记好自己的火箭是哪一发啊,要不然一会儿若是记不住,可别说我不公平!”
李孟摇晃着手里一瓶嫣红的葡萄酒,对着一群正在鼓捣着火箭弹的日本治安军如是喊道。
——在武林门外安营扎寨了三天,连续放了两个晚上的火之后,因为孙阳少将依然带着主力部队在富阳县磨磨蹭蹭,始终没有足够的兵力对杭州城发动总攻,一时间闲极无聊的王秋和赵引弓,索性就把一大半的部队撤回了凤凰山庄休整,然后自己也乘上画舫去湖心亭赏雪游玩了。只留下几百名以日裔治安军为主的杂牌部队,在武林门外继续发射黑尔火箭搞破坏,并且任命穿越者李孟同志为临时指挥官。
在接手了武林门外的这票杂牌军之后,为了振奋士气,提高作战的趣味性,李孟特意从王秋那里讨来几箱葡萄酒作为奖品,举办了一出火箭哨声大赛,硬是把这场战斗搞成了元宵灯会一样的娱乐节目——每隔一个时辰,每个治安军小队都可以认领一枚黑尔火箭,然后在发射前绑上他们自己做的竹哨,看谁的火箭发出的啸声吓人。哨声最吓人的小队可以领到一瓶葡萄酒,哨声最差劲的小队负责清理发射场地。
虽然中国自古就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诗句,但在这年头的东亚大陆,嫣红如血的葡萄酒总的来说还是一种相当稀罕的舶来货。所以为了这份一看就很有面子的奖品,诸位日本治安军官兵们可是卯足了劲,很快就把西湖边的几棵竹子扫荡一空,几个手艺巧的家伙干脆用木头刨了个哨子出来——就算拿不到葡萄酒,能够在首长面前露个脸也是好的。甚至还有人充分开动脑筋,在李孟的提示下,以黑尔火箭为动力源,硬是用竹篾和细铁丝捆扎出了一架火箭滑翔机,机身上不但能绑哨子,还能空投传单……
正当李孟琢磨着该往传单上写些什么的时候,却从杭州城内迎来了一老一少的两个使者。
当即命人押送过来仔细一看,其中老的那个家伙,李孟倒是认识,上回来过一次了,还妄想要模仿建文年间守济南的铁铉,把各位首长诓骗进城里送死……可年轻的这个家伙又是什么来路?
就在李孟打量着两位来使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使者——也就是高玄,却示意李孟屏退左右,在被李孟坚决拒绝后,更是一开口就语惊四座:“……闻将军从澳洲远渡重洋而来,不知可有裂土封王之意?”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一头雾水的李孟心想——杭州城都被咱们给围了,小爷要是想封个王的话,哪里还用得着你来嘚瑟?应该去讨好那些高层领导还差不多!
在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李孟干脆就闭嘴不言,继续看看这货的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
——只见高玄等了一会儿,不见李孟吭声,便再次语出惊人“……如若将军愿意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小生不才,愿修书一封,代将军上奏朝廷,凭将军手下兵马,择一良地封王绝无问题!”
李孟当即被这货的脑洞给雷得不轻:卧槽?封王?大明的王?就凭你?这怎么可能?欺负我没读过书吗?而且居然对我这个打工的家伙说出这句话,岂不是证明你连这支部队的主帅是谁都没搞清楚?
“……呵呵,我李家世代忠烈,岂有事二主之理?”说完这一番义正词严很有古文范儿的话,李孟自觉很酷炫,便顺势背手向南而立,只给高玄留下一个唏嘘伟岸的背影。
想不到这高玄还真的敢蹬鼻子上脸了——只见他哈哈一笑,指着李孟朗声道:“……大宋亡于蒙鞑之手,我大明逐鞑虏,复故地,非得自宋,乃自蒙元。堂堂正正,乃为正统!将军虽忠,却为愚忠,实在可笑!”
对此,李孟倒是还没什么反应,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黒木小队长却站不住了——高玄前面说的那一大堆文绉绉的话,他的汉语水平有限,基本没怎么听懂;而高玄后面说的那些话……其实他还是没怎么听懂,不过那混蛋在话语里洋溢着的讥讽和嘲笑,他可是很明显地感觉出来了!
对此,黑木小队长立刻就是勃然大怒,当即上前一步,要在高玄身上展示一下他引以为傲的拔刀术。
看到黒木小队长把手往刚刚弄到的新佩刀上放,李孟就翻了个白眼,知道这货的二百五精神又犯了,估计是昨天被当众泼了两次粪便,脑子受了太大的刺激,变得有些神经质的缘故——于是赶紧趁着黒木小队长还没把刀抽出来乱砍之前,伸手按住了他的刀柄,然后又示意两个治安军士兵把他带下去冷静冷静。
而目睹了这一切变故的高玄,却顿时脑海中灵光一闪,自以为是招降纳叛的机会来了,当下就往李孟的手里塞了个纸团,同时高喊着:“……既然将军不愿投我大明,那就来日再见!”
接下来,这两个过来得莫名奇妙的奇怪家伙,又同样莫名其妙地告辞离去了。只留下了李孟独自一人攥着个纸团发愣:这两个思路完全不正常的奇葩货色,究竟是来这边干啥的?表演活话剧?
为了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只得揉着青筋直跳的太阳穴,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个刚刚被高玄塞过来的纸团,然后发现上面是杭州知府刘梦谦大人的墨宝,为了增加可信度,在纸上还敲了知府大印,鲜红鲜红的一看就喜庆。而李孟对此的评价是……“……恩,这字可真是够艺术的。”
——不得不说,知府大人当真是写的一手好狂草,加上被高玄在手里攥了半天,纸上沾了不少污渍,以至于学识浅薄的现代搬砖工兼明末盐枭李孟同志,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其实大意就是刘知府拍胸脯保证,只要贼酋愿意退兵,就向朝廷保举他,许诺给他封王云云。
于是,一头雾水的李孟叹了口气,把这桩怪事放在了脑后……不过,就在他准备要把纸团扔掉的时候,却突然念头一转,让人去找了点浆糊,把这张纸简单地装裱了起来,准备留下来当个纪念。